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爱无能
据社会调查得出,现代都市女性容易得肩周炎、关节炎、乳腺癌等等的病,其实这些社会学家还忽略了一种病:爱无能。
祝福接到林岚的电话:“老姐,你知道吗?我一个月见过那人三次!就我说的那个帅哥!我每天晚上一闭眼睛就能想起他的脸来!我决定了,去把我朋友那个班顶下来,我肯定能在那再见到他!”
祝福遮住话筒对林岚说:“好,我在出差,回来给你电话。”
一面之缘却从此念念不忘的人有很多?念念不忘还要付诸实际行动的却是少有。林岚,堂堂大学音乐系海归教授自从上月帮朋友在酒店大堂代班弹了一礼拜钢琴见到一帅哥,三面定终身,对此男子念念不忘,现在居然要去酒店大堂弹琴当长期工了。
诸位说,这不是病是什么?
祝福压抑住被面包车颠簸得想吐的欲望,转头问摄像:“小何,咱这是快到李家村了吧?”
小何在给女朋友发短信,抬头看了眼:“嗯,都开了四小时了,今天肯定是赶不回去了,唉,我女朋友生日啊!”
这次他们是做外景采访,当事人在农村的农村,郊区的郊区,组里为响应经济危机就派一组临时小队,一台小面包车,司机老王,摄像师小何,还有可怜的晕车新人——祝福。
小何明显收到了女朋友的最后通牒,扔了手机大喊:“我是缺爱啊我!”
祝福左手捂着胃,右手捂着因为某种原因还没及时去医治的牙,支吾:“我想我是缺钙!”
司机老王笑起来:“我干那么多年了,听得最多的就是你们这行说的:‘上辈子做错事,这辈子做电视哦!’”
上辈子做错事,这辈子做电视!当师奶杀手的助手就算了,没见过哪个师奶杀手还挨打的。
当祝福一行人敲开李家村李老三家的大门,被李老三及儿子李大财各扛着一条长凳追着逃出院门时,大家都深深地体会到什么叫“上辈子做错事,这辈子做电视”了。
其中以祝福有切身体会,因为社会专家还说了:都市女性缺乏锻炼。于是乎,这位都市女性在抵抗板凳追击的途中,一不小心——绊着了门槛,崴着了脚。
“不接受采访就算了,何必打人!”小何愤愤地说。
电视永远都是台前风光,台后制作却要上刀山下火海地搜集资料。并不是每个拍摄都能顺利进行,很多当事人嫌丢人都不愿意出镜,不接受采访,有的甚至殴打工作人员。这次的采访内容是李大财的媳妇进城打工,一去不回,过了两年,要和李大财离婚,并要回儿子。李大财当然不肯,自己媳妇都见一次打一次了,更何况摄制组。
祝福摆摆手努力笑笑:“没事儿,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明天一大早再去试试,不行就算了。”
是夜,她一个人在宾馆里找来冰块,脱下鞋子,一动红肿的脚踝不禁吸了口凉气,想起初找工作时,她家老爹就说了:“丫头,你经验比不过老人,年龄比不过新人。人家不去的地方你要去,人家不做的事情你来做!”但这样做到着实不易。
全世界的商人就一个本事——节约成本。但是,中国商人的本事显然更大,他们要求的不是节约成本,而是不要成本,试用期不给钱,过了试用期还有实习期,还有三金,还有编制……最后,“什么?你要加薪?800块?”“立即炒!立即炒了!找个500块的毕业生来!”
祝福想想就想笑,又动到了脚,一下子眼泪都要上来了。这时她包里手机响,赶紧翻箱倒柜地找出来,一看是组长张姐,赶紧低眉顺眼地接了。
张姐问:“我听小何说了,你今天把脚崴了?”
祝福赶紧说:“没事儿,皮外伤,睡一觉就好。”这小何传话的速度比传声筒还快。
张姐话锋一转说:“明天你们一定要把采访给办妥了,打都要给我打出个报道来!”
祝福愣了愣,点了点头:“嗯”了一声,想想又觉得不妥,加了句:“知道了,张姐!”
走上社会对领导的恭敬和学生时代对班主任的恭敬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和领导说话却要更多一份斟酌,因为班主任不能炒了你,领导却可以随时炒你。
张姐那边过了会才有声音,她慢慢地说:“祝福,你觉得我是个强悍的人吗?”
