第5章 信(4)
1
三位面试考官中,坐在中间戴眼镜的有五十多岁,他右边的人要稍微年轻些,左边的人相当年轻,看上去也就三十岁出头。
主要是坐在中间的那个人提问,问的也都是些固定套路的东西,选择我们公司的理由是什么?如果能进入公司想做哪方面的工作?觉得自己哪一点比别人优秀?基本都是事先准备好的内容,所以直贵答得很流畅。
他以前听说过,面试没有深层次的含义,关键是看是否符合面试考官的偏好。即便问题回答得很出色,也不一定就能给人留下很好的印象。根据学生时代的成绩和笔试结果,面试考官已经基本能推测出参加面试者的实力,然后就只剩下偏好了。要是女生,长得漂亮似乎具有相当大的影响力。直贵也觉得,与其说可能有这样的事,不如说当然会这样。有的女生为了参加公司的面试甚至去做整容手术,大概有人觉得不必如此,但直贵觉得她们做的并非没有抓住要害。
那么男生怎么办呢?几乎所有的面试考官都是男人。他们中意的员工是什么样的呢?有个性,充满活力的,作为一个人大概很有魅力,可作为公司职员会怎样呢?与个性相比,上司更需要忠诚。虽说是这样,也不是说没有任何特点的类型就受欢迎,也就是说不可过度,既不能过于个性,也不能过于平庸。
“你好像没有亲属?”中间的那个人一边看着手头的资料,一边问道。
直贵简要地说明了一下父母去世的情况。这部分不是问题,关键是这之后的。
“好像还有个哥哥,他现在做什么呢?”
来了!直贵想。他接受过几次面试,这是必定会问的问题。他也做好了准备,当然,还不能让对方察觉他的紧张。
“在美国学习音乐。”
“哦!”三人都是感叹般的表情,特别是左边年轻的考官像是更感兴趣。
“在美国什么地方呢?”年轻考官问道。
“纽约。不过,”直贵微笑着,“详细场所我不知道,也没有去过。”
“说是音乐方面,具体呢?”
“据说主要是鼓乐,还有其他打击乐。我不大清楚。”
“武岛刚志……先生,在那边是不是有名呢?”
“啊,”直贵笑着扭动了一下脖子,“我想他还在学习中。”
“去美国学音乐是很不容易的事啊,这么说可能有些失礼,但你们不像是能搞音乐的那样富裕的生活状况呀。”
“所以才做打击乐啊!”直贵冷静地回答,“确实像您说的,我们没有买乐器的经济条件,所以不可能练习吉他或钢琴。不过打击乐可以用身边的任意东西代替,正如非洲一些部落的主要乐器是打击乐器一样。”
年轻考官轻轻点了点头。另外两人脸上表现出不大关心的神情。
这以后,又问了几个没什么意义的问题,直贵解放了,结果将在一周以内邮寄给他。出了公司,他大大地伸展了一下身体。
直贵参加面试的公司已经超过了二十家,可是寄来入职通知书的公司一家也没有。开始的时候他找的是与媒体相关的,特别是出版社,后来也不挑什么行业了,不管怎样,只要录取就好。像直贵刚才参加的是食品公司的面试,是以前连想都没想过的行业。
直贵对自己在大学里的成绩有一定的自信,虽说是从函授教育部转入正规课程的,可他不觉得这在就职面试时会成为什么问题,也没觉得面试时有什么大的失误。可即便这样,怎么都没有被录取呢?
没有亲属这一点是不是个大事呢?直贵想。作为公司一方,肯定想雇用身份非常清楚的人。要是成绩和人品没有多大差别的话,肯定会选择身份有保证的学生。
或者,他是不是过于盯着大公司了?前些天指导就职的教授说过,要是对自己的学习成绩有信心的话,去那些录取数量不多、追求精锐的企业参加面试,被录取的概率会高些。大概那位教授也认为直贵不被录取,和他完全没有亲属这一点有关。
当时直贵并没有明确回答,但他有自己的考虑。他也觉得参加录取人数不多的公司面试没准更为有利,可又担心那样的公司,有可能对每个应聘的人进行彻底的调查,不知道调查的深入程度如何,但诸如哥哥确实去了美国没有,如果没去的话现在在什么地方,他们会调查这些的。如果知道了武岛直贵的哥哥实际在哪儿,在做什么,公司是绝对不会录取自己的。可是这些事不能跟教授讲,在大学里,他没跟任何人讲过刚志的事情。
他在便利店里买了便当,回到位于新座的公寓,天已经暗了下来。他搬到这里已经快一年了,要从电车站换乘巴士,而且还要再走十几分钟,但房租比以前住的地方便宜。
直贵打开房门,查看了一下附在门内侧的邮箱,没有他参加面试的公司来的通知,倒有一封信。看到收信人的名字,他的眉头皱了起来,是熟悉的笔迹。
直贵:
身体好吗?
如果这封信直贵能看到就太好了,说明确实收到了。实际上这段时间不知道你的住址,无法给你寄信。一年之前,给你的信退了回来。没办法,想给直贵高中时的班主任梅村老师写信问,可梅村老师的住址也不知道,只好试着寄到了学校。增加收信人的时候要办理各种各样的手续,比较麻烦,不过大概因为是给公立高中的老师发的,没有大的问题,所以得到了许可。梅村老师真给我回了信,告诉我你跟他说过搬家的事,而且告诉了我你的新地址。直贵有各种事情要做,非常忙,大概是忘记了告诉我搬家的事。不过,我现在已经知道了,请放心。
新座那个地方是在大泉学园和石神井附近吧?听到以后觉得有些怀念。以前因工作去过石神井,那个公园里有个很大的水池,听说里面还有鳄鱼,当时我和工作上的伙伴们一起找了半天也没有发现。你现在的住所是在公园附近吗?要是去公园的话,请告诉我那里变成什么样子了。
另外,梅村老师的信中写了,你是不是马上就要忙就职的事了?听说最近就业的形势不好,我有些担心。不过,连大学都上了,一定会找到好工作的,好好努力吧!
知道你很忙,但哪怕是明信片也好,请回个信。只是说明这封信你收到了也好。
我身体还挺好,就是最近稍微胖了一些,大家说是因为我的工作比较轻松,现在的工作主要是用车床。
那么,下个月再给你写信。
刚志
匆匆看了一遍哥哥的来信之后,直贵咬着嘴唇,把信纸撕碎。他有些恨梅村老师自作主张告诉哥哥自己的住址,也后悔告诉了梅村老师他搬家的事。
要切断和刚志的联系!直贵想。当然血缘关系是怎么也改变不了的,可在自己的人生中抹掉哥哥的存在大概不是不可能。没有通知他搬家后的地址,也是基于这种考虑。直贵还想过给刚志写信,说明他想断绝关系的事,可不知怎么总下不了那个决心。他知道刚志走上犯罪道路,是为了让弟弟上大学,如果那个弟弟给他寄去要断绝关系的信,刚志的心情会怎样呢?一想到这些,他觉得那样做过于残忍。
虽然他知道搬家而不告诉刚志新的住址这件事也有些残忍。可是,直贵期待着哥哥能理解他现在的处境和心情。他觉得,这和相处很久的恋人分手时的心境,大概也是一样。而且不管哪一方面的想法都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他十分清楚这一点。
直贵焦急等待的入职通知书,终于在一周后送到了。决定雇用他的,是作为电器产品的量贩店而出名的一家企业。面试的时候他就觉得有点儿机会,关于亲属的事对方就几乎没有问。
就职的事情定下来了,却没有什么要通知的人,甚至是在各方面给了自己很多照顾的梅村老师也没心思告诉,因为怕他又去告诉刚志。
最后他只通知了一个人——白石由实子。虽这么说,也不是他特意去告诉她的,只是在她打来电话的时候,顺便说了而已。她一直在为直贵就职的事情定不下来发愁。
“庆贺一下吧!”由实子说。于是,他们约好在池袋的一家居酒屋见面。
“真是太好了!总是定不下来,我有些担心。听说今年找工作比去年还要难。”两人用生啤酒的大玻璃杯碰杯后,她说道,“而且,新星电机是一流企业啊!”
“算不上一流吧,只是在秋叶原一带有些名气。”
“那就可以啦!能有工作就是幸福啊!”
