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初出茅庐
归鸿声断残云碧,
背窗雪落炉烟直。
烛底凤钗明,
钗头人胜轻。
角声催晓漏,
曙色回牛斗。
春意看花难,
西风留旧寒。
一首《菩萨蛮》,凄婉感伤,情深意挚,道尽李清照的满腹乡愁。飘零他乡久矣,易安居士望归鸿思故里,见碧云动归心,惆怅寂寞,冷清孤单,只好寄情笔墨,抒发乡关之思,表达悲苦之情。
词人魂牵梦萦的故乡,就是济南章丘。
东出济南城,车行不远,南仰群山迤逦,脉连岱岳,倚鲁中山地;北望一马平川,腹衔黄河,接鲁北平原。“盖青济之喉襟,登泰莱之要冲”,山水相连,河湖交织,万木葱茏,景色如画:千年古邑章丘到了。
让词人魂牵梦萦的章丘,绝非等闲之地。
济南之名,缘于地处古四渎之一“济水”之南。其最早得名之地,就在章丘的龙山。
在龙山,可以翻阅中华8500年文明史。考古成果证明,史前文化,大致经过西河文化—北辛文化—大汶口文化—龙山文化—岳石文化5个阶段。这一史前文化发展谱系中的两个,即西河文化和龙山文化,首先在龙山发现并命名,而龙山的4处国家级和省级文化保护遗址(西河遗址、城子崖遗址、东平陵城遗址、焦家遗址),清晰呈现了中华文明的进程,表明龙山是中华文明的重要发祥地之一。城子崖遗址、西河遗址、洛庄汉王陵、危山彩绘兵马俑、焦家遗址发掘时,都曾轰动一时,分别列入当年“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从西河文化、龙山文化到商周文化、齐文化、汉文化,一直延续到唐宋文化、明清文化,序列完整,堪称中华文化和齐鲁文化的典型。
西河文化历时2000余年,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先民走出大山洞穴,离开茂密森林,选择龙山定居。这里丘壑连绵,古树成林,土地肥沃,河湖交错,水源充沛,气候适宜,水生动物丰富,自然环境优越。
章丘是中国陶艺之乡。8500年前,先民开启陶艺之路,以多沙泥质红陶为特征。距今6500年前,制成陶器“鼎”“鬲”,在中国阴阳学说中,这是象征符号。距今5000年前,创制“黑陶蛋壳杯”,在中国工艺美术史上,这是巅峰陶器。中国古代传说中,有“黄帝以宁封为陶正”“舜陶于水滨”的故事。然而,西河遗址考古发掘表明,这里最早的陶器实物,要比黄帝时代早三四千年。
章丘是中国农耕文明摇篮。8500年前,先民相中“狗尾草”,选育驯化,培育成粟米,历数千年栽培,世代朝贡,至今仍广泛种植。这就是龙山小米。
章丘是工业文明发轫之地。8500年前,先民发明制陶工艺,制出大型陶壶,用以酿制“桑葚美酒”。5000年前,以粟米为原料,酿出中国第一杯“米酒”,传承至今。章丘铁匠始于春秋,兴于汉,盛于唐,历2700多年。春秋初期,章丘使用铁质农具,带动矿石采掘,产生铸锻行业。战国末期,成为中国冶铁中心,章丘铁匠名扬天下,制作的宝剑,2000年前就是名产,皇帝用于赏赐公卿重臣。而欧洲直到18世纪中叶,才用炒钢法冶炼熟铁。汉武帝有鉴于铁的重要地位,下令设立专门管理机构,全国设铁官48处,山东就有12处。其中一处,就在章丘境内东平陵,即今龙山街道办事处。《山东通志》载:“唐时铁器,章丘最盛。”
章丘是中国最早的城市。8500年前,先民滨河而居,掘壕放水围城。6500年前,建成原始国家雏形,现“焦家遗址”。5000年前,建成亚洲首座大型城市——“城子崖古国”,城内道路首次尝试用“石灰面”修筑。3300年前,修筑首条“高速路”——“周道”。秦末汉初,兴建山东最大城市——“济南国”。
章丘是历史悠久的古城。从距今8500多年,到西晋永嘉(307—312)年间,龙山一直是济南乃至山东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魏晋以前,济南的首府,就在章丘境内的东平陵城。隋开皇十六年(596),章丘设县。1992年9月,章丘撤县设市。2011年8月,章丘被民政部、联合国地名专家组中国分部评定为千年古县。2016年9月,国务院批准章丘撤市设区,成为济南市城区的一部分。
章丘以泉水著称。民间相传,济南以趵突为魁,有72名泉,对应72地煞星;章丘以百脉为冠,有36名泉,对应36天罡星。百脉泉直上涌出,百脉沸腾,状如贯珠,历历可数。墨泉高出地面半尺,其色如墨,四季喷涌,晶莹剔透,飞花四溅,隆隆有声。梅花泉五泉齐喷,如暗香浮动的梅花花瓣,“倒喷五窟雪,散作一池珠”……诸泉昼夜喷涌,汇流成河,环绕楼宇农舍,交融稻田荷塘,滋润风物稼穑。泉水,已成章丘的根脉和灵魂,赋予其优雅的气质和生命的律动。
章丘自古多名士。丰厚的历史文化,孕育造就历代英才俊彦:战国时期阴阳家代表人物、五行创始人邹衍,“尽言天事”,创立“五德终始说”和“大九州说”。西汉东平陵的王莽,被看作“周公再世”,称帝“新朝”,推行改制。唐朝名相房玄龄,辅助李世民,“筹谋帷幄,定社稷之功”,成就“贞观之治”。宋朝一代词宗李清照,独创“易安体”,流芳百世,享誉“千古第一才女”;其父李格非,也是北宋文学名流。元代张斯立、张友谅叔侄先后居宰相位,刘敏中、张养浩、张起岩不但官位显赫,在文学方面也各领风骚。明代戏曲家李开先,被誉为“嘉靖八才子”之一。清代“辑佚”大家马国翰,一生辑书千卷,泽被后世;刑部郎中李慎修,刚正不阿、疾恶如仇,史称“白脸包公”。近代商业资本家孟洛川创建“瑞蚨祥”,以德为本,以义为先,以义制利,“祥”字号遍布全国,开创股权激励和连锁经营之先河,成为中国近代民族商业资本萌芽的标志,毛泽东称“历史的名字要保存,瑞蚨祥一万年要保存”。这些人中豪杰,薪火相传,一脉相通,留下璀璨夺目的华章,为推动社会发展贡献卓著,也为章丘积淀深厚的文化底蕴。