祝福“啊?”了一声,摸不着个头脑,她想起张姐在节目组里叱咤风云的样子,很想说强悍并不能代表你,您是勇猛,您是彪悍……您是节目组的第一领袖,开创媒体事业的伟大先驱!
祝福斟酌着这话以小何那溜须拍马的嘴该怎么说。
张姐却开了口:“你再看看第一新闻的王露,强吗?你就看看小何吧,他强吗?”不等祝福接话,张姐高了声音:“没有人是真的强,都是装强!就是没有也得给我装!”
“明天傍晚,我要看到带子!”接着挂了电话。
第二日清早,祝福领着小何又去敲李大财的门,先是小何动之以情:“李先生,您不一定需要出镜,可以背对着摄像机,我们只是做个简单的采访,如果你愿意做当事人,我们也会有出镜费给你……”
李老三又火了:“啊呸,你们这些城里人给点钱了不起啊,欺负俺们乡下人……”转头又要去找长板凳。
这个社会已经不流行以德报怨了,现在流行以暴制暴!对付流氓的办法就是你比他还流氓!
祝福冲小何使了个眼色,小何打开摄像机,她抓住李老三扛起的凳脚,厉声喊:“你可以不接受采访,但不可以打人。昨天的事我已经不和你追究了。如果你今天再动手,我们的摄像会拍下一切作为证据,送到电视台播出还是送到公安局,你看着办吧!”
李老三纠起满脸皱纹,眼神凶悍,狠狠地盯着这个身材娇小,细皮嫩肉的都市女娃。
祝福挺直背,手死死地攥着凳脚,毫不示弱地瞪回去,天知道她牙齿都要打抖了。
李大财一看形势不对,扑上去就要抢小何的摄像机,小何护住摄像机,两人扭打起来,祝福的头上滴下汗来,眼看脚也开始站不稳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身后响起司机老王的声音:“祝小姐,我把警察带来了!”
一切终于落幕。
晌午,三人完成拍摄,准备离开李家村。临行前不忘感谢可爱的人民警察。
祝福握着小警察的手,打心眼地感激:“谢谢警察同志!”她从来都没说这话说得这么真诚过。
哪知道小警察也是个新人警察,对着白白净净的新人采编不知道说什么好,黝黑的脸开始红起来。
祝福爬上车时,这小警察又追出来,塞了一大袋东西在祝福怀里:“这个…这是…俺们村里的白果,送你……”一紧张就说得有点磕磕碰碰。
祝福还在诧异,小警察早跑得没影了。
车开了,小何笑:“嘿,祝姐,艳遇啊!”
祝福白他一眼:“这叫民风纯朴!”
小何又问:“祝姐,透露透露,您是怎么知道叫老王喊警察的?你们事先都约好了?”
祝福笑,把白果袋打开来,分了几份,扔给小何一份:“多做事,少说话!有困难,找老王!”在后车镜里朝老王笑了笑。
出过最多外景采访的,见过最多场面的,当然是老王这个老江湖。问老王,准没错!
再回南京城的时候已是傍晚,市区下着大雨,小何带着带子回去复命,祝福琢磨着这脚估计要去医院,让老王随便找个地方把她丢下来。
可这一“随便”又让她顿觉牙疼了——她转身一看:“微笑牙科诊所”。
一刻钟之后,她都不知道是怎么又坐到秦微笑的办公室里来了,似乎是外面的雨太大,似乎是她的脚遭受了一天的折磨开始罢工,又似乎是出来锁门的医生笑容太过耀眼……
“我以为您叫我进来是看牙?”她坐在白色高脚凳上,小心翼翼地脱下鞋。
“但显然你的脚比你的牙更需要治疗。”他洗了手,蹲下身子。
刚过了冷水的手碰到温热的足,她一个颤栗,小脚在他的掌心跳了一下。他的拇指轻轻按压,揉动,从足到小腿脚踝……
本来这都是无可厚非,他是医生,她是病人。
但是,他是男人,她是女人,她的脚就大大咧咧地被他按在手里。
祝福觉得不好意思起来,身体不自觉得变得僵硬。秦微笑抬头看了看她,本来是想问她哪按得不对的,一抬头看到她侧着的脸,面颊上的红仿若桃花,明明在故作镇定,卷卷的睫毛却轻轻地抖,像只在大雨中扑扇着翅膀的倔强蝴蝶。他手中的足突然热得炽人,两人就这样静止了。
风夹着雨点“砰砰”地撞在关了的窗上,11月的南京下了雨反而更加湿冷,室内和室外的温差导致窗上起了白蒙蒙的气,往外一看,街上的柏油路,黑瓦顶的小弄堂在雨中也变得呢哝起来,晃荡着,晃荡着,恰好一幅“水墨江南”。
突然,湿润的狗鼻子蹭着她的脚掌。秦微笑放下祝福的脚,摸了摸大狗毛茸茸的脑袋,喊了声:“Yogurt”,语气有点像怪罪突然冲进父母房间的孩子。
她赶紧弯腰边穿鞋边问:“它为什么叫Yogurt,爱喝酸奶吗?”