“嗯。”直贵就着烤鸡肉串喝着啤酒,觉得别有风味。
“是不是告诉哥哥了?他一定会高兴的,肯定非常高兴。”由实子快活地说着,脸上的表情有种轻率的成分,直贵觉得。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直贵的脸沉了下来,她像偷窥般地向上翻着眼睛看他。
“怎么了?”
“没什么。”直贵的声音变得有气无力。
“闹不好……你没告诉哥哥?”
直贵没回答,嚼着多春鱼,把目光移向一旁,叹了口气。
“为什么呢?”由实子用叹息般的声音问道,“要是告诉他该多好啊!”
“你管得太多了!”
“也许是吧……可你哥哥会高兴的。为什么不让他高兴呢?!”
直贵闷头喝着啤酒,觉得酒的味道也变得淡薄了,也许是心理作用。
“直贵君!”
“讨厌!”他有些厌烦了,“已经决定不再和哥哥联系了!”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的?!你有完没完啊?!这是我的问题,不要你管!”
由实子像被他吓着似的缩了一下脖子,不过还是盯着他说:“是因为哥哥,不得不跟自己喜欢的人分手?”
“我都说过了,你要是再烦人,我就揍你!”
直贵声音不自觉地高了起来,周围的客人在往这边看。他喝光了杯中的啤酒,跟店员又要了一杯。
“要是想揍我的话,你就揍吧。”由实子嘟囔了一句。
“谁也不会干那样的事。”
“我只是觉得你应该理解哥哥的心情。直贵君要是觉得哥哥就是罪犯,那是不对的。现在他是在服刑,犯罪是过去的事情了。”
“可世上的人不这么看啊!”
“管他世上什么呢!对想说什么的人,就让他们说去好了。”
“那是行不通的,比如这次找工作的事。我撒谎说哥哥在外国,好不容易才拿到了入职通知书,要说在监狱里,我立刻就会被刷掉。”
店员端来新的大杯啤酒。直贵接过来,一口气喝掉一半。
“正因为这样,你要跟哥哥断绝联系才不对呢!那样做的话,直贵君不也和世上的那些家伙一样了吗?”
“没办法啊!”直贵叹了口气,“要是经常联系,哥哥的事情早晚会败露的,以前不都是这样。哥哥来的信,总是扯我的后腿。”
之前发生过的各种事情在直贵脑海里来回穿梭,他像要把它们赶走一样使劲儿地摇着头。
“可是,终归现在哥哥的信还来着呢。”
“打算明年就搬家。”
“还要搬?不是刚刚搬过家吗?你那么有钱吗?”
“想办法吧。晚上在‘BJ’工作,今后再干两三个月白天按天雇用的短工,大概就能凑够租房的押金和租金。”
“有必要那样干吗?就为了逃避哥哥。”由实子目光中显露出悲伤的神情。
“我啊,已经受够了!”盯着沾着啤酒泡沫的杯子,直贵说道,“每次哥哥的事情一败露,我的人生就乱了套。这样的事情再反复几次,早晚我会恨哥哥的。我害怕变成那样。”
“可是……”由实子说了半句又打住了。
从那以后不久,直贵真的开始干起了道路施工的短工,几乎不去大学。毕业所需要的学分都拿到了,他决定只在周日写毕业论文。
白天晚上都要工作,他的身体疲劳已经接近极限了。可想到这样做也是为了自己的人生,他一直坚持着。刚志每月一次有规律地寄来的信,更加激发了他的干劲儿。他自言自语地说,今后一定要去不再有这样来信的地方。
他开始不再读那些来信了,只是一瞥信封上的字,就立即丢到垃圾箱中。他知道自己的弱点,如果读了信里的内容,还会忘不了情分。
这样迎来了三月,直贵拼命打了这么长时间的短工,可存下的钱并没有很多。因为马上要参加工作了,他必须备齐西服和鞋子之类的东西。他认识到在短期内搬家不大可能了,一旦开始正式工作,就不能再打工了。
大学毕业典礼那天,像预先知道这事一样,又收到刚志寄来的信。正好是没有打工的日子,他在房间里睡觉,没心思去参加毕业典礼。
最近的信总是没开封就扔掉,可这天他打开信封,只不过是一种随意。他觉得反正信里也没写什么大事。
可是,读了信纸上写的东西,直贵从被窝里跳了起来。
直贵:
最近好吗?
是不是马上就要毕业了呢?直贵上大学的时候我真的非常高兴,能够顺利地毕业,简直就像在梦里一样。真想让天国的妈妈看看你现在的风姿。当然,我也真的很想看到。
而且从下个月起就是公司职员了,真了不起!虽然我不大清楚新星电机公司的情况——
看到这儿,直贵拿着信给由实子打电话,可传来的只是主人不在家的录音声。他想起今天不是休息日,由实子应该是在公司上班。
他等不到晚上了,看了看表,马上从房间里飞奔了出去。
直贵要去的地方是汽车公司总部的工厂,他工作过的地方,只不过他不是那家公司的员工。
从还有印象的大门进到工厂里。他知道大大方方地往里走,是不会被守卫叫住的。
现在正好是午休时间,身穿工作服的工人们悠闲地走着。他朝着自己工作过的废品处理场走去。
处理场有两个男人在小山般的废铁堆旁吃着便当,两人都像有三十多岁。没看到立野的身影,直贵心里踏实了一些,他躲到建筑物后面,眺望着旁边的工厂入口。
不久,工人们开始返回工厂,午休时间就要结束了。直贵四下看着。由实子和其他女工谈笑着走了过来,直贵小跑着迎了上去,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她就先看到直贵了,像是吃了一惊站住了。
“怎么了?”一起走的人问道。
“没什么,你们先走吧。”
那个朋友怀疑般地看着直贵走了过来,由实子绷着脸看着直贵。
“你过来一下!”直贵抓住她的手腕。
拐过工厂墙角的地方后他松开了手,从口袋里拿出信封,伸到由实子面前:“这个究竟是怎么回事?”
“什么?”由实子揉着被他抓过的手腕。
“你还问什么?哥哥来的信。他怎么知道我就职的事,连我工作的地方也知道。是你告诉他的吧?”
由实子没有回答,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除了你没有别人,就职的事我跟谁也没说过,通知我哥的只能是你。老实告诉我!”
由实子吐了口气,瞪着他。
“是我告诉他的,不行吗?”
“当然!你忘记我以前跟你说的话了吗?我说不想再跟哥哥联系了。”
“所以我才替你做的。没什么不对的吧,我给谁写信不是我的自由吗?”
“你真是的!”
直贵的脸扭曲了,险些伸出手去。在那之前停住,是因为看到由实子的视线注视着他的背后。直贵回头一看,一个像是工厂的班组长那样的男人正朝这边跑过来,大概是刚才由实子的女友通知的。
“快点儿走吧!”由实子贴近直贵耳边说道。
“你要干吗?找白石小姐有什么事吗?”那人紧皱着眉头。
“他是我的亲戚,家里有点儿事,来告诉我的。”由实子努力掩饰着。
“发生什么事了吗?”
“啊,稍微有点儿事,不过,不要紧的。”她仰视着直贵,“谢谢!我会再跟你联系的,问伯母好!”
她的目光似乎在恳求直贵:快点儿走好吗?
不能在这里引起什么骚乱,直贵虽不甘心,但不得不转过身来,朝着还怀疑地看着他的班组长点了下头,离开了那里。
出门前直贵又路过废品处理场,刚才吃便当的两人,正绷着脸收拾着铁屑。曾几何时,他也在那里。
再也不想回到那种生活了,他心里想。
他满腹焦急地在房间里消磨着时光。晚上七点过后,门铃响了,直贵打开门一看,由实子站在那里。
“对不起,我觉得比起打电话,还是来这里更快些。”
“你倒是真能找啊!”
“嗯,路上问了问警察。……我进来行吗?”
“嗯。”
直贵现在的住处由实子第一次来。她环视了一下屋内,坐了下来。
“还打算搬家吗?”
“要是存够钱的话。”
“真的不想再跟哥哥保持联系了?”
“你真是没完没了!”
由实子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点了点头,从她身旁的包里取出一个信封,放到直贵面前:“这个,你先用吧。”
“什么啊?”