站在新时代起点上,现代章丘人秉承先贤,锐意进取,敢闯敢创,善作善成,正在谱写新的历史篇章。
这里讲述的,是一位女性和一个村庄的故事。
一 回娘家
这个故事,应该从那场运动会说起。
那是1994年秋天,章丘市明水镇举办农民运动会。主席台上,端坐着镇领导,当中是镇党委书记林子祥。
运动员分5个方队,鱼贯而入。前4个队,队伍松散,步伐凌乱,有的挺胸凸肚,有的抓耳挠腮,有的交头接耳,有的东张西望,像群散兵游勇。林子祥皱起眉头。
“一二一,一二一!”突然,入场口响起口令声,是个大嗓门,有些尖细,显然是女性的声音。大家伸长脖子,朝入场口张望。这时,一支方队走进场,统一穿着运动服;领头的年轻女子,身材高挑,浓眉大眼,短发及耳,显得格外精干。她的身后,是群青年男女,肤色黝黑,动作粗犷有力。
走到主席台前时,女子一声令下:“向右——看!”便举手向主席台敬礼,脚下迈起正步;与此同时,队员们齐刷刷望向主席台,正步整齐划一,胳膊孔武有力,一板一眼,煞有介事,仿佛是阅兵队伍。
一看这阵势,林子祥咧嘴乐了,问身边的镇教委主任:“这个女的是谁?”
“是王白中学的代课老师,叫高淑贞。”教委主任回答,“她既是领队,也是教练。这个方队,是10个村的农民代表,她一手调理的,很认真。”
“这样的能干事!”林子祥频频点头,“她在学校表现咋样?”
“不孬!是典型。”教委主任满意地说,“在我们农村中学,别说民办教师,就是公办教师,入党也很困难。她去年就破格入党了,很不容易,如果不是成绩突出,是不可能的。”
“噢。”望着台下的身影,林子祥若有所思。
明水镇下辖5个管理区,管理区各管10多个村。第二年冬,王白庄管理区党总支书记郭强来到学校,找高淑贞谈话。郭强也是教师出身,曾经教过高淑贞。
“淑贞,想换份工作不?是项光荣的工作。”郭强开门见山。
“啥光荣工作?”高淑贞有点诧异,“当老师挺好的,我很喜欢。”
“领导相中你了。”郭强歪着头,笑眯眯地卖起关子。
“相中我?”
“还记得去年的运动会不?”郭强兜出底子,“林书记注意上你了,想让你回娘家村当支书,你去不?”
“去!”高淑贞磕巴都不打,快言快语,“我非得把这个村治好,也给娘家人长长脸!”
“不过,”郭强打起预防针,“你娘家村可不好干,底子薄,可能会遭人欺负哩。”
“那怕啥?谁敢欺负我,我就同谁打!”高淑贞头一甩,袖一撸,“小时候,男同学欺负我姐,我把他摁在地上揍!”
“哈哈哈!你这个女汉子!”郭强两手一拍,“年底村两委换届时,你就上任!”
高淑贞生于1965年,姊妹8个,她排行老六,上有四姐一哥,下有一妹一弟。她该感谢父母,如果不是父母重男轻女,一心想再要个儿子,她也到不了这世上。为啥想多个儿?就是怕被人欺负。因为父母被欺负怕了。
父亲高家民,排行第三,上有俩哥。16岁时,国民党军队抓壮丁,要把他二哥高家林抓走。那年,高家林18岁。家里正缺劳力,当爹的寻思,老三还小,派不上用场,不如让他顶老二,出去混口饭吃,于是借口老二有病,四处托门子,居然办成了。高家民当了两年挑夫,没少吃苦,发育后身材高大,模样也俊,上司甚喜欢,让他扛枪当兵,还送他进中美特训班。
1948年,高家民所在部队吃了败仗,沿济青铁路,往青岛撤。一天夜里,火车开到一个车站,停下休整。一打听,说是杲家坡站。高家民一激灵,这不是家门口吗?瞅准一个空当儿,一猫腰,钻进谷子地溜了。炮楼里的哨兵发现后,朝他开枪,子弹跟在后面,嗖嗖地撵。高家民慌不择路,把腿摔断了,但不敢歇息,连滚带爬,逃过一劫,侥幸捡了条命;不敢回家,跑到大哥的女儿家,躲在炕洞里,直到队伍开拔。
这段传奇,“文革”时却成罪状,他被打成“历史反革命”,经常挨斗,家人苦受牵连。高家林先是躲到东北,最后含辱自杀。几个孩子也跟着遭罪,不能当红小兵,不能入团,只读到初中就辍学了。
小时候,高淑贞问过爹,你怨人家不?父亲呷了口茶,眯着眼,缓缓回答:“打仗死了多少人?这一片儿,一起出去的好几个,就我一个回来。我已经很知足喽!不怨天,不怨地。”所以,生产队长无论派他啥活,他都很顺从。
“文革”结束后,高家民看到了希望,让闺女帮他写申诉信,诉说自己的冤屈。这样的申诉信,高淑贞不知写了多少封。直到1980年,父亲终于被平反,戴了十多年的“帽子”,终于摘掉,高家终于摆脱厄运,抬头做人。
高淑贞一路读到高中,体育成绩很好,是济南市高中女子乙组5公里竞走冠军,“三铁”(铅球、铁饼、标枪)项目都是第三名。1987年,她高考落榜,赶上县里招聘农村代课教师,顺利入选,被招到明水镇王白中学,担任体育和生物老师。后来,与校团总支书记赵云昌相恋,1988年冬结婚。
高淑贞十分珍惜这份工作,表现很好。学校进小偷时,她不顾危险,一马当先,力擒盗贼。有年冬天,淘气的孩子玩火,把铁路枕木点着了,她带着学生扑救。学校安排她当动物学、植物学老师,她开动脑筋,把课讲得灵活生动。很快,她就脱颖而出,担任学校团总支书记、片区少先大队辅导员,被评为优秀教师;得到组织的认可,1993年5月入党,进入校委会;随后又被评为山东省“新长征突击手”,荣获山东省“青春立功”一等功。
镇党委见她是棵好苗子,有意栽培她,将她树为优秀共产党员,安排在大会上发言,最后决定让她到村里任职。
高淑贞有个5岁的女儿,这时候按政策怀上第二胎,刚6个月。赵云昌担心:“你挺个大肚子,行吗?30岁的人了,好好带孩子得了,瞎折腾啥?不怕别人笑话你?”
