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兰·科尔诺:法国黑色电影的传人
大旗虎皮
在法国电影「中间代」谱系上,一位值得关注的导演是阿兰·科尔诺(Alain Corneau)。阿兰·科尔诺在法国当代电影史上是重要的,但他始终没引起影迷足够的重视,也正因如此,他才被称作「中间代」。
科尔诺1943年8月7日出生于法国中部奥尔良地区的小镇,他在风景优美的卢瓦河乡村地区(Meungsur Loire)度过了童年。科尔诺从小热爱音乐,尤其在二战刚结束时,驻留在法国小城中的美国士兵带来了爵士乐,让科尔诺深深着迷。少年时代,科尔诺曾组建爵士乐队,他本人做了乐队的鼓手。当然除音乐之外,科尔诺也是一个影迷,他从小喜欢去电影院,尤其钟爱美国歌舞片。高中毕业后,带着理想,科尔诺决定去巴黎学习电影。经过2年的努力,这个外省青年终于考入法国电影名府IDHEC。
在IDHEC的学业经历让科尔诺在毕业后轻松进入电影行业。与许多「中间代」导演的命运相似,从1960年代开始,科尔诺从助理导演做起,他先后给科斯塔·加夫拉斯(CostaGavras)、贝尔纳·保罗(Bernard Paul)、马塞尔·卡缪(Marcel Camus)、马塞尔·博祖菲(Marcel Bozzuffi)、若尔热·桑普兰(Jorge Semprun)、何塞·乔万尼(José Giovanni)、罗杰·科曼(Roger Corman)、纳迪娜·特兰蒂尼昂(Nadine Trintignant)等导演做过助理。十年助理生涯,让他积累了大量实拍经验。1975年,32岁的科尔诺终于拍摄了长片处女作《法国地下社会》(France Société Anonyme, 1975)。影片成本很低,只有50万法郎,但其魄力和锐气令人刮目相看。影片虚构了一个毒品合法化后的法国未来社会,是一部融合了社会批判色彩的犯罪影片,一篇「幻想与政治的速写」(une pochade politiaue et fantastique,让-米歇尔·傅东语,出自《法国当代电影史》,469页)。影片虽由著名演员米歇尔·博盖(Michel Bouquet)主演,但商业上反响平平。社会批判色彩奠定了科尔诺之后犯罪电影的底色。
让科尔诺真正成为一个不容忽视的导演的,是他接连四部带有「黑色电影」色彩的法国犯罪片,这四部影片联合成为他创作生涯的巅峰。其中有三部是与法国著名演员、爵士歌手伊夫·蒙当(Yves Mondant)合作:《左轮357》(Police Python 357,1976)、《大威胁》(La Menace, 1978)和《枪的抉择》(Le choix des armes,1981),我们可将这三部合称为科尔诺-蒙当「黑色三部曲」。
1976年的《左轮357》最先获得了成功,该片上映后受到观众和评论界的好评。《左轮357》是法国黑色电影风格的代表作品,科尔诺起用了曾在亨利-乔治·克鲁佐(HenriGeorges Cluzot)的黑色电影中扮演角色的夫妻搭档伊夫·蒙当和西蒙娜·西诺莱(Simone Signoret),这对「黑色电影夫妻」曾在1950年代的犯罪电影中有过合作,当时已人近黄昏,但事实证明,科尔诺在卡司上的决策是正确的。
故事讲述两个彼此相识的警官爱上同一个女人,并阴差阳错地卷入这个女人的凶杀案。为了掩饰各自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们走向疯狂甚至相互残杀的道路。影片色调阴沉、清冷,剧情起伏跌宕。科尔诺显示出他在叙事上的稳重,影片开始时的慢与冷,与影片后半部分的快与热相得益彰。