“你看看就知道了。”
直贵看了一下信封里,一万日元面值的纸币大约有三十张。
“有这些是不是够搬家用了?”由实子问道。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不是想搬家吗?没有钱搬不成,我先借给你就是了。”
“以前你不是反对我搬家吗?”
“以前是的。不过,现在稍微变了。是不是这样做对直贵会好些,也许对于你哥哥也……”说着她低下了头。
直贵来回看着信封和由实子,原想如果可能的话,他要在进公司之前搬家。赶快找房子的话,也许现在也还来得及。
“工作的地方,听说在西葛西。”他说,“前天来了通知,欢迎仪式在各个营业所举办。”
“西葛西?从这儿走的话可够远的。”
“嗯,这也是想搬家的一个理由。”
“那么,这个钱,能帮上忙吧?”
直贵点点头,说:“我会尽可能早些还给你。”
“直贵君,真的再也不跟哥哥联系了吗?”
“是这样打算的。我跟哥哥已经是没有关系的人了。”
由实子叹了口气,嘟囔了句:“是吗?”
第二天,他赶紧去了江户川区,找了两家房地产商,在第二家找到了合适的房子,骑自行车就可以去公司,不需要保证人,但押金收得多,由实子借给他的钱正好派上用场。
到了四月,从搬进新居到进入公司,直贵有种面貌一新的感觉。他暗自发誓:这次一定要过上和别人一样的生活,没有人在背后说三道四的遭受不公正待遇的生活。
直贵接受一个月的培训之后,确定了具体工作的部门,是销售电脑的卖场。听说是最忙最辛苦的地方,他稍微有些紧张,但同时觉得那儿是有干头的地方。
直贵开始了身穿印有商店标识的工作服,每天应对着络绎不绝的顾客的生活。不用说摆在店里的商品,就是店里没有经营的产品,或是预定今后将要销售的产品,直贵都需要预先熟悉。他回到公寓以后也开始没有间断地学习,不仅看了所有的资料,休息日还会去书店和图书馆,充实一下电脑方面的知识。当然,只是有知识还不能胜任这份工作,他还观察着接待客人非常到位的前辈的做法,偷偷学他们的技巧。不光读电脑方面的杂志,连有关正确使用敬语的书他也不放过。他想让周围的人认识到,武岛直贵这个人作为社会的一员是够格的。
过了大约三个月,他确实得到了“武岛这个人能干”的评价。他很满意,一心期待着今后就这样,什么事也没有,他可以乘着上升气流往前走。
刚志的信也不来了,因为除了公司以外,他没有告诉任何人新的住址,当然不可能收到,就这样又过了几个月。
2
那天早晨,直贵像往常一样骑着自行车去上班,看到商店门前停着两辆警车,还有警察的身影。他要进到里面的时候,被要求拿出工作证件来。
“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一边拿出证件,一边问道,身穿制服的年轻警官没有回答。看上去对方不是嫌麻烦,而是不好判断是否应该回答。
直贵工作的电脑卖场是在二楼,里面有个小的更衣室,大家习惯在那里换衣服,出勤计时器也在那个地方。可是楼梯前也有警官,叉开双腿站在他的面前。
“不能进去!”板着脸的警官不客气地说道,“乘电梯到五楼去!”
五楼是办公室的楼层。
“发生什么事了?”直贵又一次问道。
“一会儿会有说明的。”警官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其他员工也陆续来上班了,他们受到了和直贵一样的待遇。大家简单地打着招呼,相互问着发生了什么事情。
“仓库那里也有很多警察。”音响卖场的前辈小声说道。
仓库在商店的背后,马路对面。库存商品基本上都放在那里。
到了第五层,已经有一些进不了卖场的员工等在那儿。没有那么多座位,多数人站在过道上说话。
好像发生了盗窃事件,消息渐渐地传开了。据说是预定今天上市的七十台游戏机,连同游戏机软件、电脑软件和电脑主机等,被人悄悄地从商店里偷走了。仓库那边倒没有丢失什么。
“喂,请大家听一下!”满头白发的分店店长高声说。
大家立即闭上嘴,看着分店店长。
“可能有些人听说了,昨天晚上……唉,也许是今天早上,有小偷进到这里,被偷走的东西目前还没有查清,但游戏机和电脑卖场有遭到偷盗的迹象。因此,至少上午你们不能进入卖场,卖场以外也有几个地方不能进入。那么,暂定今天临时停业,希望大家务必协助警察的搜查工作,下面要听从警察的指示。”
分店店长的语气是轻松的,可脸上的表情充满了紧张,几次舔着嘴唇,连站得很远的直贵都看到了。
接着,一个没见过的男人走到前面,看到分店店长向他低头致意,直贵觉得他应该是警察方面的负责人。他身穿西服,可是目光中有种公司职员没有的锐利和阴沉。
男人没做自我介绍,语速很快地说着,让大家按各自所在部门分开等待,不得随意外出,要是去什么地方需要跟附近的警官打招呼,等等。那种态度明显表示出我们是为了你们在进行调查,不管说什么,你们都应该听从。直贵周围的人群中流露出不满的声音。
“什么啊?!那老家伙,什么情况也没有说明。”
“让我们等着,在哪儿等好呀?我们除了卖场没地方去啊!”
“大概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结果他们还是只能待在办公室里按部门分成几拨等着。椅子不够,有人坐桌子上,有人干脆席地而坐,也没有人出来说什么。
“偏偏是今天被偷,我们运气不好啊!”一个叫野田的男人说,他比直贵大两岁,“那东西今天是首次销售,估计是相当大的一笔钱。”
那东西指的是什么,在场所有的人都清楚,是新上市的游戏机。
“预订的怎么办呢?”直贵问。只要是受欢迎的游戏机,上市之前都会接受很多预订。
“啊,马上就是开门时间了,突然停业,估计顾客抗议的电话都会打进来。”
“可是,看到警车都来了,大家会察觉发生了什么事,不会有抗议的事吧。”
“傻瓜!顾客都是那么明事理的人吗?”
野田的话说中了,从开门前几分钟开始,办公室的电话就响个不停,连直贵都在忙着应对。电话的内容基本是一样的,都在询问被盗走的游戏机下次什么时候进货。他们知道了发生的事情,是因为他们从开门前就来了。正因为有那种热情,也让人觉得他们根本没考虑被关在现场的员工的立场,满脑子都是自己想得到的游戏机的事。要是员工回答因为事情刚刚发生,还不清楚游戏机下次什么时候能到货,估计对方会发火,所以他们只能拼命回答说,现在正在调查,哪怕早一刻也好,正在努力办理进货。就算这样,对方也不会简单罢休,每个电话都要费上十多分钟。
“小偷真会选择时机啊!要是别的日子,我们也不用这么费事了。”接电话的间隙中野田说。
“可要是别的日子,不就没有意义了吗?”直贵说。
“什么?”
“我觉得小偷盯着的就是那批新上市的游戏机。”
“哦,那倒是。”野田摸着下巴说道。
昨天,直贵看到游戏机卖场的两个员工在搬运游戏机,当时还想着明天又要热闹了。
电脑卖场的负责人河村走了过来,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电脑卖场是河村和野田,再加上直贵三个人具体负责。
“喂,你们两个过来一下。”河村小声说。他才三十出头,头顶上就已经有些稀疏,看上去更显老一些。
“又要听别人诉苦吗?”野田发牢骚说。
“不,说是要取一下指纹。”
“指纹?”直贵转过脸去看着河村,“为什么要我们的指纹呢?”
“也开始怀疑我们了吗?”野田说着,口气像是说,怎么能这样呢?
“按他们的说法是排除法,”河村一边走一边小声说,“也就是说,从现场采集到的指纹中,排除掉员工的,剩下的里面就有小偷的指纹。”
“哎!小偷会留下指纹吗?”野田咧着嘴说道。
“而且案发现场是卖场,到处都是顾客的指纹,怎么看出来哪个指纹是小偷的呢?”