“我身体棒着呢,哪这么娇贵?俺娘那时怀着孩子,快生了照样拉沟子种麦子,也没啥事。”高淑贞笑嘻嘻地说,“我没当过官,不知道当官的滋味,想去过把瘾,你甭管。”
“嘁,官迷。”赵云昌撇撇嘴,“受了委屈,别哭鼻子,我可帮不了你,自己找罪受吧。”
“受委屈?”高淑贞一拍胸脯,豪气干云,“我是受委屈的人吗?你放心,我决不会求你。我可说好了,你干你的,我干我的,你不许干扰我。一言为定!”
“行,行,一言为定。”赵云昌苦笑一声。
高淑贞的娘家村,叫东太平。高淑贞的父亲头脑活络,在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年代,就偷偷做小买卖,家里是最早的万元户。母亲性格豪爽,古道热肠,学了姥姥一手针灸、接骨的绝活,谁有个头疼脑热,请母亲扎一针就好;谁家生孩子,都会请母亲接生。可惜,母亲患了尿毒症,去世早,没来得及把绝活传给孩子。不过,她豪爽泼辣的性格,全部传给了高淑贞。
1996年元旦过后,郭强送高淑贞上任。到了村里,郭强要开党员大会,费了好大劲,才把党员叫齐。村部是3间平房,低矮破旧。高淑贞同大家见面,她原以为,都是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大家会很热情。没想到,一见面,心就凉了半截:说是党员大会,其实仅有7名党员,个个蔫头耷脑,像霜打的茄子。
郭强宣布:“经明水镇党委研究决定,任命高淑贞同志为东太平村党支部书记。”说罢,他带头鼓掌,高淑贞也跟着鼓,鼓了两下,发现不对头:在场的人,大多表情麻木,无动于衷地坐着,有的低头吸烟,有的交头接耳,还有的阴着脸,头扭向一边;只有两位老人,面容和善,一位微笑点点头,另一位举起手欲鼓掌,见别人不动弹,也放下了手。
郭强有些尴尬,干咳一声,说道:“大家有什么意见?可以提提。”
阴脸扭头的那位,年近60,鼻子里“哼”一声,满脸不屑。他叫高文山,原是煤矿职工,退休后回村养老。
中间几位,分别叫刘秉信、高宝清、高绍雨、高绍武、高绍伟。
微笑点头的老人,便是刘秉信。另一位欲鼓未鼓的,叫苏士华,也是煤矿退休职工。
毕竟是娘家村,高淑贞还是了解的。除了刘秉信是老支书,任职多年,其他几个,任职时间都不长,都是干不下去,被迫辞职的。最后一任是高绍伟。也就是说,除2名退休工人外,全村5名党员,都轮流当过支书。高绍伟辞职后,村里实在选不出人,镇党委只好委派高淑贞。
见大家不吭声,郭强皱起眉头:“俗话说,火车要有车头带,致富要有领头羊。咱村没了领头人,人心都散了,工作停滞不前,老百姓怨声很大,要尽快运转起来。你们都是共产党员,要服从组织决定,积极配合高淑贞同志,把工作抓起来。”
说罢,郭强挨个点名,一遍遍问:“你有意见吗?”
被问者只好逐个表态:“没有。”
问了一遍后,郭强一锤定音:“都没有意见是吧?那好,通过!”
这一切,高淑贞看在眼里,但她不动声色,只是表态:“我是镇党委派来的,不是我自己来的。我回到娘家村,还指望娘家人支持。”说到这里,她指着高宝清,“哥哥,还需要你支持呀。”
高宝清讪笑:“那是,那是。”他是高淑贞的本家。
高淑贞转向刘秉信说:“秉信,虽然你叫我小姑,但你是老支书,也是老教师,我没有经验,不会干,以后你要多教教我。”
刘秉信点点头,欠欠身,笑了笑:“哪里,哪里,只要为大家伙干,都要支持。”
在东太平村,高氏家族的辈分中,高淑贞是“寿”字辈,比“绍”字、“兆”字大一辈。在座的,虽然年龄都比高淑贞大,但论辈分,都得喊她姑。所以,对他们,高淑贞换了一种口气,冲着高绍雨、高绍武、高绍伟说:“你们几位,都当过支书,知道这个滋味,你们可不能给我出难题!”
几个人只得说:“哪能,哪能呢,谁也不好意思的。”
高淑贞知道,苏士华老实巴交,所以只对他笑笑,没有提要求。苏士华也赶紧朝她笑笑。
至于高文山,高淑贞自始至终没有搭理。她知道此人性格,向来自视清高,谁也不在眼里,更瞧不起女性。自高淑贞进屋后,他不要说正眼看一下,连眼皮也未抬过。高淑贞明白,对这样的人,越把他当回事,他越会飘起来,不如晾一边,当他不存在。
见高淑贞停下来,郭强问:“说完了?”
