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狐爱(1)
楔子
我曾在这世界的一角,看过烈火焚烧秋日的高原。
高达数米的火焰,仿佛是上古巨人滴血的舌头,在枯黄的大地上,彷徨沉默,永无止境地卷过去。
无论是什么,都不能逃过沦为劫灰的命运,所过之处,天地如死。
那时候我坐在火焰的中心,看自己的身体在沸腾空气包围下软化成微粒,在有无中飘摇。在世间所经历过的那一切,我想此时都应当淡化成一个笑话,远远退避在时间的旷野里。无论悲伤喜悦,都不能独自享有一块自己的墓碑。
可是我错了。
三月十五日,凌晨。
伦敦道宁街博引大厦,全世界物业中最昂贵的所在,价格之高,令人发指。二○○○年全球大盗“道与术联合研究委员会”发布多项调查结果显示,此地位列知名盗贼们“我一生最想抢的十个地方”排行榜第一位,同时在“全球十大最值得抢的地方”榜单上亦表现卓越,与阿联酋七星酒店“阿拉伯之塔”交相辉映、并驾齐驱。在全世界失业率都一路走低的环境下,周边各保安公司竟然始终保持强劲的职位需求增长——由此可见,坐言起行的道上兄弟,可着实不少。
此时入夜已深,灯火犹明。尽职的保安在大堂中来来回回地巡游,忽然“咔”的一声轻响,巨大的玻璃门徐徐打开,一个穿着黑色长风衣的男子走进来。这人的容貌隐在阴影里,难以端详,唯一会引起注意的特别之处,是皮肤上泛出一层淡淡金色。保安迎上去,仔细察看,确认对方出示的是一张货真价实的贵宾级二十四小时特别通行证。于是点点头,按下客用电梯启动按钮,目送他身影消失。
这大厦里,日日穿行着日理万机、身家倾城的商业巨子。“OLDMONEY”豪富世家名下的基金会,也多有在此办公运作的,有人夜半赶回来处理急务并不鲜见,不过,这保安在此工作五年有多了,眼力出众,过目不忘,号称人肉摄像机,此时却完全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个人。
电梯直上十九楼。热感应灯次第打开,那人走到走廊尽头一间巨大的会议室门口,停下来鞠了一躬。听到室内有个苍老的喑哑声音道:“秦礼到了,坐吧。”
谨慎地又鞠了一躬,来人方才走进去,室内一切摆设俱无,唯独中心摆一张极大的黑色长桌,在暗黄灯光下沉沉的。两侧座无虚席。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神情均肃然。气氛凝滞似一张玻璃纸,舌尖一舔就破。
沉默。沉默。
沉默在空气中游离,一点点孵化出更多。终于长桌左面当头一人缓缓站起来,这男子穿米色的西服,低调而华贵,窄窄一张脸秀眉亮眼,他乌黑的头发仔仔细细抿在了耳后,一丝不乱,看得出来是个精细人。他低咳两声,将周围眼神齐齐吸引到自己身上,才开口说:“族之传承,理当遵从,我们秦氏一门,对此绝无异议。不过,家父前一年才去世,躯壳未腐,我必要谨慎守护,加上年来投资环境见好,祖宗产业价值高速膨胀,阿弟独力掌管,实在疲于奔命,无法分身。请长老会明示。”
所有偏向他的头颅又一股脑转了一百八十度,望到另一个方向去。在长桌的后面原来还坐了四个人。一字排开,暗色中看不清面目。其中一人微微点头,正要言语,他身旁同伴却把他手指一按,又静了下来。那男子等不到半点回应,也不着急,微微一笑坐下了。他身边坐的,正是适才漏夜赶回的那人,两人侧头,各自说了一句什么。
须臾,右端中间一个女子声音破空而来,急促清脆,一连串响鞭炮似的说:“秦氏为族谋财,既然可以开脱,那白氏为家族征战四方,这一代男丁只得弃儿在世。此次行程,一发而惊四方,风波颇恶,万一他有什么好歹,白氏岂不是要灭门?”这女子隐在暗处,吹弹得破的一张脸,容颜娇弱,眼神却如寒星一般极为冷厉,一扫四围,大家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性急的,就起身去拨弄空调遥控器。
这两位发言的主要内容,听起来都不是很正面。其他人似乎不好应声,于是继续讪然下去,渐渐有鼾声在济济人头中传出来,长桌后面位高权重的四位仁兄脸上多少有点不好看起来,于是开声问:“庄家姐妹呢?”