河村停住了,确认周围没有人后,然后贴近直贵他们说:“我只是在这儿说,警察像是怀疑内部有人作案。”
啊!野田身体向后仰去。河村皱紧眉头,把食指放到嘴上。
“很明显,小偷盯着的是游戏机,但他们是怎么知道游戏机会今天放在卖场里的呢——警察注意到了这一点。”
“谁都知道今天要卖那个新游戏机呀!”野田轻声说。
可是河村的表情没有松弛。
“按警察的说法,小偷一般都是冲着仓库去的。可仓库那儿没有被入侵的痕迹,所以只能认为小偷从一开始就知道游戏机要放在卖场里。”
“所以说内部……”
没等直贵反驳,河村接着说:“因为那些游戏机搬到卖场是在昨天关门以后的事。”
被采集指纹的不只是直贵他们。在他们之后,卖场其他的人也被叫到了警察所在的房间里。
采集指纹之后,是按卖场的部门分别询问情况。来问直贵他们的,是个叫古川的刑事警察。他看上去三十多岁,体格很好,头发剪得短短的。
提问的内容和预想的差不多。是不是知道新上市的游戏机搬到卖场里的事?知道的话,有没有跟外面的人说过呀?
“知道,但没有跟谁说过。”直贵回答道。野田和河村的回答也是同样。
“那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的情况呢?”古川改变了询问的内容。
“异常情况?”河村鹦鹉学舌般地反问。
“不管什么都好,看到可疑的人啦,或是比较奇怪的顾客等等。”
直贵他们相互看了一下。野田和河村都是不知所措的样子,直贵想自己大概也是一样的表情。
“怎么样?”古川焦急地问。
“不,你这么问……”河村挠着头,看着直贵他们。
“是不是没有什么呀?”
“要说没有吧……”河村有些犹豫不定,“因为是这样的量贩店,每天有各种各样的顾客来,比起实际买的人,稍微看一眼就走的人要多得多。那么多人记也记不下来,而且即便其中有几个样子稍微有些怪的,要是都注意他们的话,我们就没法干活了。”
对前辈说的话,直贵和野田只是点头。河村替他们两人说了。
警察貌似不大满意,但也没有再问别的。
这一天,直贵他们一直被关到平日下班的时间。直贵在回家路上的快餐店里,看到了电视中报道事件的新闻。长时间被禁止外出,什么信息也没得到,看到报道后直贵才知道事件的概要。据说卖场的卷帘门是被人用力撬开的,但出入口的门锁好像没有损坏的痕迹,防盗摄像机的线路也被切断没有工作。考虑到被偷的东西体积相当大,警察推测罪犯可能是多人,而且可能是相当熟悉此道的犯罪团伙。
直贵一回到家,电话马上就响了,是由实子打来的。她知道了今天发生的事情。
“真不得了!直贵君的卖场也被偷了吗?”
“电脑软件什么的被偷走了。今天因为这事整理了半天单据,又被警察传讯,还被采集指纹,真是倒霉的一天。”
“指纹?为什么要采集直贵的指纹呢?”
“说是什么排除法,听说警察怀疑有内鬼。”他说了从河村那听到的说法。
“哎!那算怎么回事?直贵君也不可能做那样的事。”
“大概警察有固定的程序吧,而且看了报道就会明白,警察怀疑内部人作案的根据,大概因为小偷不只是知道游戏机的事。”
“另外还有什么吗?”
“防盗摄像机没有工作啦,门上的锁没有损坏啦,像是有不少内部人接应的迹象。”
“哎!那么,真是商店里有接应的人?”
“想不到啊!”
“……直贵君,明天去上班吗?”
“去啊。今天还做了各种各样的准备呢,店长告诉我们注意不要影响商店的形象,明天要比平日更大声招呼,接待好客人。”
“哎,不要紧吗?”
“什么?”
“可是,”由实子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也许犯人就在店里呢。”
直贵拿着听筒笑了:“那又怎么了?”
“所以,我想是不是会有危险呢?报道里说是很厉害的团伙犯罪。”
“也许是有组织的犯罪,可又不是什么武装集团,不过是些小偷呀!”
“是吗?”可她还是有些担心。
“别总是瞎想,没必要担心。对了,上次的钱,下回发奖金的时候我把之前没还的都还上。”
从由实子那儿借的钱,直贵发半年奖金的时候已经还了一部分。
“不用那么急,什么时候都没关系。”
“那样可不行!”
他们又说了几句话后挂断了电话。她最近不大提起刚志的事了,大概是知道直贵会不高兴。
发生事情后的第五天,直贵正在卖场里给一个女顾客介绍电脑,河村凑到他跟前耳语道:“这里我来应付,你去五楼一下!”
直贵一惊,回头看了看前辈的脸:“现在马上去吗?”
“嗯。”河村点头说,“我也不清楚什么事,只是说叫武岛君来一下。”
“啊!”不明白怎么回事,他晃着脑袋走向员工用的电梯。
五楼办公室里,职员们坐在各自的办公桌前忙碌着。虽说盗窃事件的影响不小,但商场好像已经恢复了正常的状态。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武岛君!”旁边有人叫道。秃头的总务课长走了过来,“工作中,不好意思。”
“啊,不!”
“请到这边来一下!”说着他推了一下直贵的背部。
办公室的一角有个被帷幕隔开的空间,他被带到了那里。里面有张会议用的桌子,两个男人坐在桌旁。其中一个他以前见过,是古川刑警,另一个大概也是刑警。
古川对把他在工作中叫出来的事表示道歉,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
“有点儿事想稍微确认一下。”古川说。
“什么事?”
“请你听了不要太在意。对这次事件,警察认为应该从各个方面展开调查,更清楚地说,就是我们还是觉得内部有人参与了犯罪。于是我们想在一定程度上,掌握所有员工的人际关系。并不是要介入个人隐私,但比如是否和暴力团有关系啦,是不是负有很大的债务啦,家属中有些什么人啦,就是这些事情要预先摸清楚。”
刑警说的意思很明白,直贵想大概的确有那个必要。同时,他也揣摩着为什么叫他来,祈祷着最好不是那个原因。
但他的祈祷没有奏效,古川拿出的东西是直贵的履历书。
“你有个哥哥是吧?”说着刑警紧盯着直贵。
3
直贵看着总务课长。刑警究竟把多少疑问告诉公司方面了呢?还是只调查了有没有其他家属的事?
“是的,有个哥哥。”他朝着刑警点了点头。他的履历书上写着的,这个不能撒谎。
“据你对公司的说明,现在他在美国,为了学习音乐……”
“嗯,差不多吧。”直贵感到全身发热,心脏的跳动也快了起来。
“美国的什么地方呢?”
“纽约附近……吧,我也不大清楚,和他完全没有联系。”
直贵的话,古川用怀疑般的表情听着,然后把履历书放到桌上,两手手指交叉在一起,身体向前探了出来。
“这话是真的吗?”
“哎,什么?”
“你哥哥去美国的话,是真有那么回事吗?”
刑警的视线缠绕着直贵,他把手指放到嘴边擦着。
“你哥哥是办的工作签证呢,还是以留学的形式过去的呢?”
直贵摇了摇低下的头:“我不清楚。”
“不管是哪种形式,按理说都不会去了以后就没有任何消息了。他最近一次回日本是什么时候呢?”
直贵无法回答,要是不小心说漏了些什么,闹不好马上就会出现矛盾。他瞥了一眼总务课长,课长把双臂盘在胸前,露出不愉快的表情。
“有什么不便回答的事情吗?”刑警问。
“不,那个……哥哥的事我不太清楚。”
“不过你们是兄弟吧,按理说应该知道些情况的。如果真是不知去向的话,我们可要开始展开正式的调查了。”
“事件和我哥哥,有什么联系吗?”
“那可说不好,所以要调查。你说的话我们不能囫囵吞下去就完事了。不是不信任你,这是必需的程序。”
刑警说的直贵也明白,可是他不想在这个地方说刚志的事。
于是,刑警说:“是不是总务课长在这里不便说呀?要是那样的话,可以请课长先离开。”
“啊——”直贵不由得发出声音,觉得自己的内心被人看透了一样。
“我离开吧,”总务课长直起身来,“我倒没什么。”
直贵稍微点了下头。同时,他意识到,他今后恐怕不能在这家公司继续干下去了。
总务课长出去以后,刑警叹了口气。
“长期做这个工作啊,养成了特殊的直觉。也许并不科学,可确实存在。一开始看你的履历书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就感觉不对,我记得是关于你哥哥的表述引起的。这里面是不是隐藏着什么,所以想跟你见个面。看来我的直觉还是管用的。”
直贵沉默着,刑警又重新问了一遍:“你哥哥在什么地方?”