高淑贞说:“完了。”
“那好。”郭强站起身,“会议到此结束,散会。”
这时,高淑贞注意到,高文山肩膀抖动了一下。
走马上任第一天,高淑贞有些失望。她原以为,当支书是件风光的事,她又是从村里出去的,娘家人会笑脸相迎。没想到,迎接她的,竟是一瓢冷水。她这才回过神:捧了一个烫手山芋。转念一想,自己太天真了,如果这个支书吃香,镇党委会想到她吗?
高淑贞从小就要强,虽然有些失望,但没有退缩,暗暗给自己打气:过河卒子无退路,只有头拱地,往前冲!
二 释印把
党员会结束后,接着开两委会。高宝清、高绍雨既是支部委员,也是村委会委员。村委会班子中,还有两名非党委员:一个叫高荣青,女的,计生干部;一个叫刘星田,村会计兼文书。高荣青进屋时,冲高淑贞笑笑,说了声“来了”,便坐在角落里。刘星田进屋后,招呼也不打,一屁股坐下,掏出香烟,点着,顾自吸着,眼皮也没抬。
郭强宣布镇党委决定后,照例问高荣青和刘星田,你俩有啥意见?高荣青很干脆,说没意见。刘星田只顾吞云吐雾,并不吭声。
郭强直接点名:“星田,你呢?”
刘星田鼻子“哼”一声,撂出一句:“谁干都一样。”
高淑贞一愣,仔细打量刘星田,见他五十开外,两眉深锁,颧骨高耸,眼睛微眯,烟在唇间抖动,衣襟尽是烟灰;脸藏在烟雾中,冷得像把刀子,显得高深莫测。她心里一颤,知道遇上硬碴儿了。
高淑贞想,要干事,得先把班子的心拢一拢,连着开了几次会。头一两次,她挨个登门通知。后来,她让人捎话,别人都来了,唯独不见刘星田。她只好再上门请,一请二请,竟惯成毛病:开会时,须得高淑贞亲自上门请,否则他不参加。
本来,高淑贞以为,高文山会给她使绊子。过了些日子才知道,他的能耐全堆在脸上,在村里没啥根基,也没啥地位,就像小河沟里的泥鳅,掀不起大浪。真正的对手,竟是高深莫测的刘星田。
东太平是小村,只有100多户,共300多口人,原属官道店大队,后来分出来。刘星田自年轻起,就在官道店大队当会计,资格比刘秉信还老。东太平村支书像走马灯,他却岿然不动,可谓树大根深。不过,他有“命门”:爱赌。所以,一直没有入党。
别看刘星田不是党员,更不是支书和主任,却是“最高实权者”——管着村两委的公章、全村土地资料、全村人的户籍册。
农村的公章有多重要?一句话:掌管村民生老病死。娶亲嫁女?先盖章;妇女生娃?先盖章;娃要上学?先盖章;儿想当兵?先盖章;杀猪卖肉?不盖章,开不出防疫证明,甭想进市场。
照理说,管公章的人,只是保管员而已。盖不盖、啥时盖,应该听村支书、村主任的。但在东太平村,公章成了刘星田私货,平时锁在家里,钥匙挂在腰上。谁想盖章,得看刘星田心情。如果他心情不好,即使村支书、村主任同意,他不掏钥匙,谁说也白搭。甚至有时管理区书记、主任上门,他照样不给盖。更过分的是,村民每盖一次章,他都要收2元钱。理由是村里没给他发工资,盖章会耽误他工夫。村民恨得牙痒痒,当面却不敢得罪,只能赔笑脸。
有一次,有户村民孩子考上中专,报到前需要开户籍证明。这天晚上,村民来盖章。刘星田家的门关着,里面亮着灯,传出几个人说话声,听得出是在打牌。然而,无论怎么叫门,里面就是不开。第二天早上孩子就要出发,村民急了,连叫带擂。这下惹恼刘星田,开门破口大骂。两户人家撕扯起来,最后闹到管理区。
高淑贞上任后,也尝到求他盖章的滋味:村民需要盖章时,她得领着村民上他家——无论是她盖章,还是管理区盖章,都须登他家门,赔着笑脸说好话,看着他拉着脸,掏出钥匙,打开橱子,取出公章,慢悠悠盖上,从不让别人碰到章。整个过程,就像他在施舍于人,公章俨然成其私有财产。这个过程,于他是权力的享受,于人却是人格轻慢,甚至是侮辱。只有一点不同,村民盖章须付费,高淑贞或管理区盖章时,他没有开口要钱。
前几任支书之所以如走马灯,与他也有直接关系。支书想办的事,凡是不合他意的,他一概不配合,把支书架空;至于其他村干部,更是被他牵着鼻子走。
以前,村办公室破败不堪,村干部很少来办公,遇事都是到家里商量。高淑贞上任后,将办公室拾掇一番,要求大家集中办公。其他人来了,唯独刘星田不来。高淑贞说了几次,他当耳边风。高淑贞有事时,只好上他家商量,倒像他是领导似的。为这,高淑贞心里憋屈,强忍着。
1996年3月,高淑贞剖腹产,生下第二个女儿,休息40天,就急着上班。这年夏天,农村开始整理土地资料,为来年的第二轮土地调整做准备。全村档案资料都在刘星田手里,村民需要频繁盖章,又遇到盖章收费的事,村民怨声载道。高淑贞决定找刘星田谈谈。
这天中午,高淑贞登门。刘星田刚吃完午饭,端着一杯茶,正嘬着牙,见高淑贞进来,抬抬下巴:“坐。”
高淑贞在他对面坐下,和颜悦色地说:“星田哥,你盖章收费的事,村民反映到管理区了,你不能再收了。盖100个章才多少钱?影响不好。今后工资会有的,钱比这多多了。”
刘星田沉下脸,茶杯重重一搁,气鼓鼓地说:“一分钱工资都没有,咋过?以后不收就是了。”
见他这么爽快,高淑贞有点意外,很高兴,寒暄几句就告辞了,边走边想:人家虽然有情绪,觉悟也不算差,只要同他讲明白道理,他还是能接受的。看来,以后要同他多沟通。
高淑贞高兴早了。自那以后,刘星田确实没再收费,但也不办事了。村民来盖章,他说要出门赶集,没时间。晚上,村民来敲门,他明明在家,就是不开门。
高淑贞想,不能再拖下去,必须解决,就向管理区副书记郭伟宏汇报,要把公章收回来。
郭伟宏沉吟道:“他管了几十年,你要收回来,他会刁难你的。”
“我不怕。”高淑贞头一扬,“他如果刁难我,我就同他干!”