立刻有人答:“庄缺在芝加哥调解当地黑帮之间的大纷争,抽身不出来。秦礼赴会,余庄敛在阿拉伯独力进行中东诸国的优先投资公关,今晚揭标,已向长老会报备过了。”
那四人各叹口气,坐中间者慢腾腾道:“既如此踯躅,只得依祖例,白弃法力百年来始终精进,料无大碍。这一次的选命池之行,狄南美之伴,还是交给白氏吧。”
我有一种特异功能,就是可以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就地站下,开始打瞌睡。
要伪装成状态清醒而又不被干扰,非常需要一点儿戏剧表演的天赋。而根据我娘一巴掌打在头上的力度来看,我这辈子进攻娱乐圈的梦想已经可以休矣,何况加多两个硕大的白眼,“你发什么大头呆,前面那家名店在换季,赶紧去给我卡位。”
这位徐娘,一手叉腰,一手指向不远处的一家时装店,穿水绿色长裙,挽一只假得不能再假的名牌手袋,不是别人,正是我妈。
我想告诉她那家店绝非了不得,设计每况愈下,简直可说一无是处,绝不需要卡位那么隆重对待,但她的耳朵呈现瞬间封闭状态,两眼只顾发直。对于一个这么没出息的人,你能说什么?还是服从吧,服从吧。我哼着歌儿晃晃悠悠奔出去。远山初夏草木生长的销魂气味,游丝般穿行在熙熙攘攘间,偶尔的机会,就鲜活地进入我的鼻端。
同时,也有什么进入我的眼帘——一个我打破头都不会料到在这里出现的人影,自对面而来,悠悠荡荡,似一无用心,但擦身而过的瞬间,手指按上我的臂膀。突然地,轻轻地,碰触过的一抹肌肤,瞬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红紫色,好似入西的那抹残阳,误认了故乡,铭记不去。
紫气东来。那人印章,如此颜色鲜明。
耳边有两个字轻轻呼唤,是我的名。
“南美。”
“南美。”
我多少年没听到过的声音,陌生得像一棵生在汉阳陵上的树,关于它的记忆似枯萎,濒死,不过挖出根来看,手指上还沾染得到一点点水色,竟仍然是活着的。
晚上,我娘兴致勃勃地展示完了她今日的斩获物后,觉得不够过瘾,于是找我众乐乐:“囡囡,来试这件蓝花裙子,你皮肤白,一定好看。”
我窝在沙发里,埋首看《国家地理》杂志,连眼皮都没抬:“那是围裙,你送给隔壁家阿姨做饭的。”
她很意外:“真的?”
拿到鼻子底下去,东闻西闻,好像她有特异功能,可以靠嗅觉分辨一件衣服的式样似的。
乘她研究着围裙,我侧了侧身,手往肩膀上被碰触过的地方一摸,果然有一阵焦雷似的灼热在心底滚过,验明紫印的正身,最后一丝侥幸烧灭了,我脸色微微一变。
这小动作居然没瞒过我家八婆,我简直怀疑她其实是埋藏在市井间的绝顶武功高手,立刻过来探察:“你怎么了?”
准确找到那条痕,十分夸张地倒抽一口凉气,在屋子里团团乱转找膏药创可贴云南白药洗洁精。懒得理她,我起身到阳台上去。灰蓝天色,中有明星,看来明天一定又是个好天。有人告诉我,极目最远的地方,合上眼帘再睁开,那颗第一时间进入你视线的星,就是你的守护星。
试验一下看。呸,那儿只有俩灯塔。我要灯塔来守护我干吗?
胡思乱想一阵,忽然听到我妈在外头大吼一声:“囡囡,去开门。”
我没动。
已经听到了:那敲门声不紧不慢,不紧不慢。
每三声停一下。仿佛在等待,又仿佛在犹豫。
又是三下。
每一声,都像是要穿越门壁,砸到我心上。
妈妈的分贝数调整到环保局禁止标准,伴随着一只拖鞋,力度角度双绝,硬是从阳台门缝里玩了个飞去来的绝活,砸到我后脑勺上。妈的,她年轻时候怎么不去练飞镖?
不得已走出去。
里门打开。
隔着一扇安全门,不出所料,走廊上那人向我微微笑。手臂上的焰色痕迹,忽然如针刺一样疼痛起来。
我们两两对望着,周边世界犹如虚无,蒸腾飘摇。天地间只剩下他那双深不可测的眼,定定笼罩我。
右手指轻轻画圈,化出蓝色幻影,无声无息穿破铁门,极速逸出形成微蓝色的攻击圈,外面的人脸色一变,弯下腰去,猛然便惨叫一声:“浑蛋,你干吗要用蓝之祭祀诀?打到我鼻子了。”
我冷笑一声:“白弃?你跑来我家做什么?我们两家这段时间是世仇,读过书吧?世仇什么意思知道吗?”
门口蹲着的那个家伙捂住脸,手指缝里露出两只眼睛,无比怨恨地瞪着我,听我一说,立即破口大骂起来:“浑蛋,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呀,你长点记性好不好,自从你走了以后,四缺一,这个规定都已经取消了,给你送了简报没看吗,还是脑子进水……”
听他这么一说,好似真有这回事,至于他说的简报……我相信我近两年搬家次数实在频繁得太过分了……不期然我就有点歉疚。赶紧上前把他迎进房间,这当儿我那个没心肺的妈已经进卧室做面膜了,除非生死攸关,否则一个小时内,绝看不到她再次出现。
找点碘酒、棉花过来,要给他疗伤,被一把推出十米开外,几乎砸破我们家墙,这小子看看窗帘都拉上了,于是运一运气,老大一个脑袋猛然发出弹棉花那样的嗡嗡声,疯狂地转了几圈,跟一架自动陶器制作机似的,不久就变出另一副嘴脸来,清目朗眉,煞是俊秀,就是那俩睫毛比我家扫把还长,哗啦哗啦满地下扫土。要多漫画有多漫画。我好奇地看了他半天,问:“你怎么改性了?以前不喜欢帅哥的啊。”
白弃扭了扭脖子,白我一眼:“我在下面大堂按了半天门铃没反应,只好绕到后面打破一堵墙进来。估计被监视器拍下来了。改个好人样子免得麻烦。”
竟然只打破一堵墙?以我对这位世兄的了解,应该没有这么温柔才对。这么一想,脚下的地板便隐约有点颤抖,还有一种类似于鬼哭狼嚎的喧哗传来。我抱着万一的希望去问白弃:“你说的墙壁是?”