“嗯,我捡回它的时候,它只喝酸奶。”他没回头,翻箱倒柜地找药膏。
他又变成了医生,她又变成了病人。啊哈,大人最大的本事就是“装”,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没有伤到骨头,回去敷点药膏,如果明天还疼,就要去医院。”他站起来递过药膏,Yogurt贴着他的裤子,蹭着脑袋。
“哦,好。”她心里奇怪,牙科诊所里还卖跌打扭伤的膏药。
似乎是了解她的想法,他笑:“这诊所是我退休的姥爷开的,我学生时代经常打架打得鼻青脸肿,都是到这来后才敢回家的。”
她点头,飞快地瞥了他温文尔雅的面庞一眼,很难想象时光倒回七八年前,这位“微笑牙医”边按住流血的鼻子边在他姥爷的呵斥下上药的情景。那她自己呢?七八年前的自己又好到哪里去?
青春就像一件招摇的衣服,当时觉得很靓,穿着显摆的时候觉得自己一定是这条街上最美或是最帅的人,几年后再回头看,只能暗自掐大腿悔恨:“哎,这衣服那么丑我居然也能穿得出去!”
但事实上,每个人的衣柜里总有过几件这样的衣服。
“要我送你吗?”秦微笑指了指祝福的脚。
祝福赶紧摆手:“不用,我家就在这条街后面。”
想起那天的“奥迪事件”,她以为他自己开车,谁知门口停了一辆出租车,司机好像和“微笑牙医”很熟,Yogurt也熟门熟路地爬进后排座位。
“谁说牙医不一定会治跌打,谁说坐在驾驶位就是司机?”他扶着车门眨了眨眼,眼神烁烁。
祝福知道这是他的调侃,脸红起来,一下子又想起了什么,问:“秦医生,您平时吃不吃白果?”
“……”“微笑牙医”跟不上新人采编的逻辑,挑了挑眉锋。
祝福赶紧从包里掏出小警察送的白果:“给你,当抵消药费了!”
……
“借花献佛!绝对的借花献佛!”林岚听完祝福一天的报告在电话那头嚷嚷。
“少来!”祝福无奈地抚额,“我只是彼赠我药膏,我还彼白果!这在经济学上叫等价交换!说说你吧,和你的那位MR.百分之百怎么样了?”
“什么百分之百,人家有姓,姓傅,他是这家饭店的投资人之一,又是个地产商,正好大我两岁,在生理学上最配了!我是双鱼,他是天蝎,在星座学上也是绝配……”林岚如数家珍。
“好,好,好……”祝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是不懂为什么林岚总是狂热地相信星座,她也不懂为什么25岁的林岚就像初尝爱情糖果的孩子,会如此地兴奋?但往往这样的飞蛾扑火都不是什么好事,所以她不知道到底是劝阻还是鼓励她唯一的表妹好。
“老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我没有办法……”林岚突然低了声音,“一个女人,积累到了一定的时候,总需要一个人,一个地方,让她把她多年的热情、温柔、幻想、憧憬,狂热地、孤注一掷地投放出去!”
“我知道。”祝福用力地握了握电话,似乎给了自己表妹一个拥抱。
林岚这样是种爱无能,因为太想得到,所以太过手足无措,理论无法运用于实践,爱情专家变成爱情白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虽然每个还没谈恋爱的姑娘都极力地否认,但似乎每个坠入爱河的人都容易变成红娘,迅速地抛弃自己的单身宣言,还圣母玛丽亚般想撮合周围的一切单身人士,很显然林岚也是其中之一,她说:“老姐,我觉得那微笑牙医还不错,你们挺有缘的,你不如试试看!”
祝福失笑:“不可能!”她只是小小地花痴一下,还不至于失去理智。
林岚尖叫:“不试怎么知道,太久不谈恋爱要和社会脱节的!”
