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汪道昆与新安诗群
休宁程嘉燧认为,新安诗坛盛于嘉隆,《程茂桓诗序》中说:“余少时见《新都秀运集》,自嘉隆以前,吾乡之缙绅先生与夫布衣岩穴之士,名章秀句赓响杰出,皆不愧于古人专门之学。如吾宗自邑,仗策登华,与北地倡酬,为方侍郎所推挹。王潭仲房,任侠说剑,踞胡开府、戚都督上坐,而王弇州、许文穆皆折节重之。”[45]
王世贞、李维桢评明代新安之诗,以为盛于隆万,汪道昆开辟一时局面,世贞说“新都有诗,自司马始”[46],“歙故未有诗,有之,则汪司马伯玉始”[47]。李维桢《荪堂集序》绘述:“自汪司马伯玉以能言名天下,天下争附之,而新安人以司马重,即号能言者,往往在司马法中。”[48]
既然两种说法相异,就需略加辨析。我们注意到,休宁陈有守《徽郡诗选》编选的徽州明诗一百四十六家多活动于嘉靖或隆万间。万历《歙县志》卷三《风土》载:“人文郁起,为海内之望,郁郁乎盛矣。”张潮《歙问小引》的记载更具认识价值:“王弇州先生来游黄山时,三吴两浙诸宾客从游者百馀人,大都各擅一技,世鲜有能敌之者,欲以傲于吾歙。邑中汪南溟先生闻其至,以黄山主人自任,僦名园数处,俾吴来者各各散处其中,每一客必有一二主人为馆伴。主悉邑人,不外求而足,大约各称其技,以书家敌书家,以画家敌画家,以至琴弈篆刻,堪舆星相,投壶蹴踘,剑槊歌吹之属,无一不备。与之谈则酬酢纷纭,如黄河之水注而不竭,与之角技,宾时或屈于主。弇州先生大称赏而去。”[49]世贞率众游黄山,时在隆万之际,歙之才士已众,人文之盛可见一斑。
比照有关文学史料,即可看到新安诗坛兴自嘉靖、盛于隆万的事实。至于程嘉燧盛推嘉靖诗人,不愿正视汪道昆,有其个人方面的原因,如上引《程茂桓诗序》说:“顷年(万历)以来,兹道滥觞,自谓家抱灵珠,人操和璧,靡然成风,而正始之音,殆杳然矣。嗟乎!谁为为之,孰令听之哉!”
1. 徽州“商而士”的文化环境
新安诗文郁起的原因是多方面的,这里关注区域的商业文化环境。历史上的徽州一带,商贾纷出,商业在徽州人生活中占有重要的地位。乾隆《歙县志》云:“农十之三,贾七焉”,“以货殖为恒产”。歙县汪道昆《阜成篇》自绘乡里“业贾者什七八”[50]。张瀚《商贾纪》指出徽商足迹“几遍天下”[51]。徽商势力雄厚,谢肇淛《五杂组》卷四云:“富室之称雄者,江南则推新安”,“新安大贾,鱼盐为业,藏镪有至百万者,其他二三十万则中贾耳。”
商业兴盛和经济富庶带来了徽州人文的繁荣。据康熙《徽州府志》,徽州共有书院五十四所,歙县为十四所,休宁十一所;婺源十二所,祁门四所,黟县五所,绩溪八所。其中,明代实有五十一所。这些书院建置于宋代者十馀所,元代十馀所,清初二所,馀者皆置于明代,筹建者或为富商巨贾,或为府县守令,书院经费主要来源之一便是商贾的捐助。
明代取中进士二万五千二百二十八人,徽州六县为三百九十二人,占全国总数的1.55%,而且歙县一邑就有进士一百六十四人[52]。这与区域“商而士”的社会风气关联极为密切。新安士子,“处者以学,行者以商”[53],行商取厚利,读书求名高,“一弛一张”、“迭相为用”。商贾家庭出身的汪道昆取得科举成功,深有体味而言:“新都三贾一儒,要之,文献国也。夫贾为厚利,儒为名高。夫人毕事儒不效,则弛儒而张贾;既则身飨其利矣,及为子孙计,宁弛贾而张儒。一弛一张,迭相为用,不万钟则千驷,犹之转毂相巡,岂其单厚然乎哉,择术审矣。”[54]