他埋头不问世事,开了冰箱回来,已经开始吃我们家晚饭剩下的盐酥虾,睫毛拿两只衣服架子夹住了。听我问,便天真无邪地拿一只虾头对窗外指指:“喏,我就站在广场上,对你们大厦的外墙打了一掌啊。”
他话音还没落,我的惨叫声已经回荡起来,连忙抢入老娘的房间,她脸上白花花的,居然横在床上就睡着了。连被子带人一包,绑了一根铁蚕丝系在窗户上,径直往外一丢,空气中隐约听到她梦中的嘀咕声:“哎呀,起风了,囡囡,去关窗。”
万恶的地主婆,这份上还想着差遣我。
白弃何许人?族中八百年以来,号称斗商第一、智商无限低的不世奇才,无论我多么大惊小怪狗跳鸡飞,他还在安心吃虾子,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什么?你也不知道,哦,其实也没什么。不过就是白弃一掌之下,把大厦打塌了一边而已,那边是写字楼,没什么人在。可是一塌百塌,往事不堪回首,这力量波动传递过来,相邻的公寓楼怎么也没法子长治久安啊。
住这里的笨蛋,一旦出点问题又没有电梯,连走路都忘记怎么走。邻居一场,还是要去救一救的好。
赤手空拳,连鞋子都穿反,我冲出走廊去,果不其然,走廊上的灯全体都灭了,灰土弥漫,我住最高层,头上已经不时传来巨大的闷响,一层一层要塌了,等塌到某个高度,整个楼就会因为支撑结构被彻底破坏而哗啦一声,跟我昨天做得很不成功的那只豆渣蛋糕一样,万劫不复地瘫成一团。无论之前每平方米的租金贵到多么离谱的地步,现在能值点钱的,也就是那些好不容易见到天日的钢筋了。
我团团乱转,白弃却把头伸出来问:“喂,你冰箱里为什么会放一坨屎粑粑?而且好像很香的样子。”他的手里,正抓着那团壮志未酬身先死的豆渣蛋糕。
我气个倒仰:“小白,你是不是一定要等到火烧眉毛,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费力地扬了扬他的眉毛,非常狐疑地上望:“有火吗?真的吗?真的吗?”
想白氏掌握狐之兵权达一千三百年之久,老头子辛苦支撑,死都没时间死,最后终于盼到生了个儿子,结果是这个品种。苍天啊!!!
呼唤完这几句,我一把把小白揪过来:“喏,会聚气成胶不?”
一提到跟野蛮暴力有关的东西,这个家伙立刻腰背挺直,下巴傲慢地一抬,活像自己正在奥斯卡舞台上发表最佳修行者得奖感言一样,慢腾腾道:“聚气成胶者,雕虫小技也,我生有慧根……”
等他这一通法螺吹完,我们就不要救人了,改埋人吧。我拉住他的睫毛急走,到走廊尽头一脚把玻璃墙踢碎,白弃偌大一个身躯,呼啦一声就被甩了出去,一面大声指示:“上去看看哪个地方裂了,裂了就补补。”
一个小时以后,我和白弃站在了大厦下的小广场上,抬头看看,不错不错,造出了一左一右两座粘在一块的比萨斜塔,这个烂地方,建筑一座比一座没有创意,整改一下有利于社区文化发展。
白弃被灰呛得不爽,不过对自己一番努力的结果还是比较满意的,指点着啧啧连声:“看看,那边角上的透明支撑效果,很前卫吧,再看这面墙,出现了大量的断裂纹路,表面却呈现光滑的胶状效果,将内部结构突显,后现代感十足。果然是高手之作啊!哈哈哈哈!”
这番话说出来,简直是晴天好多个霹雳,打得我眼睛发花:“小白,你对建筑居然有研究?”
他很诚实地摇摇头:“大约是上个月我爹逼我吃书吃急了,多吃了两本关于建筑的吧。那些词从我嘴里乱冒,我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欣赏完毕,心情很好,忽然想起我妈好像还在空中吊着啊,顶梁骨上就走了真魂。看看四下无人,赶忙飞身跃起,沿着大厦玻璃外墙噌噌走了一圈,白弃眼尖,在下面喊了一嗓子提醒我:“在你头上,头上。”
果然,那只太婆寿司正不偏不倚吊在我上方,里面包的馅儿定力非凡,仍然睡得口水滴答。实在叫人佩服。
乘着还没引起旁人注意,我扛上老娘赶紧下地,遥遥对小白挥手:“回见回见。”眼前一花,他欺上前来了,一只手粘在墙壁上,身子凌空摇摇摆摆的:“什么回见?扯半天忘记说正事了。我是来接你去选命池的,你是受命者啊。”
选命池。
狐山绝顶,天门七百年一开,为狐族降命。那一天,族中天地玄黄四大长老开坛祭祀,为族众祈福,选出受命者——那就是狐族下七百年的命运的决定者。
这短短两句话,诸多语焉不详,却动用了许多吓唬人的字眼,比如,七百年啊,四大长老啊,祭祀啊,祈福啊,最欠扁的则是:命运啊!
