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序 从人心的本质领略理论之美
心理学和大理论时代失之交臂了吗
审美并非客观之事,无论是错彩镂金还是初发芙蓉,这终究不是事实判断,本不应有高下之别。穷人多幻想锦衣玉食、琉瓦金砖的穷奢极欲,富人多追求食之寡味、衣之初制、绚烂之极归于平淡。唐肥宋瘦,美无定论。那为何蔡元培会说“以美育替宗教”,而木心又言“没有审美力是绝症,知识也解救不了”呢?我向导师、著名心理学家彭凯平教授求教,今后社会人工智能若一统江湖,人将何为?他说审美在,则人在。我做了个研究,发现人们在面临人工智能的威胁时,普遍认为平常看似重要的记忆、计算以及视、听、味、嗅都不重要了,而审美、创造力、道德这些品质会变得重要。用《人心的本质》里的话来说,人的能动性变得不重要了。
面前这本《人心的本质》探讨的并不是审美,但它向我们展示了心理学少有的理论之美。心理学本来是有理论的,虽然盲人摸象,但是盲人还是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和理念的。我在清华大学教过两年心理学史,很可惜,心理学的历史很短。德国心理学家赫尔曼·艾宾浩斯(Hermann Ebbinghaus)有句名言:“心理学有长久的过去,但只有短暂的历史。”这句话在他那个年代是在感叹前半句,即心理学思想丰富;而如今再读,我却觉得后半句更加令人痛心,因为心理学史似乎终结了。从19世纪末到20世纪前半叶,短短几十年间,似乎心理学界人才辈出、学派林立,理论千姿百态,故事波谲云诡。但任何一部心理学史写到20世纪后几十年时,都开始变得囫囵,因为思想和素材已然匮乏,大理论的时代过去了。你可以说是因为学科成熟了、范式清晰了、技术先进了、简单的现象早就被验证了,科学的确是这样的。但即便是最科学的物理学,一样还有大理论。连《生活大爆炸》中的谢尔顿都还在弦理论和量子物理中纠结。
我的学科病了,它的病情在某种程度上和当今社会上的一些现象一样。这个时代很有趣,媒体无孔不入,谁都可以展示个性,人人都能充当道德与美的审判官并掀起舆论风潮。硕大商标胸前挂,洗脑神曲满街放,标语简单粗暴无文心,文章空洞堆砌求排比。警觉如我也不免受其影响。更有甚者或如作家毕飞宇所说:“拿心机当智慧的美、拿野蛮当崇高的美、拿愚昧当坚韧的美、拿奴性当信仰的美、拿流氓当潇洒的美、拿权术当谋略的美、拿背叛当灵动的美、拿贪婪当理想的美。”没有美的时代难育其人,而没有美的学科则难寻其魂。
心理学家丹尼·博斯布姆(Denny Borsboom)把这种病叫作“理论失语症”(Theoretical Amnesia)。没有理论指导,那心理学只能靠数学回归建构出朴素的变量间关联,凡社会行为非物理现象,人与情境皆影响甚多,难以得到理想的结果可想而知。长久以来,心理学家习惯了从细枝末节的变量数学关系中建构起所谓的理论,用探索的结果来讲故事,这和依理论推理出假设再来验证背道而驰。但如我们没有理论了,又该从哪儿寻求假设呢?