伊夫·蒙当刻画了一个为了保护自己而不惜窃取证据、自我毁容甚至杀人灭口的即将退休的警官,为了保存职业生涯的荣誉并为自己洗清嫌疑,他不惜一切代价,甚至自我毁容。他对着镜子自我毁容那场戏是影片的高潮段落(该桥段源自美国著名影片《化身博士》),也是法国新黑色电影最惊心动魄的段落,它把美国黑色电影的惯例引入到令人绝望的自我抗争道路上。科尔诺的主人公几乎都在令人绝望的环境中挣扎。如果美国黑色电影的警探形象带有普罗米修斯的救世色彩,梅尔维尔的犯罪电影继承了这个特征,但阿兰·科尔诺的警官则是「反普罗米修斯式」的,他们不是社会正义或法制的代表,他们也不是为捍卫真理而牺牲,而是游离于制度和秩序的孤独个体,他们只为自己而战斗。例如《左轮357》中自我保护的警官伊夫·蒙当,或《枪的抉择》中意气用事的青年警探热拉尔·朗文(Gérard Lanvin)。
西蒙娜·西诺莱在影片中扮演警察局局长的妻子,一个来自中产阶级家族的权力女人(femme de pouvoir)。为了维护家族声誉,她在下身瘫痪之后,纵容丈夫在外面收养情妇。当丈夫杀死情妇后,她竟帮助丈夫毁灭证据,陷害他人。这个麻木、衰败、冷酷、残疾的女性角色令人印象深刻,她与西诺莱早期在银幕上塑造的形象有着天壤之别,是西诺莱晚年表演功力的代表作品。科尔诺《左轮357》犯罪故事的背后,融入了左翼批判色彩,这是一个冷酷无情的现实世界,人与人之间没有真爱,只有你死我活的争斗。通过警察局局长夫妇,科尔诺暗示了中产阶级生活的虚伪和贫乏,这与1970年代法国社会思潮吻合。
接下来的两部影片也接连获得了成功。1977年的《大威胁》和1981年的《枪的抉择》继续由伊夫·蒙当主演。在《枪的抉择》中,科尔诺与伊夫·蒙当、热拉尔·德帕迪约、卡特利娜·德纳芙、热拉尔·朗文和米歇尔·加拉布(Michel Galabru)等明星合作,再现三个陌路男人的故事:疯狂逃跑的越狱犯(德帕迪约饰演)、隐居乡村的绅士(伊夫·蒙当饰演)和固执而懦弱的青年警探(热拉尔·朗文饰演)。影片故事主要发生在法国乡村,至此,从城市到乡村,科尔诺在他的犯罪电影中完整描述出一个「象征性秩序」:对合法生活的蔑视、法制的无力、反道德的人物、削弱观众对命运悲剧的同情、压制音乐在影片中的情感调剂功能等。科尔诺在小说原著基础上,偷换了美国黑色电影的编码,对传统犯罪类型片提出了纠正。如果说美国黑色电影是一种「朝向乐观的悲剧」,那么科尔诺的电影则创造一种「面对虚无的悲剧」,一个没有出路的死亡世界,科尔诺的人物最终都走向了死亡,或许只有死亡才能让观众从压抑的时代现实中释放出来。
科尔诺因此被法国影评人们称为继让-皮埃尔·梅尔维尔(JeanPierre Melville)之后,「法国黑色电影的传人」(descendant du Noir Français)。
在与伊夫·蒙当合作的黑色三部曲之间,1979年,阿兰·科尔诺与著名作家乔治·佩莱克(Georges Perec)、新晋演员帕特里斯·德瓦埃尔和老演员贝尔纳·布里耶(Bernard Blier)合作,拍摄了他电影生涯最优秀的影片《黑色系列》(Série noire,1979)。影片名与二战后法国伽俐玛出版社出版的著名美国犯罪小说丛书同名,但远非一种对电影类型的致敬和对美国黑色小说的简单套用,《黑色系列》脱离了黑色电影的人物特征和叙事特征,它的悲观色彩和残酷性,使之成为法国电影史上罕见的「反社会的现实主义」(réalisme antisocial)电影。
《黑色系列》描述了一个生活在郊区、被人嘲讽的旅行推销员,在家庭危机、失业危机中,一步一步走向精神崩溃的故事。影片开场于一个著名的长镜头:处于事业失败边缘的主人公,在郊区荒野上,伴随收音机中的歌曲,一个人跳着独步舞,远处则是阴云密布下城郊接合地带的荒寂楼群。影片用大篇幅来描写一个经济萧条、濒临崩溃的底层社会景象。影片前半段是一部现实主义影片,但剧情从凶杀开始急转直下,演绎成加缪(Ablbert Camus)式的「局外人悲剧」。该片入选了1979年戛纳电影节竞赛单元,获得一致好评。德瓦埃尔在影片中的精彩表演是影片成功的关键因素之一,他塑造了一个法国电影史上罕见的悲剧小人物形象。