我把白弃的小手一扒拉,对他吹眉毛——吹他的眉毛,瞪眼:“告诉你,我的命运就是服侍这个死老太婆归西,然后去开家婚介所专职做媒,你别来烦我,不然烧掉你的毛。”
他不为所动,跟在我身后冷静地说:“要是你能烧掉我的毛,你就去当我老头子的接班人吧。也免得我一个月吃一两千本书,胃都吃坏了。喂,你快点收拾行李啊,别劳动我抓你啊。”
小白生平不打诳语,我也确实打他不过,因此说不泄气那是假的。闷头把老娘拎到公寓大堂一看,电梯想当然地失灵了,大厦管理员正在鬼叫鬼叫地打电话叫城建局来看危房,无数街坊涌出来,拿帐篷的拿帐篷,半裸体的半裸体,都吓得不轻。我一声不吭进了安全梯,奋力往上爬,一路上听到被子卷里的呼噜声和小白睫毛在地上咔咔扫土的声音交相辉映,心里这口无名鸟气,真是将出未出最销魂啊。
我妈老了。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一点。
每一分钟我都注视她生命的流逝,与逝水一样不容分说。任何时候,她欢笑的时候,她哭泣的时候,她耍赖的时候,她发呆的时候。她有限的活力动荡如一碗稀薄的牛奶,不断泼洒接着蒸发。最后会留给我一个空旷的碗底,青花瓷,冷冷的。
我因此宠溺她,好似她宠溺我。
那是很久很久,人类爱这样说,很久很久以前。
蜂会,她曾经工作的那家夜总会。
彼时城中最火热的场合,夜夜笙歌,灯火楼台。
倘若她的人生有过梦想,我猜就是成为那场合中当红的姑娘。
当然她看过其中的辛酸血泪,不过,风光后被小白脸卷尽钱财那样的命运,似乎都要好过终世收拾酒后污秽的地板。
那就是她的工作。
她一定那样想过。可惜大多数理想都不会成功。
那家夜总会三年后结束营业。她唯一的收获,是一个从后巷垃圾堆里捡来的小孩。
就是我。
小白在客厅里坐定,开始吃他一直抓在手里的豆渣蛋糕,上面沾满灰尘,却完全不影响他的食欲,他吃得吱吱有声,不断赞叹。考虑到他身体的强壮程度,我懒得告诉他里面含有大剂量的砒霜,本来是准备毒耗子的。一边吃他一边问:“喂,你三十年前是怎么从狐山逃出来的?居然搜那么多年搜你不到。”
我瞪大眼睛:“什么?说我怎么逃出来的?我不是被你爹一脚踢下来的吗?”
他对八卦的兴趣一点儿不比我娘少,立刻凑过来:“什么什么?我爹踢你?可是长老们都说你是自己跑掉的,为了消解法力免得被追踪,还化身为婴儿。”
历史,就是当权者写的小说!这可真是个鲜明的例子。我义愤填膺这么嘀咕了一句,眼皮一撩,发现小白定格成一副兴味盎然的电影胶片,灼灼然盯住我,没奈何,只好解释:“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跟狐王玩游戏,你爹正好撞上,一时误会,念了一个巨强的加味风疾咒,我就给扫到这里来当Baby了。”
他很纳闷:“玩什么游戏后果那么严重啊?”
我沉默了一下,终于还是告诉他:“荆轲刺秦。”
小白一迭声傻笑的时候,妈妈醒了,还糊着厚糨糊的脸从卧室里一扎出来,足足发了十几分钟的愣,然后才慢慢地说:“囡囡,我饿了。”这是晚上十点,七点逛街结束时去吃的饭。开胃菜主厨沙拉,主菜是橄榄油香煎蘑菇、香草羊排,甜品提拉米苏,她要了两份,加上餐前酒和咖啡,她被撑到需要我背回来的惨状犹在眼前,她居然又饿了。我不理她,自顾看着窗外天空冥想。结果她自力更生,自己跑去厨房里,又跑出来,带着蒙娜丽莎一样神秘的微笑,没多久“砰”的一声巨响传来,我用脚指头想都知道她又开着微波炉门煮蛋。
没精打采地进去收拾残局,满天满地都是鸡蛋的残骸,粘在壁纸地板上,非小刀刮不掉。要不是训练有素,我就想一头砸到地上,直接背过气去。转头看了看跟进来的小白:“有办法没?”
他吞下最后一口豆渣蛋糕,也不说话,手指直直戳出去,望空画了一个圈,一阵低低的尖锐呼啸声在圈中心隐约响起,像气球爆炸般四面扩散开去,转眼将整个厨房纳入势力范围之中,等小白的手指垂落的时候,不要说区区鸡蛋,连炉具上下几十年来积累的老油泥都消失得一干二净。整个厨房的亮堂度比外面高出一倍以上。他耸耸肩膀:“风疾咒,拿来做清洁好像不错啊。”
看他似乎颇有打造成为新一代家庭煮男的潜质,我立刻打蛇随棍上:“是啊是啊,你看厨房一下子变得多漂亮,不如你以后就跟我们住在一起好了。我煮的饭很好吃的。”
听到饭这个字,分明就有口水滚过他的喉咙,使我几乎产生劝诱得手的错觉,不过现实总是那么残忍,一瞬之后,他冷然道:“狐历承天第八年,我率军战于惊龙野,大胜,敌奉龙肝凤脑等极品食材千余斤,另随食牙族长老一人求降而不可得,哼,何况你做的饭。”
前面那一通雾水,半文半白,不文不白,使人憋气,不过其中几个关键字我还是很懂的,比如说食牙族众。非人世界中最顶尖的易牙妙手,所烹食物,最高级的可以起生死、肉白骨——这句话我记得一直都印在食牙族的对外宣传册上,其具体的意思是,可以让死掉的人闻到香味都复活,还可以光用骨头煮出肉的效果。(注:此处意思为笨蛋非人杜撰,请读者勿被误导。)
仿佛觉得我被打击得还不够悲惨似的,白弃拍了拍手,说道:“你抓紧时间收拾吧,我一个时辰以后来接你。”轻轻跳上背后的厨房窗户,他悄然消失在夜色中。
几乎在他消失的同时,另一道五彩斑斓的闪电扑向窗户,伴随着黄鼠狼被踩了尾巴那样大惊小怪的号声:“不许上窗台,危险。”
那是我娘。整个人趴在窗台上对外望了又望,然后带着一种愚蠢的迷惘表情转过来:“囡囡,你有没有看到有人从这里跳出去?”还带比画,“就是刚坐在客厅里吃蛋糕那个小伙子,白衣服,高高的,睫毛比头发还长的。”
我无辜地摇摇头,告诉她:“从你的描述来看,你分明是看见鬼啦,最近时运低,烧烧香吧。”
一面说一面心乱如麻。白弃言出必行,其法力之深,多少年前我已不能比肩,算算一个时辰,即使以最高段数的飞天术,径直求避,也多半会在半途中被截下来,而且我也不是自己要逃跑,关键这里还有一个移动距离每小时三公里的娘啊。她怎么办?