什么才是好的理论
心理学不喜欢理论了,因为要讲实用。我去给企业家上课,他们能听哲学大师大谈儒、释、道甚至一起朗诵,这很风雅,大家也不问学以何用。而一讲心理学,他们就要问这在工作和生活中有何用处,孩子应该怎么教、员工应该如何管,而不愿意听那些基本原理。作为基础学科,心理学本是管理学、经济学、政治学、传播学的理论来源和上游学科,但是这个关系异化了,心理学似乎早已被应用学科所钳制。诚然,大数据、机器学习、神经科学、统计不断进行革新,各种各样收集与处理数据的方法让心理学看起来更像所谓的科学,也让心理学更加失魂落魄。方法同样被异化为钳制思想和学者的工具,用心理学家苏珊·菲斯克(Susan Fiske)的话来说,它甚至变成了方法恐怖主义(Methodological Terrorism)。就如神经科学研究者总是忘记大脑其实有主人,而大数据研究者通常忽视人类行为的数字模型背后还有情感动机一样,通过观察人心的特有方法去探求人心又何尝不是一种新形式的、更加简单粗暴的盲人摸象。
在我看来,人们似乎走到了一个难以分辨在理论上何为规范、何为创见、何为美的阶段。
其一,人们误把观点当理论。理论至少是一系列假设或者原理的集合,它是推导而来的。在心理学里,这些原理或假设大多会得到实证的检验。而观点不同,它也许是洞见,也许只是一个人的灵光一闪,也许只是某个人对某件事情独特的看法。这样的看法人皆有之,但证明这样的看法并不容易,证明了之后它也不一定被称为理论。因为它可能没有对心理和行为现象进行有力、系统而概括性的描述。
其二,人们误把非实证当理论。以我所见,似乎有这样一种倾向,即无论老师还是心理学系学生均将非实证的、非客观化的研究叫作理论研究。事实上,如果按照这种方式,无论是低劣的还是优良的想法都可以被称为理论研究。这就造成了理论研究会随便出现在各种杂志上,并号称理论,让人“不明觉厉”。而是否“厉”,是否有价值,不在于想法本身,而在于推理出想法的过程。
其三,人们误把言辞精巧当理论。诚然,好的理论文章多是语言生动、辞藻华美的,但是其核心应该是基于实证的事实和严密的逻辑推理。太多的所谓理论文章摆出的是似是而非的证据以及非常不严谨的、自说自话的逻辑。其中所犯的逻辑错误通常包括归因错误,用不完整的例子归纳得出结论、选择性忽视其他结果等。即都是论证A发生、B发生,那么A就是B的原因,似乎很少有人去论证非A时B发不发生,A发生时B有没有可能不发生,B发生时是否可以没有A。我们通常在自说自话,用饱含情绪的言辞反驳代替绝对理性的逻辑推理。
其四,人们误把二流的哲学当理论。以我所见,大多数理论心理学家都乐于攀附哲学,我也常有此心态,但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实际上并没有接受严格的哲学训练。在一知半解的情况下对似是而非的、看似有所洞见的论断甚为膜拜,而自己也乐于写出这样的论断。这样的文章容易流于自说自话、自娱自乐,以真正的哲学观点看来,有些也许可笑,包括我自己的文章,许多观点在今天看来十分幼稚。
其五,人们误把全知当理论。人们通常有一种倾向,即认为所有理论应该都是正确无误的。一般情况下,所谓的理论研究者很难真的认识到自己理论的局限性,虽然嘴上承认。我相信,理论只是对社会、心理和行为的一种解释、一种角度、一种态度、一种观点,它只是一扇窗户,也永远是不全面的。理论可以是错误的,也应该允许理论犯错误,如果它全对,那就和街头算命没什么两样了。在这个意义上,一篇逻辑严密、推导细致的科学论文应该要胜过一篇言辞美丽、似乎散发着智慧的散文。心理学理论研究既不是二流的哲学,也不是只拍脑袋的自我观点的讲述。
重拾思想之魂和理论之美
说了那么多,无非是想介绍《人心的本质》。如果说还有飘逸灵动、不循规蹈矩、有趣又富有创见的社会心理学家,本书第一作者丹尼尔·韦格纳便是其一。他可以从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中截出一段想象白熊的话,来作为实验材料研究思维抑制,也可以让人面对电脑,误以为是自己在操作来研究自由意志。这是一本非虚构类著作,它的读者对象是普通人,因此作者写得也是深入浅出。而我想介绍的无非是这本书里的理论脉络,让大家可以领略一些社会心理学的理论之美。美国心理学会的第八分会,也就是美国人格与社会心理学会,将每年的理论贡献奖(Daniel M. Wegner Theoretical Innovation Prize)用本书作者之一韦格纳来命名,这足以反映他在社会心理学理论建构中的地位。而本书的第二作者格雷因论文《心智知觉是道德之精髓》(Mind Perception Is the Essence of Morality)于2013年获得该奖,该论文也正是本书所要展现的核心内容。