汪道昆家族是一个“商而士”的成功典例。道昆(1525—1593),一名守昆,初字玉卿,改字伯玉,号高阳生。曾祖以上十五世,率以耕田为业,祖父守义始藉盐业起家,为盐䇲祭酒,父良彬少继父业,汪氏“业儒术”则自道昆始[55]。他三岁从祖父习诵古诗百首,“客至,令诵诗行酒以为常”[56]。少年时志慕修古,长辈发现后,严厉地制止了他的想法,良彬的家教即是“引正义督其子,先实用而后文词”[57]。道昆成进士,参与文学复古活动[58],“先实用”的思想又使他与喜爱的文学保持一定距离。他的用实才华和政治业绩得到张居正、王世贞、戚继光推许,嘉靖四十二年迁福建按察使,与戚继光一起主持抗倭之事,隆庆六年,迁兵部右侍郎,升左侍郎。直到万历三年,仕途无望,始归里,兴趣集中到“立言”上来。著有诗文《太函集》一百二十卷。王世懋将道昆与王、李相提并论,这一说法得到时人认同,如《太函集》卷二十六《朱镇山先生集序》:“余尝奉先生之教:‘当世作者代起,无若三家,济南、江左、新都并驾而方北地。’”在道昆影响下,其弟道贯、从弟道会咸能诗文,并称“二仲”,又与道昆共号“三汪”,汪氏也由盐商家庭一跃成为新安文化望族。
“商而士”的社会变奏在徽州商业与文学之间构架起一座桥梁,这在嘉靖间已有不凡表现,归有光《白庵程翁八十寿序》曾揭示说:“今新安多大族,而其地在山谷之间,无平原旷野可为耕田。故虽士大夫之家,皆以畜贾游于四方。……(程氏)并以诗书为业。君岂非所谓士而商者欤?然君为人,恂恂慕义无穷,所至乐与士大夫交,岂非所谓商而士者欤?”[59]商业、科举、文学密切结合,经过数代徽州人积淀,终于导引出区域诗文兴盛局面。李维桢与新安诗人多有交往,《荪堂集序》复述亲历见闻说:“新安人故善贾,至于今冠带衣履天下,而因以贾名。名美者莫如立言于时,立言之士竞起矣。”
2. 汪道昆的诗论与创作
与多数七子派诗人一样,汪道昆认为宋儒理兴而诗衰,《太函集自序》说:“宋儒以道自任,志三代而身《六经》,猥云质有其文,贵其质而已矣。夫蒉桴土鼓不比于《韶》,如必任质而后宜,夔其穷矣。即其人可知也,于法云何?”因此,他盛推七子文学事业,称李梦阳“以清庙遗音,一洗里耳”,与李攀龙、王世贞“其一先登,其一高跱,其一张广乐、集大成”,皆一世雄杰。
汪道昆、王世贞为同年进士,齐名文坛,连世贞也承认:“余何能当作者”,“为我张皇推毂无两,遂令鞬橐之士左次而避中原,则伯玉之为也。”[60]道昆述说师门,还是将王、李比作诗坛孔子,自己甘作圣人高足颜回,《夜坐与少连谈艺四绝句》其四:“圣代只今王与李,相得大冶铸颜回。”[61]这一说法容易引人误解,以为其不过是步王、李后尘的小角色。事实上,《太函集》中的大量诗序,精辟见解随处可见,如序山人俞安期《翏翏集》云:“大方家有言,当世之诗盛矣,顾上不在台阁,下不在山林。不佞既然且疑,尝测其涘。……夫《诗》,首国风亦犹之乎天风也。风之起也,为泠风,其积之厚也,为培风,抟扶摇羊角而上;为刚风,三者皆雄风也。……沨沨乎其与天籁鸣也。语师古则无成心,语师心则有成法,其斯为楚之遗、汉之逸、杜陵之王父尸乎?”[62]文中有两点值得分析:一、诗不在台阁、山林,而在布衣。何谓真诗?一直是明中叶诗人苦思冥想而不得答案的问题,李梦阳既称“真诗在民间”,又徘徊不已,道昆则从山人、布衣诗人身上找到了答案。二、推崇天籁之鸣的雄风,雄风包括泠风、培风和刚风,泠风清爽,培风粗犷,刚风雅健,体现着道昆不满足单一格调,崇尚自然之法的诗趣。
《太函集》存诗一千七百馀首。道昆和戚继光(字元敬,登州人,有诗文《止止堂集》)在戎马生涯中结下深谊,赠答继光之诗豪迈健举,如“国士投知己,分悬比太阿。星文开瘴海,夜色倒明河。决胜千人废,论功百战多。神奸空睥睨,天意岂蹉跎。”诗题即序:“戚将军铸良剑二,谒予铭之。托以久要,遂分其一。省属火,故物悉亡,独舍中儿抱剑出火中,赖得脱。归于家,弟幸其有灵,为之弹铗而歌,作此三诗。”[63]二人福建分剑,约定奇功抱国,尔后三次“合剑”,相互砺志。万历十五年,继光卒世,道昆吟《宝剑篇》,诗前小序曰:“壬戌之秋,元敬入闽三捷,偕余目击闽难,不歃而盟,则良剑二分佩之,所不狥闽者如此杖。丙寅,余释闽事。戊辰,元敬入朝,剑始合于虎林,信宿而别。壬申,余奉使大阅,再合蓟门。乙酉,元敬谢南粤入新都,三合于白榆社。乃今元敬已矣,故剑不知其存亡。余弹铗长歌,盖有感于延陵季子云尔。”长诗铺陈其事,一唱三叹,遒劲雄宕,如云:“行处饶歌朱鹭曲,擎来铁网苍龙精。”[64]李攀龙以“紫气”、“雄风”、“黄金”一类字面点缀雄浑诗调,免不了空浮,道昆有着督兵抗倭、阅视边防的经历,诗笔雄健,算不上“空声大语”。