我的全部踌躇犹豫不宁不甘,化为三个字,只不过是“怎么办”。
我见过无数人类。
有些很聪明,有些很有力量。有的很漂亮。
他们肆无忌惮,占有大量资源,走去最远最危险的所在。
写最难看懂的书。
世间每一寸土地,每一滴海水,都沾染着他们的智慧、雄心、勇气以及他人的鲜血。肝脑涂地,换来一时的丰饶。
人类是如此残忍而果断。
因此才能成为众生的王。
他们给我的印象,大抵如是。因此,可以想见,当我第一次见到我娘,感觉有多奇怪。
那时候我是个婴儿,躺在一条阴暗潮湿的狭窄后巷里,四周堆满臭气熏天的垃圾,除了四处乱看以外无所消遣。想想白老爷那一出风疾咒念得可着实精彩,不愧集无数年功力之大成,不但瞬间把我从狐山卷出无数公里,而且可以在最后变化出狠狠一个过肩摔,掼下九霄云,可怜我那一点儿修行,刚够保命,其他什么都顾不上,连狐形原体都化了。狠毒,真狠毒。我不就是在玩游戏嘛,连狐王老人家都没吭什么气,当然他当时正闭关度天劫,有气也吭不出。
还好,这里像不大有人来。我就慢慢等吧,等元神回复,我回去第一件事情,就是做个弹弓把白老爷家的窗玻璃统统打碎。
想得正高兴的时候,我忽然从地上升了起来。
这种感觉让我很不适应,明明没用飞天术,也没有念风驭诀,连脚都不着力,怎么会突然到了一米六左右的地面高度?后来我才知道人类婴儿普遍有过这样一段假想飞行经历,大约是从鸟类进化来时对失去翅膀的一点儿怀念吧。我费力地转过头,就看到了我娘——二十岁的我娘。
一个上帝造人生产线上被印上“作废”字样的产品。
但是有一双纯善的眼睛。
或者假装我看得很深入,可以说,她有一颗纯善的心。
否则你如何解释她的行为呢?捡一个来路不明的弃婴回家,路上花了自己身上唯一的十块钱给她买牛奶,半夜饿了,说梦话在呼唤豆腐丝瓜虾仁煲。第二天清早抱着我奔出去跟工友借钱,竟然还是买牛奶。
我简直没有办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要不是我嘴巴里的牛奶甜津津的,实在难以忽略,我也简直没有办法相信我自己的嘴巴。
她就那么抱着我,眉开眼笑的,穿一条油腻麻花的蓝色工人裤,一件旧格子衬衣,头发编成个辫子,脸盘很大。虽然我不忍心,还是必须要说,光看她的模样,就能判断其智商指数绝不会超过九十。喂我喝牛奶的时候,旁边那个借她钱的工友忧心忡忡地念叨:“别灌太急,灌太急要呛,咦,吃得好啊,居然没呛。”
停下来观赏了一下我的勇喝牛奶劲头,工友又继续劝说:“素枝,你还是送她去福利院吧,不要等被你搞到半死才放手了,你以前捡得还少吗?”
这一说可真凶险,莫非这位阿姨有虐婴癖?我虽然对寻常虐待手法都比较有抵抗力,但人性万紫千红,大自然鬼斧神工。阴沟里翻船就不好了。
怀着这样一颗惴惴的狐狸心,我又被她抱回了家。精确地说,不是家,而是大厦顶上的一角阁楼,拿铁皮做了个屋顶,里面塞了无数烂东西,光从杂乱程度来说,和我当初躺的那个垃圾堆不分轩轾。
这位叫素枝的好人,大概是想起自己还有一份工要做,急急忙忙地跑下楼去了。
我叹了口气,飘了起来,手脚划拉两下。照这个状况,我花个半年时间,也应该可以浮游回狐山去了。不过我为什么回去呢?亲戚多,也没几个真惦记我的,回去做什么?隔三差五到后山和白弃、秦礼他们一起念书吗?或者精确地说——吃书?我挑食,历来都吃得没有小白他们快。
或者我就待在这里吧,人的怀抱,有记忆中没有过的温暖。
我不知道回忆过去居然那么花时间,从愣怔里回过神来,厨房里沉静如水,时钟滴滴答答,如生双翼,小白已经归来,站在门旁看我,眼色里是同情。
有点同情。这感觉颇陌生。或者是我误会。
然而他伸出了手臂:“南美,来。”
如果不过去,大约会中他的雷驭咒,打得两个眼珠子在鼻子下晃吧?