直贵舔了一下嘴唇,用手撩起了前面的头发:“在监狱里。”
“哦。”
古川没显现出惊讶,也许是他在某种程度上预想到的回答。
“罪名呢?”
“非说不可吗?”
“要是不想说,不说也行,反正可以简单地查出来。可那以后为了确认,再次询问你的话,气氛可就不大好了。”
刑警说话的方式还是挺高明的,直贵没有办法,点了点头。
“你哥哥做了什么?”古川又一次询问同样的问题。
直贵直直地盯着刑警的脸,回答:“盗窃杀人罪。”
这次好像出乎他的预料了,古川的眼睛瞬间睁大了些。
“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六年前……差不多。”
“哦,是这样啊,所以才说去外国了。嗯,要说理解也可以理解,现在就业非常难啊!”
古川把两肘支在桌上,下巴撑在手掌中,就这样闭了一会儿眼睛。
“这件事,我们不会向公司方面泄露的。”睁开眼睛后,古川说。
已经晚了吧,直贵这样想着,点了点头。
警察没向公司传达直贵哥哥的犯罪经历,但公司方面会想方设法地寻找答案。比如,和直贵一同工作的野田和河村,都被总务课长叫去过,问他们是否知道武岛君哥哥是什么情况。当然,两人都回答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刚志的事被发现肯定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公司要是有那个打算,可以简单地调查出来,只要委托给专门的调查机构就行了。
那一天终于来了,在盗窃事件后大约过了一个月,直贵再次被总务课长叫去。这天没有刑警在,人事部长等在那里。
总务课长说了起来,作为公司方面需要准确掌握员工的家庭环境,而且,发现在进入公司前的面试中有弄虚作假行为的,也不能放任不管。因此,对直贵哥哥的事也进行了调查了解。他平淡地说了这些。
接着,总务课长把刚志犯罪的内容、怎样进行的审判、什么时候以什么形式做的判决、现在在哪个监狱服刑等,这些连直贵也难以整理清楚的事情,流利地说了出来,也许是按照调查报告讲的。
“以上的内容没有不对的吧?”秃头课长问道。
“没有不对的。”直贵无力地回答。
“被刑警问到的,也是这些事吧?”
“是。”
“嗯。”他点点头,然后看着旁边的人事部长。梳着背头、戴着金丝眼镜的人事部长哭丧着脸。
“为什么要撒谎说你哥哥去美国了呢?当然这样说,大概不会对你的就职产生不利影响,即便如此,你隐瞒了这么大的事,还是有些恶劣。”
直贵抬起了头,看着人事部长的眼睛:“恶劣吗?”
“不是吗?”
“我不知道。”直贵摇了摇头,又低了下去。
为什么恶劣呢?直贵心里真想抗议。希望被他们雇用的是自己,不是哥哥。为了这个,他在哥哥的事情上撒了谎,是那么恶劣的事情吗?不是没有给任何人添什么麻烦吗?
刚志的事被问了一遍,关于今后的话却一句也没说。直贵原想他们马上就会让他写出辞职书来,可他们并没有那样做。
但是,以这天为界,他周围的环境确实在变化。没过多长时间,似乎所有员工都知道了他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看看一起工作的野田和河村对自己疏远的态度,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虽这么说,但他并没有受到什么不公正的对待,不如说野田和河村,好像比以前更加关照自己了。直贵如果做没有报酬的加班时,他们会说,不要那么拼命干,没关系的。可即使这样,也并没有让直贵感到心情好些。
盗窃事件的犯人,在事情发生后正好两个月的时候被抓到了,是一个包括外国人在内的盗窃团伙,其中有个是一年前在新星电机西葛西分店工作过的人。他泄露了店内结构和防盗设施的情况。知道新上市的游戏机会在前一天运到店内的事,也是出于他的经验。
以这个事件为契机,公司内大幅改善了安全管理体制,不单单是充实了防盗系统,甚至深入到了员工的人际关系。这样做也许和查明了那个前员工有大量的欠债,他为了还债才参与犯罪的事有关系。
所有员工都再次填写了有关家庭情况、兴趣爱好、特殊技能、有无奖惩等内容,提交给公司,甚至还增加了分期付款的欠款余额栏目。虽说暂时不想填写的部分可以空着,但怕引起别人胡乱猜疑,几乎所有人都尽可能详细地填写了。
“让填这样的东西,能有什么用处呢?不便写的,不写也能过去。”野田手里拿着圆珠笔发牢骚。
“因为这次事件涉及原来的员工,公司方面必须考虑些什么对策才行啊。估计提出让填写这些的家伙,自己也知道没什么用处。”河村劝解道。
直贵有跟他们两人不同的感觉。他觉得让大家填写这些东西的,没准就是那个总务课长。看到直贵的情况,总务课长察觉到员工中,可能有人隐藏着大的秘密,于是他想利用这个机会,尽可能地掌握那些秘密。
直贵在亲属栏中写下了刚志的名字,在旁边注明:在千叶监狱服刑中。
又过了一段时间,什么事情也没发生。直贵每天按时到公司,换上制服后开始工作。虽说经济不景气,但电脑卖场还是很忙。打听新产品的顾客,询问说明书上没有记载的内容的顾客,还有因为买的电脑没像预想的那样运行而来诉苦的顾客,来到店里的顾客千差万别。不管是什么样的顾客,直贵都认真地接待,对顾客提出的问题也几乎都能做出解答,就算顾客提出很难做到的要求也尽力去应对。他觉得自己实际上比野田和河村卖的要多很多。
也许能这样一直干下去了,正当他开始这样想的时候,突然有了人事变动。他是被人事部长叫去当面任命的,给他的新工作是在物流部。
“那边说需要年轻的人手,你来公司时间比较短,变动一下工作不会有什么大的影响,所以就这么决定了。”人事部长冷淡地说道。
直贵觉得不能接受,没有去接人事部长递过来的调动命令。
人事部长盯着直贵,目光似乎在问:怎么啦?直贵也看着他的眼睛。
“是不是还是因为那个问题呢?”
“那个问题?什么?”
“我哥哥的事。因为哥哥蹲了监狱,所以我必须变换工作岗位吗?”
人事部长把身体向后仰去,然后又探到桌子前面。
“你是那么想的吗?”
“是的。”他干脆地回答。
“是吗?好啦,你怎么想是你的自由。只是希望你记住,对于公司职员来说,想回避公司的调动工作是行不通的。不合本人意愿而不满的人有的是,不是只有你一个人。”
“不是不满,只是想知道理由。”
“理由只有一个,因为你是公司职员。”说完这句话,像是没有什么要说的了,人事部长站起身来。直贵只能无奈地看着他的背影。
“这是什么事啊?绝对要去表示抗议,这样做是不对的!”
手里拿着啤酒杯,由实子噘着嘴说道。
两人现在在锦糸町的居酒屋里,是直贵招呼她来的,想跟她发发牢骚。她好像对约她来感到很高兴。
“怎么抗议呀?说工作调动是公司职员的宿命,说不出反驳的话啊!”
“可是,那不是不讲道理嘛。直贵君在店里的销售成绩不是很好吗?”
“大概没有什么关系。”
“我写信去,对新星电机的社长表示抗议。”
听了由实子的话,直贵险些将啤酒喷了出去。
“可别,要真那样做的话,反而更扎眼了,算了吧。”
“怎么能算了?”
“我觉得,没有被解雇就算不错了。以前只要哥哥的事一败露就全完了,打工是那样,乐队要公演时也是那样,什么机会都被夺走了。”
“恋人也是……啊。”由实子向上翻着眼睛看他。
直贵叹了口气,把头转向一旁,就那样喝着啤酒。
“没被解雇就算不错了,我已经看透了。”
“看透?”