“他不给咋办?你又不好抢。”郭伟宏有点担心。
高淑贞想了想,说:“我有个方案,不过,得管理区支持。”
郭伟宏来了兴趣:“你说说,只要合理,一定支持。”
高淑贞如此这般,说了“计谋”。郭伟宏频频点头。
这天,高淑贞来到刘星田家,对他说:“星田哥,管理区通知我,要审计呢。”
刘星田抬头问:“审计啥?”
高淑贞说:“我来半年了,要审计我的账目呢。”原来,高淑贞上任时,明水镇拨了10万元,用于东太平村的建设,包括修路、架电等。
刘星田皱起眉头:“我都一笔一笔记着呢。我记了30多年账,从没听说要审计。咋的?信不过我?”
高淑贞说:“那倒不是,这是新制度。以前,村里穷得叮当响,想审也没啥审。现在,不是有10万元吗?按规定,是要审计的。明天,你把账和公章拿到管理区去。”
管理区设有会计、文书和计生干部,管着10个建制村。每个月,各村会计都要去报账。
听说是管理区的要求,刘星田不敢违抗,有点不情愿,嘟囔道:“就这几笔账,我记得明白着呢,闭着眼睛都背得下来,看他们能审出个啥!”
管理区收到账本儿后,委托街道审计站,还真审计了一遍,出具了一份审计报告。过了些日子,管理区通知高淑贞,说审计好了,把账本儿拿回去。高淑贞取回账本儿后,交给刘星田。刘星田“咦”了一声:“咋只有账本儿?公章呢?”
高淑贞说:“管理区说了,公章统一管理,今后村民要盖章,我到管理区去盖。我有摩托车,去一趟很方便,反正也不远,你也省事了。”
刘星田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愣了半晌,双手一背,低着头走了。
几天后,刘星田来找高淑贞,气呼呼地质问:“我问过别的村了,公章都在村里呢,为啥咱村的公章要上交?”
高淑贞早就想好说辞:“别的村支书都是本村的,我是外面派来的。管理区要加强对我管理呀。”
刘星田无言以对,悻悻离去。
从那以后,村民要盖章、开证明时,高淑贞腚下冒烟,即去即回,一手代办。这对高淑贞来说,工作量大了,但她很乐意;因为她巧妙地夺回了权力,也化解了矛盾,理顺了关系,村民们很满意。
这事传到林子祥耳朵里,他朝高淑贞竖大拇指:“淑贞,兵不血刃,高!”
不过,刘星田从此与她结怨,放风说:“我干了这么多年会计,从来没有哪个书记敢‘咋几’(济南方言,意即‘怎么着’)我,就她能!”平时便消极怠工,经常找借口不参加会,土地调整需要查找资料时,不时甩脸色给她看。
高淑贞一直憋着,心想:这是娘家村,抬头不见低头见,尽量维持着;万一撕破脸,将来就不好处了。
就这么疙疙瘩瘩着,到了第二年秋天。
有一天,村里要商量土地调整的事,高淑贞照例上门请刘星田。以前,刘星田都是找借口推。这次,他干脆连借口也不找了,直接说:“咋又开会?我没空!”
高淑贞说:“星田哥,你是会计,又是文书,你不参加,会没法开呀。”
刘星田梗着脖子说:“你不是能吗?我不干了,你爱咋干就咋干!”
高淑贞等的就是这句话,当即就坡下驴:“你不干可以,把账本儿交出来,我另外找人。”
刘星田以为,村里除了他,没人能干这活,本想刁难一下,没想到高淑贞这么说,气得跳起脚:“好你个小玲玲(高淑贞小名),我知道你早就想换我了,终于说出来了。”
高淑贞不动声色:“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尊重你的决定,不让你为难了。”
刘星田不甘被免,与高淑贞几番较量,最终败下阵来,极不情愿地交出账本儿。
村里有个年轻媳妇,叫高玲,是刘星田本家亲戚,高中毕业,嫁到东太平村。高淑贞看她责任心强,愿意为村里做事,是棵好苗子,就有意栽培她,让她当会计和文书,还培养她入党。
三 清路障
高淑贞每次进出村,最头疼的是村外小道。
东太平进出时,须经过官道店村。以前同属一个大队,没觉得咋样,外出机会不多,活动范围限于本大队。分开独立为两个村后,去官道店办事少了,外出时再经过官道店,就显得绕道。于是,在官道店村外,东太平修了条生产路。所谓生产路,就是下地干活的路。要修生产路,就得占官道店的地。当年,为了修这条生产路,东太平没少和官道店磨叽,好在原先是一个大队,又都是集体的地,难度还不算太大。包产到户后,哪怕是让出巴掌大的地,农户也像是割自己肉,没那么容易。
这是条土路,坑坑洼洼,步行时三步一晃,骑自行车经常摔跤。若遇雨天,更是泥泞难行,进出须穿雨鞋。高淑贞有辆摩托车,雨天不要说骑,连推都推不动。最初建生产路时,路基有6米宽,几十年下来,沿路两侧的农户,把弃之不用的砖石、瓦砾,随意堆在路旁,秸秆、农家肥一堆挨一堆。甚至还有种上桃树的,不断挤占路面,最窄处只剩一两米。别说汽车,拖拉机也无法通行,搬运个东西,只能肩扛板车推。
“新官上任三把火”,高淑贞走马上任后,烧的第一把火,就是先修路,恢复原先路基。
要修路,就得先清障。别看尽是些垃圾,在农家眼里,就像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沿路的地,大多是官道店的,要清障,须同官道店村打交道。高淑贞找到官道店村村支书李学进。李学进有些为难:“都是村民自个儿的,我说了不算。要砍掉桃树,你们得赔偿哩。”
高淑贞不以为然:“这是人民公社留下的路,路上咋能种树?要赔,让他们找我。”
“你就看着办吧。”李学进两手一摊,“我管不了,修路我没意见,只要老百姓愿意就行。”
两个村沾亲带故的不少。高淑贞发动村民,给官道店的亲友传话,说村里要撒灰线修路,让他们把自家的东西挪走;逾期不挪走的,村里将清运走。多数村民通情达理,也希望路能拓宽,他们上地也方便,所以能挪的都挪走了,用不上的就说不要了。随后,高淑贞找到附近的三号井煤矿,借来铲车,又从婆家雇来拖拉机,清运垃圾和杂物。
只有一户村民,就是种桃树那位,外号“小黄鼬”,要求一棵树赔500元,总共六七棵,须赔3000多元。村里穷得叮当响,哪有钱赔?高淑贞托人说了多次,“小黄鼬”梗着脖子说:“不赔钱?甭想从这里过!”