依在他的怀抱里,衣物后他的心以我熟悉的频率跳动,很慢,很慢,很慢,但是持续不停地跳下去,好像是一种永不消逝的希望,虽然渺茫,却一定会到来。也像回到小时候。跟秦礼家兄弟打架,或者庄敛几姐妹欺负我,无论当时怎么狼狈,都觉得下一刻白弃就会从天而降,把我罩住。
狐族四门,秦氏掌财,白氏掌兵,庄氏掌外务。我不晓得狄氏掌虾米。狐族上下,似乎只有我一个人姓狄,为什么还可以列名四大,据说因为我的祖上立了大功——这句话的意思我后来想了想,大约就是全部死翘翘的意思。四门之上的长老会,据说为了保持狐族后裔的战斗力,每一百年抽签一次,随机指明内部哪两个姓氏互为仇敌,见了面要真掐,掐出狐命来。这种狗屁规定对我实在非常不利——永远的两拳不敌四爪。而白弃,白弃修行到第一百六十年就已经只有他老爹可以随便揍赢他了。把对手打跑以后,他有个奇特的、不属于狐类的习惯——他要抱抱我。
人世间的时间,似乎流逝得格外慢些,短短三十春秋,比几百年更沧桑。我恍惚回忆起狐山上的金色旱莲,在盛夏开放,光耀着九天之上的神界。
我哀求白弃:“让我多留二十年吧,她身体已经被年轻时候的劳作毁坏了,寿命不久,让我送她升天再回去好吗?”
小白摇摇头。容颜夸张处渐渐褪去,出现我熟悉的那张干净醇和的面容——有温柔狭长的眼睛,闪烁紫色光影,深不可测。
他摇头:“选命池七百年一开,惊动四界,不因世事择时。一旦错过,后果不堪设想。长老会命我护送你前去,也是为了确保行程的顺利。南美,该走了。”
我娘在卧室里坐着。进去时候,她忽然转过脸来,无比慈爱地唤我:“囡囡,来。”
她一向不聪明,没有人间推崇的那种机灵智慧。不过正大仙容,卸罢浓妆后微微笑,神仙也似。我走过去,跪下来,将她手心贴在脸上,说:“妈,我要出差。”
她做不动清洁后我找了一份小店里卖东西的工作养她。人人叫我小妹,没有正名。倘若她愿意,其实可以过这个世界上任何豪富都无法想象的生活——不说点石成金,随便抢两家银行是没有问题的。可是她也许并不愿意。无论聚宝盆还是摇钱树,她都看不见,多拿点现金回去吧,还要我跪洗衣板承认小偷小摸。我堂堂一只千尊万贵的狐狸,哪怕法力恢复也没虾米用,沦落到去街边的外贸店卖冒牌D&G,每天对着熙熙攘攘的人放开嗓子喊:“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一百元一件啊。”郁闷不郁闷?好在她却很喜欢。
这样的工作要半夜出差?我很担心她反问。
然而她没有。
她只是很欢喜地看着我。手指在我脸上小小地摩擦,说:“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升上朦胧星光笼罩的高空,衣袂飘摇,异常清冷,我对万家灯火中的一盏长久注视,不忍远离。忽然间心口热热地一痛。
我按住胸口,极为诧异。后背寒毛竖起来,幸好立刻被身边的白弃抚平,他对我笑:“心疼吗?”
“我在你和你娘的心上各种了一枚青蚨符。如彼此有大急难,无论千里万里,感同身受,那时候我便遣族人为之解厄。你不用为她太担心。”
奇怪,我向来觉得白弃是单细胞动物,怎么一时不见,他变得这样细心体贴?白弃对此质疑耸一耸肩,不置可否。嗯,也许是青春期已经结束了吧,难道他的愚蠢跟人类脸上的豆子一样,会随年龄消退的?
未及想完,脑子上已经挨了数个暴栗。出手真重。我哀号几声,愤愤问他:“我们去哪里?是不是回狐山?是不是回去就可以把命选了?”
他摇摇头,手指在我手臂上下一掠,随眼而望,之前承赐的紫印痕迹仍在,而且颜色越来越深了,隐隐似焚烧。我很不爽:“喂,兄弟,以后打招呼不要这么热情似火。你的元神之印怎么拿出来随便玩?”他不以为然:“打你个头的招呼,不过留个记号怕你跑。”看看,什么叫声名在外。
他拉住我:“出发吧,选命池行程第一分站:九乌神殿。”
分站?有意思。原来闹半天我和小白踏上了伟大的F-1狐族世界巡回锦标赛兼铁人拉力赛赛程。第一站:九乌神殿;座驾:法拉利超时空版;驱动动力:狐狸爪子。人与非人两界的观众倾巢而出,乘坐着彩霞和大型热气球,围在赛道两旁对参赛选手不停地欢呼喝彩,终点处摆着以纯金与无数魔力钻石所镶嵌成的奖杯……
产生了这样的联想,直接暴露了我在人间的业余活动无聊,好死不死才会看那么多垃圾电视。遗憾地吧嗒了两下嘴,高空中稀薄的空气使我稍微有点发晕,忍不住叫起来:“小白,你飞慢一点儿好不好?我脚底摩擦很大,会起火的。”
他转过头来怪异地看着我:“南美,开玩笑要讲点技术,你第一次用风御咒的速度已经比这个更快。”
我没出声。
仍然怕。
但法咒的力量在血脉中游走鼓荡,沛然哗然。贯通发挥,无可抵抗。我亦深深领会。
或者只是不习惯吧。人间的三十年。好笑吗,为了完整体会人类的生命过程,我不辞辛苦地学习过爬、走和跑,用两条腿。由于进步速度惊人,我娘认为我是天才运动型,憧憬了三十年我在奥运会上举起奖杯的场景,至今还指望。我渐适应那种战战兢兢的行动方式,永远与土地连接,依靠,安全感十足。自由享受空间的快意,很容易被那样安全的踏实感冲淡,大概,狐本来也来自山林陆地,并不是天性就喜欢飞的吧。不然,我怎么会得上飞机恐惧症呢?