“我自己的人生啊。我这一辈子再也不可能站到前台来了,就跟在乐队时不能登上舞台一样,在电器店上班却不能在店里工作。”
“直贵君……”
“好啦!我已经放弃了。”说着他喝光了杯中的啤酒。
直贵新的工作,简单说就是看仓库的,把包装好的产品搬进来,再搬到店里去,清点库存的东西等。制服也从色彩鲜艳的运动上衣,变成了灰色的工作服,而且还要戴上安全帽。直贵一边用手推车或铲车运送着纸箱,一边想着,我这不是跟我哥一样了吗?刚志原来是搬家公司的,后来因腰疼干不了了,想不出别的赚钱办法,才潜入别人家里去的。
我会怎么样呢?直贵想。如果我身体损伤了会怎样呢?如果公司会给别的工作还好,可是如果不会的话呢,只能辞去工作,然后会因没钱苦恼,最终会不会也产生去偷盗别人东西的想法呢?现在肯定不会有那样的事。可是刚志呢,他也没想过自己会成为小偷,又冲动地杀死老太太吧。自己和哥哥身上流淌着的是一样的血脉。而世上的人们所畏惧的,恰恰是那血脉。
4
直贵正在仓库里清点库存的时候,察觉到身后有人,回头一看,一个个子不高的男人笑着站在那里。身穿褐色的西服,系着同样色系的领带,年龄看上去有六十多岁,有些秃顶,剩下的头发也是雪白的。
“有什么事吗?”直贵问,心想大概不是外部的人。仓库除了搬运物品进出的时候,大门都关着,入口处还有传达室。传达室里的人虽说是个中年女临时工,但不会不负责任地让外面的人进来。
“不,你别在意,继续做你的工作吧。”那人说道,口气中充满着从容和威严。
直贵“嗯”了一声,又把目光返回手中的单据上,可心里总惦记着那个人,精力很难集中到工作上。
这时,那个身份不明的人说:“这里的工作习惯了吗?”
直贵看了看他,他还是微笑着。“大体上吧。”直贵回答道。
“是吗?公司的流通系统就是生命线,仓库的工作很重要的。请你多费心。”
“嗯。”直贵点了点头,再次看了看那男人的笑脸,“那个……”
“嗯?”对方稍微抬起头来。
“您是公司里的人吗?”
他一问,对方更是笑容满面。他把两手插进衣袋中,走近直贵。
“算是吧,我在公司的三层上班。”
“三层……是吗?”他这样一说反而更没底了。三层是公司总部,他只在面试的时候去过一次。
大概是察觉到绕圈子的说法行不通,那男人抹了下鼻子:“三层有公司管理人员的房间,最里面那间是我的房间。”
“管理层的最里面那间……”这么嘟囔了一句后,直贵一下子张大了嘴巴,同时瞪大了眼睛。
“啊!那么,那个,”他舔了下嘴唇,咽了口唾沫,“社长……是吗?”
“嗯,我叫平野。”
直贵站直了身体。社长姓平野这一点他是知道的。他一边挺直后背,一边想,社长怎么跑到这个地方来了呢?
“武岛君,是吧?”
“啊!是的。”对方连自己的名字都知道,他吃了一惊。
“你觉得这次的工作调动有些不当是吧?”
突然被这样一说,直贵不知如何回答,脑子里一片空白,怎么社长连这事都知道啊。平野社长苦笑着,点着头用手拍拍他的肩膀。
“突然被社长问到这个,大概不好一下子回答‘是的’。我是这样想的。好啦,不要那么紧张,就当作认识的大叔来了就行了。”平野社长说着坐到旁边的纸箱上,是装电视机的纸箱,“你也坐下怎么样?”
“不,那个……”他挠着头。
社长呵呵地笑了。
“绝对不能坐到商品上面,大概是这样教育你们的吧。全公司好像都有这个规矩,我可没有印象下过这样的命令。好啦,坐吧,又没有别人看见。”
“嗯。”虽然他这么说,可还是不能坐下。直贵把手背到身后,用稍息的姿势站着。
社长盘起腿,从上到下打量着直贵。
“这里人事的事情都委托给了人事部,所以,你工作调动的事我并没有直接参与。关于调动的过程,我也是刚刚才确认的。”
直贵低着头。社长打算要说什么,根本看不出来。
“不过,我觉得,人事部的安排没什么错,只是做了应该做的。”
直贵还是低着头,深深地呼吸着。喘息声应该传到社长耳中了吧。
“估计你会这样想,就是受到了歧视。进监狱的不是自己,凭什么自己要受到这样的待遇?”
直贵抬起头来。因为平野社长的声音中,没有了刚才还有的笑意。实际上社长也没在笑,而是用认真的目光看着刚进公司的仓库管理员。
“以前是不是也有过这样的事?受到不当的待遇。”
直贵慢慢地点了点头:“有过,各种各样的。”
“大概是的,每次都让你痛苦,是吧?受到歧视肯定会生气的。”
直贵闭着嘴,眨了眨眼,算是肯定。
“有歧视,是当然的事情。”平野社长平静地说道。
直贵瞪大了眼睛。他以为对方会说出没有歧视对待那样的话来。
“当然……是吗?”
“当然。”社长又说,“大多数人都想置身于远离犯罪的地方。和犯罪者,特别是犯下盗窃杀人这样恶性犯罪的人,哪怕是间接的关系也不想有。因为稍微有点儿什么关系,没准也会被卷入莫名其妙的事情中去。排斥犯罪者或者其亲人,都是非常正当的行为,也可以说是人的自我保护的本能。”
“那么,像我这样的亲属中出现犯罪者的,该怎么办呢?”
“没有任何办法,只能这样说。”
听了社长的话,直贵有些生气。就为了宣告这个,特意跑到这里来的吗?
“所以,”像是看透了他的内心似的,社长接着说,“犯罪者也应该醒悟,不是自己蹲监狱就完事了,必须认识到受到惩罚的不只是自己。你对自杀怎么看呢?是容忍派吗?”
“自杀?”突然改变了话题,直贵有些蒙。
“是不是认为有死的权利?我是问这个。”
“哦。”稍微考虑了一下,他回答说,“我觉得有权利。因为生命是自己的,怎么做不是自己的自由吗?”
“果然,像是当今年轻人的意见。”平野社长点头说,“那么,杀人呢?能容忍吗?”
“那怎么能?”
“是吧。那么,杀人为什么不能容忍呢?因为被杀的人失去了意识,失去了一切。哪怕他有想再活下去的欲望也好,生命被夺去的愤慨也好,都没有了。”
“因为,那样的话……要是杀人也可以的话,就会担心自己也可能被杀掉,那样的事肯定不好。”
“不过,这个理由,对于决心要死的人是行不通的,因为就连他自己也觉得被杀掉没什么。对这样的人,应该怎么劝导他呢?”
“那样情况的话……”直贵又舔了舔嘴唇,“也许他有亲属或爱他的人,那些人会伤心的,所以最好别那样做。”
“是吧。”社长像是感到满意,表情也有些松弛,“正是这样。人都有着各种各样的关联,有爱情,有友情,谁也不能擅自将它切断,所以绝对不能认可杀人。从这个意义上讲,自杀也是不好的。所谓自杀,就是杀掉自己。即便自己认为可以这样做,但身边的人不一定愿意这样。你哥哥可以说像是自杀一样,他选择了社会性的死亡。但是,他没有考虑留下来的你会因此多么痛苦。冲动是不可能解决问题的。包括你现在受到的苦难,都是对你哥哥所犯罪行的惩罚。”
“如果被歧视对待而生气的话,就恨哥哥吧,您是想这样说是吧?”
“你恨不恨哥哥是你的自由,我只想说,恨我们不合情理。要是稍微深入一点儿说,我们对你区别对待,这也是为了让所有的犯罪者知道,自己要是犯了罪,亲属也会痛苦。”
直贵看了平野一眼,他脸上的表情很平淡。迄今为止直贵一直受到不公平的对待,但听到将这种行为正当化的说法还是第一次。
“大概在小学等地方是不会这样教育的,也许会说犯罪者的家属也是受害者,应该以广阔的胸怀接纳他们。不仅是学校,社会上的人们也是这样认识的。我想你哥哥的事情在你工作的地方也被传开了,可你有因此受到过什么故意跟你找碴儿的对待吗?”
“没有。”直贵摇了下头,“不如说,大家比过去更客气了。”
“是吧。不明白那个理由?是大家觉得你很可怜,所以要对你好了一些吗?”