阿兰·科尔诺的犯罪题材(或曰「法国黑色电影」)成为他迄今最成功的作品,也是他电影风格最突出的作品。进入新时期后,科尔诺放弃了犯罪题材,尝试其他题材和风格,尽管后来影片不乏优秀之作,但其美学成就无法超越前作。
除了犯罪电影,阿兰·科尔诺另一类受人瞩目且比较成功的作品,是一些带有异国情调色彩的影片(cinéma exotique),这些影片在1980年代初的法国获得了空前成功。展现异国风情和异域文化的影片在法国历史上很早就有,卢米埃尔兄弟的异国纪录片,1950年代,人类学电影奠基人让·鲁什(Jean Rouch)在非洲拍摄了很多人类学纪录片。当然,犯罪电影更能概括科尔诺的个人风格和历史地位,但这些反映不同文化碰撞的情节剧,也不乏精彩之作。
科尔诺的异国电影几乎都改编自小说,总体上看,科尔诺表达了现代人对旧时代的怀恋和感伤,以及异质文化的不可调和。科尔诺对异域文化进行了富有诗意的描述,并保持了足够的尊重。在法国带有后殖民色彩的异国题材中,科尔诺的电影充满了忧伤的诗意。
1983年,他改编了法国作家路易·加代尔(Louis Gardel)的风情小说《沙岗堡》(Fort Saganne, 1983),这标志着科尔诺的电影题材的转型。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成功的,《沙岗堡》成为当年最卖座的法国影片,也是当时投资最高的法国影片。为了拍摄撒哈拉沙漠的漫游与战争,科尔诺在北非马里塔尼亚搭建了仿真的巨型要塞,并最早采用多明星卡司,由德帕迪约、菲利普·诺瓦雷(Philippe Noiret)、卡特琳娜·德纳芙及当时刚走红的苏菲·玛索主演,被普雷达尔(René Prédal)称为「绚丽的史诗」。
影片描写了法国殖民时代晚期(1911年)北非军官的人生传奇。驻扎在撒哈拉沙漠南部的法国军官夏尔(德帕迪约饰演)出身乡村,他受命去北非平息某殖民地部族的叛乱,在这期间,他渐渐熟悉一个完全陌生的文化和世界:游弋于沙漠的虔诚土著人、忧伤而矛盾的法国士兵、顽固的法国将军、少女玛德莱娜(苏菲·玛索饰演)和女作家路易斯(德纳芙饰演),在边疆沙漠和虚伪的巴黎上流社会之间,他选择了前者,他重返撒哈拉,并平息了那里的叛乱。正当他与玛德莱娜打算在乡村度过安静的家庭生活时,一战爆发了,他最终战死在前线。
影片长达180分钟,是法国当代第一部历史壁画般的影片。充满了非洲沙漠美丽的风光和部落风情,又带有没落时期的残阳衰败的情绪,夏尔对殖民时代的没落和对平静生活的向往在如诗如画的影像中非常含蓄。精通音乐的科尔诺在影片中没有配上辉煌的古典音乐,来烘托辽阔的历史气氛,而是出色地运用了带有感伤色彩的大提琴。
1986年,科尔诺试图回到犯罪题材,拍摄了《臭小子》(Le môme,1986),影片遭遇商业失败,导致科尔诺一度沉寂而不愿工作,但安东尼奥·塔布奇(Antonio Tabucchi)的一部以印度为背景的自传体哲理小说《印度夜曲》吸引了科尔诺。小说以第一人称口吻,讲述了一段发生在印度的旅行故事。与《沙岗堡》相比,《印度夜曲》(Nocturne indien,1989)杰出的摄影和构图,营造出非凡的异国气氛,完美烘托了影片的迷失与寻找的主题,在视听美学和思想深度上更进一步,堪称科尔诺后期代表作品之一。