小白显然没有具备任何航班服务人员的好脾气,通常你若自诉晕机,他们会带来一杯香槟、小食品,甚至长时间蹲在你座位旁边,听你说一些无意义的呓语,直到气流颠簸过去——如果你坐的是头等舱的话。他对于我愚蠢的恐惧表示彻底的蔑视之余,悍然在我周围发动了雷动咒,空气自外而内扭曲成一团,带着隐约的焦黑云色,在我四周疯狂旋转,伴随巨大的爆炸声,如果我不及时从爆炸中心点跑掉的话,身上很快会出现无数类似紫之印章那样的痕迹,最后变成一头脆皮烤狐狸,命也不要选了,让白弃直接拎回去清明祭祖吧。
生命处于直接威胁之下,就会发挥出超乎寻常的力量,人与狐狸,概莫能外。向着雷暴中唯一的出口,一鼓作气飚出数百公里,我停下来大喘气,身后小白气定神闲的姿态看在眼里,真是不平。他怪有趣地看着我:“南美,你真行。”
我认为这是一句反讽,谁知是正评。原来我埋头猛闯之余,沿着唯一可走的方向,不但快速而且精准,据小白说已经来到九乌神殿的上空,至于我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那才真是天晓得。
装模作样按下云头——这是《西游记》里我最喜欢的一个动作,虽然我会飞,但只是靠咒语驱动风的力量,决计不可能跑去按人家云的头。为了这个原因,我甘冒被全族人人诛之的风险,承认猴子比狐狸高级。
有法术,的确是一件相当神奇的事情,按常识来说,从地表A地搭坐飞机,无论哪个航空公司的,往任何一个方向飞上一两个时辰,都会到达地表B地。撞上山或掉进百慕大都算。但不是喔,我这么自助飞了一会儿,落地一看,眼前是任何人类都不会看到的场景。
九乌神殿。
听到九乌神殿,普通人大抵都会肃然起敬,联想起天上九个太阳交相辉映的盛况。那时候世界上一定不会有南极北极这种地方,爱斯基摩人大约是在哪座山上讨生活,抓到什么都丢进海里活煮,连盐都不用加。
事实上,此神殿与人家太阳伯伯没虾米关系,真正有关系的,是九只好大的乌龟。
传说中非人界创世神的九只宠物龟,是不是绿毛或金背不知道,但千年万载,时间使乌龟变成立于不败之地的先知,配享神殿,供粉丝膜拜。
我一直以为这只是传说,今日竟亲眼得见。
面前的神殿,通体纯黑色,其造型乃是九只石头乌龟尾部相接成一个空巢,高十余米,团团相向为一个合抱,各向九个方向抻长脖子,高昂起头,眼珠突出,大阔嘴巴含笑,状甚鬼马。
正中那只向右一路依次缩小,一直到最小的乌龟脖子上,开了一个很小的门,高不过五十厘米,宽仅三十厘米。朱红色诡异醒目。上面以寥寥几笔线条,画了一个奇怪的符号,粗粗一看呢,很像是一只尾巴绕住脖子的小狐狸。
我疑惑地绕了一圈,想必这是一个异界空间,神殿外无边无际的黄沙旷远,目不可及。有一轮微红的残阳如永恒一般悬挂在天边。我蹲下来摸着微冷的地上,胡乱问小白:“这是哪个沙漠?撒哈拉?罗布泊?”
他不回答我,上天下地到处乱看,尤其在那小门前打望了一阵,忽然蹿过来对我说:“糟糕,殿门已关,我们要多等一晚了。”
他说要多等一晚,就要多等一晚,没有其他解释。我好心提议走远点去找个酒店住住,唱唱卡拉OK消遣一下,所收获的不过是一个白眼。
于是倚着石头乌龟坐下,我靠着白弃的肩膀,眯缝眼看那一坨半天没动静的残阳,无比怀念一客咸蛋黄裹明虾。口水蜿蜒而下,滴答到腰间,白弃忽然说:“我也在人间住过。”
我很好奇:“你住哪儿?洛城?东京?上海?我觉得中国内地比较好,人是多一点儿,不过热闹……”
他转过头来看我,狐之贵族特有的清亮眼神水一样流淌过我头脸:“不,那是人类的元朝。大都的乡下。有个种田的农夫,特别喜欢做菜。”
会做菜?那不是好吸引你?我哧的一声笑出来,想起他刚才吃豆渣蛋糕的投入神情,心中微感后悔——昨天上街采购,实在应该下重手提高我家恩格尔系数的,以食诱,说不定可以把他多拖两天,我也可以先帮我妈妈找个好阿姨。
小白对我的忽喜忽叹不置一词,静静坐着,良久才答:“是很吸引,所以那年我爹遣我去珍谷存军费,回途我冒了犯军纪被抽筋的危险,跑去那人家里,住了一年。”
我下巴一下掉到了胸口,抬抬回去,怪叫一声:“什么?那次你突然失踪,原来是去别人家吃饭了?你不怕死吗?”