“小黄鼬”为人强势,“文革”时没少折腾人。有一次批斗老支书,他把滚烫的糨糊涂在大字报背面,呼地一下贴在老支书后背上,烫得老支书惨叫连连。平时,村民都让他三分。
高淑贞打听清楚后,找高宝清、高绍雨、高荣青商议。在场的,还有高志广。高志广比高淑贞小一辈,叫她姑,人高马大,性格豪爽,好打抱不平,对高淑贞很恭敬。高淑贞上任后,村里有些人斜眼瞧她,有不服的,有不屑的。高志广听到风声,力挺高淑贞:“小姑,别听别人瞎吵吵,你只管干,咱支持你!”高淑贞说:“你跟着我干不?”高志广声高八度:“干!”高淑贞当即说:“行!你就给我当助手!”高志广爽朗回答:“行!”开始修路后,高志广就跟着跑腿。
听说“小黄鼬”耍横,高志广拍拍胸脯说:“小姑,这事好办,包在我身上!”
高淑贞乐了,知道他好喝几口,遂买来两瓶白酒,还有几样熟猪下货。落晚后,叫上高宝清、高绍雨,又拉上自己哥哥,上门犒劳高志广。高志广忙叫媳妇炒几个菜,几个人吱溜起来。
几杯酒下肚后,高淑贞停下筷子:“志广,你有啥好主意?这事不能再拖了。”
高志广酒杯一蹾,眨眨眼:“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你想啥重赏?”高淑贞以为他提条件。村里一穷二白,拿啥去赏他?
“就赏这!”高志广端起酒杯,晃了晃,杯里尚剩半杯,盯着高淑贞,“小姑,我透了,你透吗?”“透”是喝净的意思。
哥哥连忙拦阻:“你怀着身子呢,别喝了。”
高淑贞还有大半杯,足有一两多。她略一犹豫,端起杯,同高志广一碰,脖子一仰,杯子见底。
“爽快!”高志广喝一声彩,也一干而尽。
高淑贞放下杯子,抿抿嘴说:“志广,这条土路,老百姓已经吃够苦头,我想给村里铺条柏油路,没想到第一步就迈不开,我急啊。你别卖关子了,有啥好主意?快说说。”
高志广拿起酒瓶,给高淑贞斟满,慢条斯理:“这你别管了,今晚只管喝酒,明天早晨看结果。”
第二天上午,咣咣咣!一阵破锣声,伴随着叫骂声,打破东太平村的静谧。村民开门一看,原来是“小黄鼬”,一手拿脸盆,一手拿木棒,边走边敲,边敲边骂,话语不堪入耳,尽是恶毒诅咒。
开始,村民莫名其妙,听了一会儿,终于反应过来:那六七棵桃树,昨晚不知被谁砍了,齐刷刷地躺在地上!
高淑贞家在王白庄,平时早出晚归,上午进村,听说此事后,抿着嘴偷乐。
过了几天,“小黄鼬”找上门来,怒气冲冲,要高淑贞赔偿。高淑贞装糊涂:“是谁砍的你找谁去,关我啥事?”
“小黄鼬”瞪起眼:“就怪你,你不修路,别人咋会砍?”