“我不那么想。”
“为什么呢?”
“为什么……说不好理由,但觉得不应该是那种气氛。”
社长像是对直贵的回答感到满意一样点着头。
“是因为怎样跟你相处才好,大家搞不清楚。本来不想跟你有什么瓜葛,可若明显表现出那种态度又不道德,所以才格外用心地跟你接触。有反向歧视的说法,就是那样。”
对于社长的说法,直贵无法反驳。在原来工作的地方有过那种不自然、不协调的感觉,可以说就是这个缘故。
“我说人事部的安排并没有什么不对,就是考虑到了这种情况。因为不管是歧视,还是反向歧视,如果职员不得不把精力用到工作以外的事情上,就做不好对顾客的正常服务。要消除歧视或反向歧视,只有把你转到其他的不大会因为这种事情而产生不好影响的场所。”
就是这个阴暗的仓库?直贵的目光落到自己脚下。
“如果被误解,我们也感到为难。并不是说你这个人不可信赖,也没有因为你是罪犯的弟弟,有着相通的血脉,产生你有可能会做同样的坏事这样不科学的想法。如果不信任你,就算是这个地方也不会把你安置来。不过,对于公司,重要的不是看一个人本性如何,而是他与社会的相容性。现在的你是有所欠缺的状态。”
你哥哥可以说像是自杀一样,他选择了社会性的死亡——直贵回味着刚才平野说的话。是不是可以说,刚志选择的不仅仅是自己一个人的社会性死亡呢?
“可是,和真正的死亡不同,社会性的死亡是可以生还的。”平野说,“方法只有一个,孜孜不倦地一点一点恢复他与社会的相容性,一根一根地增加与他人联系的线。等形成了以你为中心的像蜘蛛网一样的联系,就没有人能无视你的存在。那么,你迈出第一步的地方就是在这里。”说着他用手指指着脚下。
“您是说从这里开始……”
“不行吗?”
“不,”他立即摇起头来,“社长说的意思我都明白了。不过,我能做到吗?”
于是,平野咧开嘴笑了起来。
“你的话,行!”
“是吗?可社长对我的事知道什么啊?”
一不留神,直贵说话变得不客气起来,等他意识到,要改口再说点儿什么抬起头来的时候,看到平野正从怀里掏什么东西。
“我确实对你的事几乎不知道什么。不过,知道你有抓住别人的心的能力。如果没有那个,这东西也不会跑到我这儿来。”
平野拿出来的是一封信,直贵伸出手准备去接的时候,平野又一下子收了起来。
“不好意思,不能给你看。写这封信的人拜托我无论如何不能让你知道,还写了因为这封信是自作主张写的,要是我读了这封信有什么不愉快,也不要责怪你。”
听了这话,直贵有些察觉,写这样信的人只有一个。
“是不是你也猜出来是谁写的了?”平野说,“如果那样,大概也能察觉写了些什么内容吧。写信的人深切地说,到目前为止你是多么辛苦,现在还那么烦恼,还有你身上有很多优秀的地方,信里主要是深切地述说这些。因此,拜托我无论如何也要帮你一把。文章写得虽然不是那么漂亮,可确实打动了我的心。”
“这家伙……”
“刚才我说了你迈出第一步的地方就是这里,也许应该更正一下,因为你已经把第一根线抓到自己手里了,至少和写这封信的人的心是连在一起的。今后只要两根、三根地增加就行了。”
平野把信收回怀里,一直盯着直贵的眼睛。那眼神仿佛在断言,要是辜负了写信人的期待,你就没有未来了。
直贵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然后说:“我会加油干的!”
“我期待着!”平野用手拍了两下放进信的口袋,转身离开。他那不高又有些瘦的背影,在直贵眼里变得高大了起来。
这一天工作结束后,直贵没有直接回家,他乘上电车,目的地当然是寄信人的地方。他一边抓着电车吊环晃动着身体,一边一句一句地反思着社长的话。
他想,没准真是那样。自己现在受的苦难,正是对刚志所犯罪行做出惩罚的一部分。犯罪者必须有这样的思想准备,就是自己犯罪的同时,也抹杀了自己亲属在社会上的存在。为了显示这种客观事实,现实需要存在歧视。以前直贵连想也没有想过这样的事情,觉得自己被别人白眼看待,肯定是周围的人不对,一直诅咒着这是不合理的事情。
没准这种想法是一种对自己的宽容。歧视不会没有的,问题是在这个基础上怎么做。在这基础上的努力,自己都做了吗?直贵在心里否定着。自己一直是在放弃,一直在扮演着悲剧中的主人公。
到了由实子的公寓,他按了门铃,但没有反应。信箱中也塞着邮件,看来她还没有回来。他后悔来之前没给她打个电话。
要到什么地方待会儿,还是就这样在门前等着?直贵犹豫着。由实子也有自己的事,大概工作单位里的人邀她一起去喝酒的事也会有吧。
要不去咖啡店什么地方,过一会儿再打电话看看吧——他这样想着,无意中扫了一眼信箱,目光停留在夹在那里的一个信封上。准确地说,是注意到了写在信封后面的邮政编码的数字。那些数字有些特别。
难道说……他想着,把那封信抽了出来。
一看信封正面,他顿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简直不能相信看到的东西。
武岛直贵 收——这笔迹他已经熟悉到了厌烦的程度。
5
直贵:
身体好吗?
时间过得真快,今年转眼间又要过去了。对直贵来讲,今年是个什么样的年头呢?我这里还是跟以往一样。认识的人中有几个放出去了,又有几个新面孔进来。说起来,上周进来个有意思的家伙,长得像演员志村健,大家都让他模仿志村健。开始他好像不大愿意,但又好像并非真的不愿做。就是这样一个家伙,一问为什么进来的,真让人有点儿吃惊。人不可貌相,真是那样。想仔细跟你说吧,可那样的事不让写。从这儿出去的时候再说吧。不知怎么,最近关于“出去”的话题多了起来,是因为直贵写了这样的事吧。说起来,直贵上个月的信中,写了等我从这里出去后,首先一起去给妈妈扫墓。你能这样说,我真高兴。我当然打算去给妈妈扫墓,不过,还是应该先去绪方家的墓地。在绪方墓前重新谢罪,然后才能去别的地方。
怎么又写起来出狱以后的事了,还有好几年呢!我尽量不去想那些事情。不管怎样先努力干,好好度过每一天。可是直贵连我出狱后的事都考虑到了,我真的感激。还是兄弟好啊!真想重新感谢妈妈为我生了个好弟弟。
今年以来,每个月都认真地给我写回信,我很高兴。坦率地说,这以前感到有些寂寞。不过,直贵不必太勉强,电器店的工作很忙吧,务必注意身体!只要在你高兴的时候给我写个回信就行了。
天要冷了,注意别感冒!下次写信再说。
武岛刚志
看到那熟悉得有些腻味的文字,直贵拿着信的手在颤抖,脑子里一堆的疑问在转悠。为什么给自己的信会在这儿?刚志究竟在说什么?上个月的回信是怎么回事?
不过一看信封上收信人的部分,很容易想到答案。上面写的住址是由实子的公寓,住址后面写着“白石转交”的字样。
也就是说,刚志以为这里是直贵的新住所,把信寄到这里来的。他为什么会这样认为,答案只有一个。
正在这时,听到有上楼梯的脚步声,直贵转过脸去一看,是由实子。她一看到他,脸上就露出高兴的神情。
“直贵君,你来啦!”她跑了过来,“怎么啦?”
“这个是怎么回事?”直贵把手中的信封和信纸伸到她的眼前。
由实子的表情一下子暗了下来,只是一个劲儿地低头、眨眼。
“我在问你这是什么?你说啊!”
“我慢慢跟你说,你先进来好吗?”她说着打开房门。
“你这样自作主张,究竟要干什么……”
“求求你了,”由实子转过头来,用哀求般的目光看着他,“到里面来!”
直贵叹了口气,跟着她进了房间。
由实子脱下白色的外套,马上站到水池前。
“直贵君,咖啡可以吗?”