3. 新安诗群重要成员
王寅、江瓘、汪道会、汪道贯、汪淮、吴守淮、潘之恒、谢陛等人以汪道昆为核心,据区域形成新安诗群。钱谦益注意到这一群体,称之“新安诗派”,《列朝诗集小传·吴布衣兆》:“新安诗派,尸祝太函。”陈田《明诗纪事》引之。诗群以山人、布衣为主体,而且多数成员出身商贾家庭,甚至包括亦贾、亦士、亦匠的徽墨名家方于鲁,可谓特色鲜明。此对其主要成员略作梳理:
王寅,字仲房,一字亮卿,歙县人。父尝贾于淮北。王寅少年倜傥,负文武才,为诸生领袖。后弃诸生,问诗李梦阳不遇,入少林习兵杖。家产尽破,复辞家远游。与徐渭、沈明臣同入胡宗宪幕府,参加抗倭。中岁习禅,自号十岳山人,与高应冕等组织西湖八社,晚年与汪道昆唱和甚密。编选《新都秀运集》,著《十岳山人集》四卷。《西湖八社诗帖》亦存其诗。
江瓘,字民莹,歙县人。父江才早年贾于青齐、梁宋之间,后至钱塘,挟重赀为巨商,生琇、珮、瓘、珍四子,四十岁时令琇、珮二子治生扬州,自归歙县教瓘、珍二子习举业。江珍字民璞,嘉靖二十三年进士。著有《溪上稿》二卷、《华委堂集》。江瓘为诸生,号篁南山人,以诗文著称一方,有《篁南山人集》十卷、《霞石稿》。
汪淮,字禹乂,号松萝山人,休宁人。国子生。诗法古人,取材庀宏,象合意协,《列朝诗集小传》:“论诗苦爱仲长统‘乘云无辔,驰风无足’之语,以为诗家风轨,殆非俗流也。”著《禹乂诗集》八卷,汪道昆、王世贞为序。
陈有守,字达甫,休宁人。《列朝诗集》录其《岳墓》诗,有句“西湖莽埋没,中土日销沉。五国杜鹃梦,千城都护吟”,《小传》曰:“典实老苍,高出凡品。”有《六水山人诗集》。
汪道贯(1543—1591),字仲淹。道昆之弟。有《汪次公集》十二卷。《弇州山人续稿》卷一六〇《题汪仲淹新集后》:“其为古文辞,雄爽有调,而或不免士衡之芜。余每一规之,辄一小异。……已而尽出新篇,读之,沉着温茂,一唱三叹,有馀音矣。”
汪道会(1544—1613),字仲嘉。诸生。道昆从弟。晚交潘之恒最密,又与袁宏道、袁中道游处。有《小山楼稿》、《二仲集》。
潘纬,字仲文,一字象安,歙县人。少年攻诗,苦思新声,居白岳下,隐然诵读,甘苦自怡。曾斥资为中书舍人。有《象安诗集》四卷及《养疴》、《游淮》、《园居》等集。《列朝诗集小传》:“余观仲文诗,攻苦精思,摆落凡近,如秋水芙蓉,亭亭自远。仲房亟称其‘郭外关河远,樽前岁腊残’,‘旅馆午寒闭,江城秋雪飞。’未足蔽仲文也。”
潘之恒(1556—1662),字景升,歙县人。出身商贾家庭,少年受知于汪道昆、王世贞。《太函集》卷七《赠潘景升北游序》:“都人士代兴者,吾尝以锥末得景升。”参与白榆社唱和,道昆故世,结交袁中道、宏道、江盈科、钟惺。好诗文、戏曲,生前刻诗《蒹葭馆集》、《冶城集》、《涉江诗》、《鸾啸集》、《漪游草》等(诗歌创作详见“公安派”一章)。
程可中,字仲权,休宁人。家贫,博学能诗,入白榆社,与何白、潘之恒交笃。形貌短小精悍,兀放任侠,酷嗜山水。《列朝诗集小传》论其诗在潘之恒、何白之间,又说:“仲权尝语余:李本宁(维桢)以诗文雄伯,人莫敢置一辞,余得其赠诗,直规之曰公才不逊古人,亦落弇州、太函窠臼耶?本宁拱手叹服。以此知其真长者也。”有《汊上集》二十二卷。
此外,山人吴守淮有《虎臣诗集》二卷;山人李敏有《浮丘山人集》;方于鲁有《方建元诗集》十四卷《师心草》一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