祝福愣了愣,轻轻地说:“林岚,我想不是试的原因,我所有的热情都倒光了,心就麻木了,人也就那样了,谁都一样了……”
林岚小心翼翼地,似乎屏住呼吸揭去古董箱上的封条一般,说:“姐……还是…因为他吗?”
“……”没有人回答,古董箱上的灰尘呛着了呼吸,祝福挂了电话。
她这种又何尝不是一种爱无能呢?如果不是你,那任何人都一样了。就这样吧,不可能再去爱了!
上了年纪最大的好处除了可以更加不要脸,就是:年轻时得不到的东西,现在你不想要了。
Twinkle Twinkle闪烁闪烁
To老三:
见字如面。
这几天,秋风刮得厉害,像要把人活生生撕开一般,明明是那么大的太阳,走出去却发现冷得直缩骨头,真是!被这阳光欺骗了!我经常在窗口看到对面的那条河,小精灵一样的光斑在银白色的缎子上跳跃着。
老三,老三,我老是这样地叫你,都快要不记得你原来的名字了呢!
呵,开玩笑的,我怎么可能不记得你原来的名字,你的一切我都记得!是记忆力最美丽的弹珠,仔细地串好,放入精致的铁罐子里。
你的全名叫景初,最初的风景!非常美的名字对不?可是你不喜欢这名字,你撇嘴说你妈就是一文艺女青年非让你叫这名,折磨自己儿子。看,你总是这样,越爱的人越是嘴损。
为什么叫景三呢?你喜欢意大利的三号马尔蒂尼?你说:好男人,踢球有球品,做人有人品!你家在三山街?你母亲开的蛋糕店叫3:30?你母亲真是个有才华的女人,下午三点半,正好是蛋糕时间!
老三,你这些事都很少和我说!我甚至都是毕业后从东子嘴里知道你没有爸爸,东子说你爸没死,但就是没见过你爸。我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依然撇撇嘴说:这有什么好说的。
是啊,这有什么好说的?你本来就是骄傲地活着,奔跑着,笑着,像一匹孤傲的狼,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不知道最近怎么回事,我老是会想起我告诉你我喜欢你的那日光景,一想到就羞得想尖叫。
那一天是你毕业返校的日子,请高三补课的我吃午饭,吃完就在学校附件的弄堂里转啊转。我想着你都快走了,一定要说!反正豁出去了!哈,为什么人都是年少的时候有胆量?
那一天,弄堂里的女人们站在家门口打着毛线聊着家长里短,老太太拍着午后晒得香喷喷的被子发出有节奏的啪啪声,鸽子在黑色的电线杆上直咕咕。
你说:“东子喜欢你。”
我说:“哦。”
我说:“我喜欢你。”
你说:“靠。”
看看,这都是我们年少时干的傻事儿。
老三,原谅我无法继续搞笑下去,这件事在我的记忆里是如此的鲜活,即使让我一想起就想脸红尖叫,但都是我们之间的那点点温暖的小破事。我把回忆写在这些信里,即使我知道这些信你永远都不可能收到。
原谅我今天无法继续下去。我的奶奶去世了。那个老是在我不在的时候接着你的电话,你捏着嗓子骗她说:“喂,我找××(你每次编的名字都不同,反正没一个是我)”,被你骗着了回答:“打错了,没这人喂!”便挂了电话的老太太;每次数落我:“小囡囡老是不好好做功课,老有男孩子打电话来喔!”的老太太;我去加拿大前在车后面对我招招手,就背着手踱着步子去打麻将的老太太居然不在了。
老三,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想回家!但我妈不让我回去,这消息都瞒了我很久了!
老三,怎么会这样?我走的那天,老太太还是那样精神!她常常坐在电视面前看《开心辞典》,总比别人先报出答案,电视上那人要答错了,老太太就说:“看,这人还没我这老太婆记性好!”她还说:“囡囡,你比奶奶厉害,奶奶这十几年都不知道新街口市中心长什么样了!等你回来带奶奶去看看!”我每次都说好,可每次一有空都自己溜出去玩了!
我一直一直都以为我回来的那一天,奶奶一定会像送我走时那样背着手出现,然后笑开一张皱纹的脸说:“囡囡回来了!”
老三,你要是现在在我身边该有多好!
呵,老三!我对你也一样啊!
我老是以为,亲人啊、爱人啊、死党啊,不论岁月有多久,发生了多少事情都一直一直会在那里,所以可以不常联络,所以自己可以跑得更远。直到有一天,我一回头,却发现没有一个人站在我的身后了。
老三,你说我有多该死!
哎,晚安,老三。
From三少爷的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