高淑贞端起茶杯,喝了几口水,慢悠悠放下杯,瞅着他:“那是我们全村人走的路,你种树挡道,还有理了?人家在你家门口种树,你会乐意?别说我不知道谁干的,就是我们村里人干的,也不会赔你一分钱。”
“你等着瞧,我就不让你蹚路!”“小黄鼬”气得一蹦三尺高,撂下这句话,甩手而去。
几天后,“小黄鼬”又种上小树苗,东太平的村民气不平,趁夜把树苗拔了。“小黄鼬”改种蔬菜,村民路过时,故意踩踏蔬菜。来来回回,反复较量多次,拖延了3个多月。为避免冲突,高淑贞叮嘱,留下一个豁口,先平整其他路基。路基全部平整后,这个豁口像个癞疮疤,特别刺眼,过往村民路过此处时,都要痛骂“小黄鼬”。官道店的村民下地,看到这个豁口后,也在背后议论“小黄鼬”。“小黄鼬”见惹了众怒,脸上挂不住,不再那么嚣张。
第二年开春,高淑贞张罗铺柏油路,让施工队刨掉桃树根,在豁口处填上石碴压实。“小黄鼬”胳膊拧不过大腿,尽管愤愤不平,却也无可奈何。
高淑贞挺着大肚子,天天泡在工地。站久了,腿脚肿得很粗,鞋都穿不上。婆婆不乐意了,埋怨她:“为了一条路,要把孩子搭上咋地?”逼着儿子,硬把她拽到医院。
住院一检查,羊水都快没有了。医生皱起眉头:“怎么才来住院?再晚点,孩子保不住了。”紧急实施剖腹产。
因为惦记着铺路,产后40天,高淑贞就执意出院,抱着孩子上工地。
柏油路铺好后,全程6米宽,与外面的公路相连,汽车直接进村,村民纷纷说好。高淑贞想,建设新农村,先要让路四通八达。她一鼓作气,在村庄内外继续修路。
村外有段水渠,200多米长,渠旁有上百棵梧桐树,是官道店村民栽的,占的是公家荒地。要拓路,须伐树。东太平村贴出告示后,官道店村民自知不占理,见“小黄鼬”也不是对手,知道惹不起,都自觉砍掉了。想讹一把的人,不敢自讨没趣,也缩了回去。至于本村各家门前的树,只要阻了道的,都纷纷自伐。
东太平村的西侧,有个侯家庄。两村之间有条生产路,原先也是6米宽。路两侧耕地的主人,眼热那点路面,你一锹,我一镐,将路面刨成耕地,致使路面只剩2米多宽。高淑贞要把被占的路面收回来。不过,伐树还好,要想还地于路,就没那么容易了。
第一户是高兆海,原先是农民,后来顶替当了教师,老婆孩子仍在村里。头年冬天,高淑贞早早打了招呼,让他少种两垄麦子,腾出两垄地,来年开春后要修路。毕竟是老师,高兆海还算讲理,说多占的地可以退出来,但如果占他的地,就要就近调给他。
高淑贞说,可以按亩均600斤麦子、800斤玉米,折价赔给他,但高兆海不同意,坚持要补给他地。高淑贞想,来年将开始第二轮土地承包,需重新调整承包地,就答应了。
第二户是刘星田。他本来心里就有气,要从他碗里刨食,岂肯善罢甘休?开始,他让母亲和妻子出面,拔掉村里砸的木桩,坚决不让动他的地。后来,他也像高兆海那样,要求补给他相邻的地。
高淑贞来到地头,用脚丈量刘星田的地,共有190多步。这一丈量,发觉不对劲。她估算,刘星田的地南北长约180米,但查阅地亩账时,刘星田地的南北长度是150米。于是,她找了几个村民,重新测量刘星田的地,长度是181米!
明眼人一看就明白,刘星田这是以权谋私。第一轮土地承包时,就是在他手上丈量的。显然,他当年作弊了,十多年来一直贪占着。
这事惊动了管理区,找他谈话。这下子,刘星田慌了,乖乖吐出两垄地。有些村民不服气,私下找高淑贞,要求处理刘星田。高淑贞说:“乡里乡亲的,天天生活在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别太较真,让他家抬不起头。既然问题已解决,得饶人处且饶人,就别再追究了,冤家宜解不宜结。”
迎面而来的拦路虎,一个个被拱开。在高淑贞奔波下,东太平村四周的路,越来越宽,越来越多。村内的断头路,也修成环形路,越走越顺畅。
从跬步出发,高淑贞开始千里之行。
四 拔穷根
东太平村不太平。
东太平是个穷村,村民除了务农就是在附近的煤窑、黏土矿打工。这些土窑小矿,安全得不到保障。煤矿常发生瓦斯爆炸,黏土矿也常坍塌,村民经常横死。高淑贞上任后就处理过多起伤亡事故。
1996年夏天,有天夜里,高淑贞给孩子喂完奶,正在沉睡中,大门被擂得咣咣响。半夜三更,这样的声音令人恐怖。夫妻俩被惊醒,赵云昌问:“谁啊?”
门外传来女人的哭腔:“高书记在吗?我家男人被车撞死了!”
高淑贞心里一沉,一骨碌起床,穿衣开门。门刚打开,一个妇人撞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号啕痛哭:“高书记,这可咋整啊!你要帮帮我啊!”
因动静太大,孩子被吵醒,哇哇大哭。赵云昌连忙哄孩子。
妇人哭诉道,自己男人叫郑善铎,两口子本来有俩儿子,两年前,大儿子在瓦斯爆炸中烧死。为养家糊口,男人到外村瓦窑打工,刚才去上工时,在路上被车撞死了,肇事车也跑了。
高淑贞一听,扭头对丈夫说:“孩子交给你了。”取了摩托车钥匙,对妇人说:“走!”
出了门,高淑贞载着妇人上路。深夜漆黑一团,道路高低不平,高淑贞很少夜里驾车,一路提心吊胆。
路上,妇人告诉高淑贞经过:小儿媳妇也在瓦窑打工,晚上上工时,骑电瓶车走在前面,她男人骑自行车在后。接班时,工友问小儿媳妇:“你公公爹呢?”小儿媳妇说:“来了呀,就在我后面呢。”又过不短时间,工友觉得不妙:“这么久没到,不会出啥事吧?”几个人沿路寻找,赫然发现他倒在路边。小儿媳妇赶回家报信,儿子夫妻俩往出事地点赶,她便来求助高淑贞。
出事地点在济青公路上。高淑贞用摩托车灯一照,顿时头皮发麻,全身汗毛直竖:郑善铎血肉模糊,横尸路边,半个脑袋没了,地上一大摊血。这样的惨象,即使白天也令人毛骨悚然,何况是在半夜?高淑贞吓得腿都软了。郑家人则哭得死去活来。
若是过去,目睹这样的惨景,高淑贞可能远远避开了。可是,现在不行啊,她是村支书,是村民的主心骨呢,得揽起这事。她抹了把泪,问在场的工友:“报警了没?得找车运走,不能躺在路上。”
“咋报?”几个工友傻傻站着,早已六神无主,束手无策。
那时,手机还没普及,只能找座机。高淑贞想了想,说:“我去找电话吧,你们在这儿守着。”三四里外,就是王白管理区,她独自一人,揣着恐惧,脑袋里晃着死者的惨样,骑着车,摸黑赶到管理区,叫醒值班室门卫,打通110、120。
那天晚上,高淑贞一夜没合眼,也没回家。第二天,既要处理后事,又要安慰死者家人,直到夜里10点才回家。她正在哺乳期,一天半没给孩子喂奶,奶水涨得厉害,胸襟都湿透了。
还没进家门,就听得孩子哑着嗓子哇哇哭。进门一看,赵云昌抱着孩子,正在屋里打转转,满脸焦灼。见了她,没好气地说:“你还要这个家吗?你知道孩子哭多久了?喂啥都不吃!”