他点点头,说出了几个好震撼的字:“吃比死更致命。”
我倘若是他爹,说不定马上要气绝当场。堂堂狐狸,跑去别人家里当宠物,所贪无它,不过是一个寻常农夫手制的寻常饭菜,何况那是元朝,蒙古铁蹄过处,农业凋敝,百不遗一,会有什么正经东西可吃,大是疑问。不过转头看到小白在橙色光霭中微微出神的样子,我也释然,一定有什么值得他那样做,我不理解,并不意味着可以否定。
他不知道在想什么,又是好久,慢吞吞地说:“我住了一年,然后有一天,这农夫在路上得罪了几个蒙古人,给活活打死了,尸首拖回家里,几乎认不出来样子。”
他声音漠然,浑无半点感情,只是像我这样与他血脉相熟的,才听得到其中的森森寒气,是雷霆之下,血腥之上,狐之斗神独特的幽微怒意。
握住他的手,那是一双很好看的手,坚硬犹如金钻,灵活犹如闪电,我忽然打了个寒噤:“小白,你不会去杀人,为这个农夫复仇吧?那是犯天条啊。”
幸好他立刻就摇头:“没有。”他站起来,在空中翻了个筋斗,仰头呼出一口气,说道,“物竞天择,强者为胜,人类与非人,向来如此,打人不死,被人打死,我不能插手。”
最后一句话,倒像是为了说服他自己,重复了两遍,一遍比一遍肃杀而低沉,在这一刻,我终于发现,多年暌违,白弃已非纯然我记忆中的那个白弃,不老的躯壳之后,有什么东西慢慢变化,已然使我陌生。
那一晚再没有说话,我缩在乌龟神像的避风处——其实压根儿就没有风那票东西——睡了又醒,醒了又睡,醒来的时候我总是想,我娘现在在做什么呢?她吃了饭没?会不会孤单?而小白的背影,总是在远远的天边踟蹰。
直到天色已明。
咸蛋黄包虾现在变成了一只火焰烧鸡团。天地间明净许多,但黄沙万里,仍无涯可见。小白站在我面前嘿嘿发笑:“南美,擦擦口水,看你睡成那个傻样子。”
我尴尬地讪笑两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咱们去哪儿?”满怀希望地等待他说去吃早点,没有鲍汁凤爪、天九翅盅,豆浆油条也好好好,我实在饿得要死了。
结果他指指那只最小的乌龟上红色那扇门:“喏,你进去这里,我去吃饭。”
这种天上人间的对比,简直叫人恨出鸟来,我顿时怒发冲冠:“有没有搞错?!我也要去吃饭!”
天杀的白弃好整以暇地对着我摆手:“不行不行,你要去选命池啊,古老相传,去选命池前是要爬一次九乌神殿的。”
我白眼一翻:“做虾米?”
他摊手,很无辜:“不晓得喔,你进去就晓得了。”
有诈,有诈啊。我扁着嘴,脚下一步一步往后退,估摸着可以退出他的大规模杀伤攻击范围了,猛然一翻身,扒拉着胳膊我就跑,飞速蹿出一两千米,脚下仍是大漠无垠,身后不见风吹草动,不由得疑惑,难道是小白感念旧情,故意放我一马?不敢确认,赶紧用风动诀,看能闪多远是多远,一诀力尽,仍然安然无事,我几乎确定小白是友非敌了,结果刚一落地,四周流沙由静而动,四围汹涌,浑如海啸,狂卷而来,我大惊之下,脚尖用力想要冲出漫天沙浪拥挤,却无处着力,忙要用飞天术,刚离地两米,一大片沙直端端起来,好大一只肉沙掌,拍苍蝇一样拍过来,当场把我拍到地上。扁了。
一旦把我搞趴,小白就出现了,站在旁边捧腹大笑,笑出了眼泪。哼,看我倒霉有那么好笑吗?他过完瘾了蹲下来,慈爱地摸摸我的头:“南美,你刚才那几个应变,嘿嘿,动作优美,连接流畅,很不错很不错,哈哈哈哈。”我费力地把头从沙堆里伸出来,呸呸吐了几口沙子,怪叫一声:“这是怎么搞出来的?”小白把我拉起来,押着往九乌神殿那边走:“沙动,地字系列里的一支,地字你学了多少?”
我悻悻:“肯定没你多。”
他捏我脖子后面的骨头,顺着脊背下去,感叹一声:“真幸福啊,骨头还是软的,不像我,地字一学全,弯腰都咔咔响。”
居然说我幸福,被塞进那扇莫名其妙的门是哪门子幸福?含着眼泪我把头伸出来喊了一嗓子:“给我打个包啊,我要吃咖喱鸡饭。”
喊话时候,我双手扒在那朱红石门上,大半个身子已经隐入内面,脚下空空荡荡,并无依凭,也就是那一刻,掌心所触,猛然有如初熔钢水,烫不可抑。我锐叫一声,双手一松,掉了进去。
一直掉,一直掉。起初惊慌过后,我试图定在空中以观察一下环境,谁知法咒罔效,掉者如故。风声过耳,四周乌漆抹黑,半点光亮也无,我叹口气,心想莫非白弃他爹要狐驭殡天了,遗产继承人写的却是我,不然白弃干啥要带我来这里灭口?遐想中,我不期然发现自己坠落的速度慢慢减低,最后低到了要自己扎个马步,气沉丹田,才能勉强降两厘米的地步。我啼笑皆非,无辜地在空中盘旋了一下,正琢磨着何去何从,忽然看到不远处的沉重黑暗里,有一只眼睛正凝望着我。
从人类审美角度观察,这算是一只相当漂亮的眼睛,形状如杏子,眼白清净,眼仁纯黑,睫毛长而浓密——没错,连睫毛都有。对着我猛看半天,活像壁灯。我抓耳挠腮没法判定,干脆一脚踹了过去。很走运,我听到了一声惨叫,而且不是我自己发出来的!
我立刻大喜:“谁呀,谁呀,出来见个面吧。远来是客,我掉得不容易啊。”
就有声音在很近很近的所在,缓缓说:“咦,银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