这是一个近似《威尼斯之死》的故事,一个法国人孤身一人到印度去寻找一个神秘失踪的朋友。在衰败而神秘的印度,寻找萨维奇的旅程逐渐演变为主人公的自我寻找,他到了许多萨维奇去过的地方,与一些人相遇和谈话。影片最终没有明确告诉我们这场寻找的结果,而是逐渐揭示了主人公不安和迷惘的心理。影片洋溢着忧伤怀旧气氛,肮脏的妓院、简陋的平民医院、天真的孩子、博学的教授和神秘的占卜师。科尔诺把人物内心的想象和私语叙述转换成忧伤但美轮美奂的现实场景。尽管主人公最终在这场没有结果的寻找中释然,但文化的不可通约性遍布在影片的每一格画面中,这种隔绝在主人公独自面对巨大佛像时表达得非常明确。在去哥亚(Goa)寻找朋友的途中,他遇到了神秘占卜师的戏无疑是当时法国电影中兼具影像美学、文化碰撞和视觉震撼的经典。
相对而言,2003年的《惊愕与颤栗》则成为失败的尝试。影片以近似《天使爱美丽》式的轻松自述,讲述了一个比利时女孩在日本企业的一段生活。文化差异和工作理念的差异,让她在这家企业受尽了折磨,最终不得不辞职而返回欧洲。该片采用全日文对白,后配成法文,这让科尔诺最擅长的音响效果大打折扣。尽管西尔维·泰斯图(Sylvie Testud)在影片中合格地表演出妙趣横生的情节,但影片对令人费解的日本社会描写过于脸谱化和简单化,对日本人除漫画式的嘲讽之外,没有深入解释日本现代企业精神背后的文化原因。
阿兰·科尔诺在新时期最大的成功是在1992年,他与德帕迪约父子合作拍摄了音乐题材的影片《日出前让悲伤终结》(Tous les matins du monde,1992),影片获得7项恺撒奖,成为科尔诺电影生涯中最成功的电影。
影片讲述了法国古提琴音乐家马林·马莱(Marin Marais)青年时代跟随老师圣·科隆伯(SaintColombe)的故事,以及他与恩师女儿之间的爱情故事。科尔诺采用了马莱在临死之前的倒叙和青年时代学琴的顺叙交叉,展现了法国两代琴师感人的故事。在影片结尾,马莱道破了「日出前让悲伤终结」的真正含义:世上的每一个早晨,都意味着无法挽回的人生。影片配乐全部选用了马莱和圣·科隆伯的古琴曲目,德帕迪约尽管在影片中的戏份不多,但开场3分钟的独白可以说是他演艺生涯中可圈可点的精彩段落。
之后,科尔诺的创作开始下滑,成功越来越远离这位在国际上没有获得足够认可的导演。1995年,科尔诺以自己童年学习爵士乐的经历拍摄了英语片《新世界》(Le Nouveau monde, 1995)。1997年,科尔诺试图重新回到侦破题材,与阿兰·查巴(Alain Chabat)和帕特里克·坦西(Patrick Timsit)拍摄了《表兄》(Le Cousin,1997),两部影片无法重演荣誉和票房的辉煌,但法国影评界对科尔诺在叙事风格和主题上探索表现出宽容。
2000年,阿兰·科尔诺拍摄了商业喜剧片《小红番大闹巴黎》(Le prince du Pacifique,2000),终于在商业上再次大获成功(2001年度最卖座影片),但这种成功对他的创作生涯没有多大的意义。接下来,他的《蓝字》(Les Mots blues,2005)入围了柏林电影节竞赛单元,反响平平。
2007年,科尔诺回到「黑色电影」题材,翻拍了梅尔维尔的《第二口气》(La Deuxième souffle,1962)。影片有达尼埃尔·奥代伊(Daniel Auteuil)、莫妮卡·贝鲁奇(Monica Bellucci)等著名演员,但这次改编是失败的,老年科尔诺过度依赖犯罪电影和现代黑帮片的符码(慢镜头描写、大量的开枪镜头和金黄色色调),难以再次创作一部风格犀利、富有批判力量的黑色电影作品。这部历时三年的作品已经远离我们熟悉的科尔诺的犯罪风格,向商业化的视听技术做出了妥协,效果也并不理想。
科尔诺不是特别高产的导演,在三十年中拍摄了十四部影片,但科尔诺的电影表达出法国当代导演在商业与艺术之间调和的强烈野心。总体上,科尔诺在商业上获得成功的电影,也是个人风格强烈的作品,而那些激进的随波逐流的商业尝试则很快就被人们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