2006年,本书的两位作者及其合作者在《科学》杂志上发表了《心智知觉的维度》(Dimensions of Mind Perception)一文,长度仅半页纸,是我在《科学》杂志上见过的最短的心理学论文。他们使用了十分传统的因素分析方法,将17个心智能力提取出两个主成分:能动性与感受性。这两个维度正好是从主动性和被动性来区分的,正文中会详细介绍。两位作者将其与亚里士多德对道德主体和道德受体的古老划分相联系。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们初步建构了一个关于社会知觉和道德心理学的理论框架。由于通常情况下,一个人不可能同时主动又被动,所以人的知觉只有这两种形态。能动多则感受少,而感受多则能动少,这叫作道德定型。
那么除了人,是不是其他所有实体具有了这两种能力就都能变成或者被当作人呢?这两个维度是否又是人之为人的基础呢?这便是《人心的本质》所要探讨的内容,也是心智知觉理论(Mind Perception Theory)的主要内容。你会在书中看到,动物、机器、神、敌人、逝者、植物人、群体等是如何被人类感知,而这种心智知觉又带来了何种生活效应。
在哲学探讨中,道德主体有能动性才会承担道德责任,而道德受体将承担道德义务。这便告诉我们道德是一个人际概念,它需要一个承担责任的行为发出者和一个脆弱的行为接收者,当我们被看作行为接收者时不需要承担道德责任。现在你应该知道为什么一些明星出事要卖惨,因为只有变成道德受体,人们才有可能逃脱道德责任而站在道德至高点上,这便是格雷的对应道德理论(Dyadic Morality Theory),也有学者将其翻译为“二元道德完型”。对应道德将道德本身超脱出个人层面,而放置于人类关系中,更重要的是它暗含了两人的关系如涉道德,则必与伤害有关。伤害让道德关系中的两人变成了道德受体与道德主体,而在道德心理学中,这种伤害一元论与乔纳森·海特(Jonathan Haidt)的道德多元论分庭抗礼,至今胜负未分。海特的道德基础理论(Moral Foundation Theory)认为道德超越了伤害,其理论读者可阅读其中文版,即湛庐文化引进的《正义之心》。我无意在此争辩谁对谁错,那会展开一场相当学术而对公众来说甚为无趣的讨论。但格雷的理论有其优势,比如其在解释如抽烟等日常事件为何会涉及道德化,而又如何能去道德化时相当有说服力,这都可由大家在阅读中去探索和思考。
韦格纳和格雷的理论称不上是大理论,在心理学里,它们被称为中距理论(Mid Term Theory),这是无法建构大理论而又试图解释人心世界时的妥协。他们的观点不见得言辞华丽,其研究也几乎没有使用先进的仪器,全部都是简单的行为实验。但我们能从《人心的本质》中读出其思想的力量和理论之美,就像好的食客能从食物中品味到厨师的匠心,你们一定也能从本书中读出心理学家建构理论的思想之魂,感受到思维的快乐。我必须说明,如此建构复杂的理论其根源也并非无懈可击,有研究攻击其最初的因素分析过程,也有人发现,主成分并非能动性与感受性,而是身(body)、心(mind)、灵(heart)三维,甚至更多维。理论就是精雕细琢而又具有可证伪性的。争论还在继续,而这正是吾辈中国心理学研究者应该从中汲取的精华,那就是把独特的、自由的、新颖的、有洞察力的观点经由严谨的方法、严密的逻辑、严格的规范、严肃的理性展现于世,并抛弃盲目的民族中心主义、观察而不提炼的拍脑袋态度、唯仪器与方法马首是瞻的倾向,这可能才是形成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心理学理论的希望。对于普通读者来说,沉下心来,你应该会感受到思考的力量。
是为序。
喻丰
武汉大学哲学学院心理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