“你快点儿说啊!究竟是怎么回事?”直贵把信纸和信封扔到地上。
由实子把水壶放到火上,默默地拾起信纸和信封,小心地把信纸叠好收到信封里,插到挂在电话旁边墙上的信袋中。那里面已经有了几个同样的信封,都是直贵非常熟悉的笔迹,大概都是写给他的。
“对不起!”她跪坐在地上,低下头说。
“你这是干什么呀?这样郑重地道歉,让人讨厌。”
由实子吐了口气。
“我知道是我自作主张,可没有觉得自己做了错事。”
“你没告诉我就给哥哥写信,还故意做成像是我搬到这里似的,让哥哥把信寄到这儿。这事没错吗?”
“从法律上讲,是错误的。”她低着头说道。
“从道义上来讲也是错的。用我的名义回信,又随意地读我哥哥的来信。”
“那个,”由实子像是咽了口唾沫,“每次打开你哥哥来信的时候,总是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可是,要是不看你哥哥写的,我又无法写回信。”
“所以才说你干吗要干那事呢?由实子用我的名义和哥哥通信,究竟是要干什么呢?”
“可是,”由实子稍微抬起点儿头,并没有看直贵的脸,可他还是看出她的睫毛湿润了,“直贵君,因为你说过,再也不给哥哥写信了,新的住址也不告诉哥哥。”
“那跟由实子有什么关系?”
“没有什么关系……可是那样,他不伤心吗?本来是兄弟,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却不再联系了。”
“我以前说过,我要跟哥哥断绝关系。就是想在没有哥哥来信的地方,在和哥哥没有关系的世界里活下去。”
“你非要那么做,有什么意义呢?”
“不知道有什么意义。只是再也不愿意被别人用那样的眼光看着,不愿意被别人歧视对待。”
他叫喊着说到这儿,忽地一惊,自己刚刚说的“歧视”一词,就像针一样深深地扎进他的胸膛。同时,想起就在几小时前,平野社长跟他说的话。
由实子慢慢地抬起头来,双颊上流淌着泪水。
“就算你隐瞒着,也不会改变现实的。不管直贵君怎样挣扎着逃脱也没有用的。那样做,还不如面对它更好些。”
她的话又一次敲击着直贵的心。是啊,在此之前,自己想的过于简单了。必须在不能从歧视中逃避这个前提下,摸索如何生存下去的道路,并努力去实现它!他刚刚下定决心。
直贵紧闭着嘴,在由实子面前跪了下来,把手放到她肩上。她好像觉得有些意外,瞪大了眼睛。
“对不起!”他短促地嘟囔了一句。
“欸?”由实子张大了嘴。
“我今天原本没打算说这些话,我是来感谢由实子的。”
“感谢?”
“给社长的信,写那封信的人,是由实子吧?”
“啊……”她好像弄明白了,轻轻点了下头,“那个,也许是多管闲事……”
直贵摇了摇头。
“社长来找我了,而且跟我说了很多。我弄懂了些事情,明白了以前我还是太自以为是了。”
“那么,不会为我给社长写信发火了?”
“嗯。而且……”直贵把目光投向信袋,“我为你给哥哥写信生气的事也许也错了。能够给在监狱里的哥哥带来安慰的,大概只有我的信。”他看着默默点头的由实子,又说,“可是,不是我的笔迹,哥哥怎么认不出来呀?”
由实子微微一笑,指了指桌上。
桌上放着一台便宜的文字处理机。
6
直贵:
身体好吗?
又搬家了?这么频繁地搬家,筹集押金和租金很困难吧。可要是为了工作上方便,也许就没办法了。
新的住所写着白石转交,是不是在叫白石的人家里借宿呢?要是借宿的话,是不是伙食也可以提供呢?那样倒是挺好的。因为你刚参加工作,有很多事情要忙。(以下略)
——4月20日邮戳
直贵:
身体好吗?
没想到这么快就能收到回信。坦率地说,我吃了一惊。是不是有空闲时间写信了。不,当然,我非常高兴。只是没有期待过你马上就给我写回信。对了,上个月写信时忘记问了,你开始使用文字处理机了?看不到直贵的笔迹会觉得有些冷清,不过使用文字处理机大概便利些。毕竟是卖电器的,不会用文字处理机就怪了。现在就连进了我们这儿的,会用电脑的人都有很多,甚至还有因为使用电脑犯罪被抓进来的家伙。不过,不能写他做了什么坏事。(以下略)
——5月23日邮戳
直贵:
马上就要到连续闷热天气的季节了,雨水也多,到处都散发着发霉的味道。不能随时洗衣服,因为比较麻烦。但不可能不出汗,只好尽可能不让汗水弄湿衣服了。也就是说,在很多场合尽可能光着身体。这样做的人很多,房间里总是像澡堂子似的。
你工作非常辛苦啊!上次来信说,要记住的事太多了。连脑瓜儿好的你都这么说,可见是相当难啊!每天都要把资料带回家,晚上还要学习呀?真不得了!要是我,不论怎样努力也做不好吧。(以下略)
——6月20日邮戳
直贵:
身体好吗?
来信收到了。真好啊!发奖金,我也真想使用一次这样的词汇,说发奖金啦!想知道能拿到多少奖金,不过,你要是说不告诉我也没办法。即便这样,听到发奖金的事,再次感到直贵已经成了公司职员,都是你努力的结果啊!你真能干!一边工作,一边上大学,然后成功地找到了好的工作。我真想跟别人吹吹,你是我的弟弟!实际上已经跟同房间的家伙们吹过了,我弟弟多了不起!(以下略)
——7月22日邮戳
读着刚志的来信,直贵的眼眶热了起来。刚志并不知道,自己写的信被一个叫作白石由实子的不认识的女人读过,也不知道是那个女人以直贵的名义给他写的回信,只是高兴地写着信。大概刚志把弟弟的回信当作对自己最大的激励,可直贵到现在为止连想都没想过,自己的信能有那么大的力量。
直贵抬起头,把目光从信上移向旁边垂着头的由实子。
“明白了,由实子总是问我公司的事啊,各种各样的事啊,原来是想收集给哥哥写信的材料啊。”
她微笑着。
“不光为了这个,我也愿意听直贵君说话。”
“可是,哥哥一点儿也没发现是别人代写的吗?”
“嗯。各方面都是小心翼翼地写的。”
“原来如此。”他回到原先坐的地方盘腿坐下,“可是,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嗯?”
“以前也想过问你,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些事呢?”
“那个……”由实子稍微有点儿别扭似的低下头。
“我想过,到现在,不管是谁,只要跟他说了哥哥的事,都会从我身边离去。可并不完全是那样,只有一个人,没有离开我,那就是由实子。为什么呢?”
“你希望我离开?”
“你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由实子脸上的表情松弛了一些,像是在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她还是低着头,开口说:“我也是一样的。”
“一样?”
“我爸爸,是自行申请破产的。”说着她抬起头来,“像傻瓜一样,他迷上了麻将赌博,借了很多钱,大概是被什么坏家伙骗了。”
“是付不起输的钱破产的吗?”
由实子摇了摇头。
“为了还赌债到处借钱,信用卡公司、高利贷……我想起来就起鸡皮疙瘩。每天被人催着还债……”她故作微笑地接着说,“甚至有人来说,还不起债,就让我去土耳其浴室[5]干活。”
听了这话,直贵也觉得要起鸡皮疙瘩。
“亲戚们多少帮了些忙,可还是杯水车薪。结果,他跟半夜逃走一样离开家藏了起来,一直到自行破产申请得到认可才出现。我被寄养在亲戚家,好歹熬到高中毕业。进现在的公司,我也有过各种各样的难处。要是父亲的事被公司知道了,估计就职的事也就吹了。”
“你爸爸现在呢?”
“在一个为写字楼清扫卫生的公司里干活,妈妈也在干着钟点工。可是,我们好几年没见了,爸爸好像觉得没脸见我们。”由实子看着直贵,微笑着,“是不是像傻瓜一样。”
直贵想不出回答的话。她也有过那么辛酸的过去,他连想都没想过。直贵一直以为总是鼓励自己的她,大概是在优裕环境下长大的。
“我们一直过着东躲西藏的生活,我讨厌逃避了,看到别人逃避也讨厌。所以不希望直贵君逃避,只是这样。”
一滴泪水从她眼中溢了出来,直贵伸出手,用手指擦了一下。由实子用自己的两个手掌,将他的手包在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