高淑贞已经近24小时没合眼,浑身累得像散了架,恨不得立刻躺在床上。听到丈夫抱怨,无名火腾地上来,本想回敬几句,可看到孩子哭哑嗓子的模样,又很心疼;接过孩子,坐到角落里,边给孩子喂奶,边抹眼泪。
看到妻子的狼狈样,赵云昌立马心软了,歉意地说:“我给你下面条吧?肯定没吃饭,我也没吃,一块儿吃吧。”
高淑贞再也忍不住,嘤嘤哭出声来。正在吮奶的孩子停了下来,忽闪着大眼睛,好奇地盯着妈妈。
过了会儿,赵云昌端着面条出来,柔声说道:“你来吃点吧,我知道你累了一天。我只是心疼孩子,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昨晚你走后,我就没合过眼,一直在挂挂(方言,意为‘牵挂’)着你。若不是照顾孩子,我肯定会陪你去。当村官事太多,啥事都找你,太累了,干脆别干了,回来当老师多省心。”
“你别扯后腿。”高淑贞抹把泪,叹了口气,“你不知道她有多可怜!连遭天灾人祸:前年儿子刚走,全家人还没缓过来,男人又走了,就像天塌了一样。我是支书,我不帮,谁帮?这是我的分内事,不用你帮忙,只要你能理解,不要责怪我,就够了。”
“我理解,我支持,不扯后腿。”赵云昌连忙表态,“你赶紧吃点。”
赵云昌话语不多,通情达理。高淑贞常接济困难户,他和妻子一起掏腰包。村里有个女孩,出生不久,尾骨处就长瘤,越长越大,压迫神经,两腿无法站立,只能在地上爬行。高淑贞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她月工资260元,同赵云昌一合计,两人拿出300元。高淑贞又动员村民捐款,你1元,他2元,凑了五六十元,给女孩买了辆轮椅。
第二轮土地调整时,中央文件规定,村集体要保留5%的机动地,用于新增人口。很多村没有执行,地都被分光了。东太平村一些村民也嚷嚷,要把地全部分掉。
高淑贞坚决不同意。她在会上说:“中央这样规定,是考虑到咱子孙后代。今后谁家不添子孙后代?要给后代留个机动饭碗。”在她坚持下,村里保留65亩机动地,作为村集体用地,按每亩每年100元,出租给本村2家种植专业户。这6500元,是东太平村第一笔集体收入。原来的空壳村、倒挂村,终于有了第一笔收入。
高淑贞想,过去村两委没威信,很大原因是村集体穷,干不成事。所以,她琢磨着,要给村里攒点家底。从哪着手呢?她找了本《章丘县志》,想了解一下村庄周围的历史。
县志记载,东太平村原叫纸坊庄,过去是造纸的作坊,后来被一把大火烧毁,故改了村名,不再造纸,改弹棉花。纸坊庄对面,有个倒流庄,过去是烧石灰窑的,窑建在大堰上。
高淑贞想,造纸技术复杂,要想恢复很难,但烧石灰窑不难,石灰石很多。对,就烧窑!那时,环保意识还不强,高淑贞也一样。
东太平村外有条沟壑,三四米深。沟壑两岸,当地人称大堰,堰里风势很大。高淑贞领着村民,在堰下掏个窟窿,窟窿直通堰顶,顶上竖个筒子,2孔石灰窑就建成了,省事又省钱。包给本村2户村民经营,1997年当年租金3000元,这是村里的第二桶金。第二年,2孔窑租金6500元。
尝到甜头后,高淑贞想扩大规模。可是,村集体没实力投入,她就发动村民自建,向村里交租赁费。村民们正愁致富无门,纷纷响应;官道店村也效仿,两村一下子建起39孔,东太平村占一半。1998年,村集体收入达到3万元。按照农村脱贫标准,村集体达到3万元,就标志着摘掉贫困帽子了。
有了钱就好办事。过去,村里没有办公经费,须挨家挨户征收。从1997年起,村里不再征收办公费,还盖起文化大院,建起村委办公房,村道安上路灯。第二年,高淑贞见村里的孩子无处托管,就腾出村委办公房,办起幼儿园,另建2间办公房。随后,她又建卫生室、扩容变压器。
原先,村里的变压器只有50千瓦,仅够照明。高淑贞请供电部门帮忙,改为三相电,扩容到150千瓦,棉花加工很快带动起来,东太平村成为棉花加工专业村。高淑贞没停下脚,又引导村民养殖畜禽,成为养殖专业村。
产业带动脱贫。村民荷包鼓起来之后,大家纷纷盖新房,六成人乔迁新居。村子也从破旧不堪变得崭新有序。
高淑贞当4年村支书,原先的穷村、乱村,被她带成了先进村。由于她治村有方,荣誉接踵而至。1997年,她当选济南市人大代表。这一年,她的代课教师身份“转正”,成为事业编制的公办教师。1999年,她被评为山东省“三八红旗手”。
镇党委十分满意,2000年2月,春节过后,提拔她到柳沟管理区任副主任。高淑贞推荐高玲任村支书,推荐高荣青为村主任人选,后来两人经村民选举当选。
听说高淑贞要调走,村民们十分不舍,家家都拉着她,要请她吃饭。临走那天,凡是在家的人,都出门送她。大家依依不舍,含着泪重复:“常回来看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