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摄影:郭力昕摄影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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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摄影与色情

性、身体和情欲,永远是摄影最引人注目的题材,一如网络色情信息/商品,持续为网络使用人次最多的一类内容。广告摄影最有效的视觉元素或代言方式,是刺激身体欲望的符号,年轻性感的女体则是最大宗;展示和贩卖摄影图书的书店里,人体/裸体摄影集总被最频繁地翻阅,书页上烙印着无数手指翻阅后的厚黑污垢。而以人体艺术为名的创作,则一直是摄影发烧友历久不衰的沙龙摄影题材。

身体与性,从来是艺术表现的一大主题。绘画、素描、雕塑、工艺、设计等各类视觉艺术,也有大量的动人或不动人、深刻或粗俗的创作。但唯独摄影这项视觉艺术形式,也许最有效地提供了观者情色或欲望的阅读效果。这大约涉及了摄影的某种“复制真实”的特性:罗兰·巴特说,摄影乃是一种“没有符码的信息”,至少在它的表面意思上。照片里的身体,立刻的阅读效果,一般不需要符码意义的翻译或转换,它是直接的感官经验:视觉的,甚至触觉与嗅觉的。一幅身体的绘画,“赤裸”可以同时是感官的和概念的;在一张照片里,裸体即便为着概念而呈现,我们也先被扑面而来的身体经验,占据了注意。

因此,当我们总是在所谓的“人体摄影艺术”作品里,故做镇定或优雅地暗自回应着那身体所发出的性欲召唤时,摄影里的身体与性“是艺术还是色情”,恐怕就不是真正的问题;在不同的程度上,所有表现人体/裸体的摄影,都有色情(pornographic)或情色(erotic)的成分。一般使用色情,会想到那些比较“粗俗”之成人杂志或成人电影里的春宫图,而“情色”这字眼,好像相对地比较高尚、艺术、有文化一些。然而,色情照片未必不能提出好的“性政治”问题,而情色艺术,则有可能只是穿着精致外衣的猥亵之作。

比较需要思考和检视的提问方式也许是:摄影里的身体、性、色情或情色,是否被“问题化”(problematised)。也就是说,我们期待于摄影者的,是他/她能否在具有色情/欲望本质的人体摄影里,复制既有的欲望之外,还能提出对性与欲望的新的认识、观看角度,或问题意识。

西方文化一般比较勤于对身体进行阅读、思考或提问。他们的摄影家,对人体摄影的表现也相当多元。在商业广告的摄影创作场域,把女性身体和情色欲望等同起来,并以设计创意强化这样的欲望想象者,大有人在,美国当红的时装摄影师泰利·理查森(Terry Richardson)充满性暗示的照片,即是一例,这也是阅听大众最常见、熟悉的一种身体与性的摄影。另一方面,将比例姣好的女性身体,经过雕塑概念的摆置、光线设计、环境安排,成为一种优美的线条与造型展示,或者一种风景,也有很久的传统,如爱德华 · 韦斯顿(Edward Weston)或比尔·布兰特(Bill Brandt)的女体摄影。这种看似“去情欲”的、“理性”的身体造型设计或美术练习,一向也是人体摄影一种不断传承的创作方向。

另一方面,我们看到许多西方摄影家,能从身体和性的心理、社会、政治等面向,通过影像提出尖锐的观看方式与意见。杜安·迈克尔斯(Duane Michals)以描绘梦境的单张或连作概念,解剖欲望和死亡的心理和潜意识;辛迪·舍曼(Cindy Sherman)以自己的身体为展演媒介,或替代女性身体的道具材料,呈现女性的社会处境或心理状态 ;南·戈尔丁(Nan Goldin)也以自己和友人的身体,让我们逼视劳动阶级和下层社会赤裸、粗砺但真实的情欲与人生;罗伯特·梅普尔索普(Robert Mapplethorpe)以年轻饱满的黑人与白人男性的裸体,语意复杂地再现了男同性恋、阶级差异、阳具崇拜、肤色心理等的现实社会课题;而拍摄大量自己垂老身躯的约翰·科普兰斯(John Coplans),则通过对自己身体各部位的审视与细描以提示我们,人体摄影并不需要囿于年轻姣好的女性裸体。衰老的男性身体,一样有其影像的动人力量。

相机和摄影术是西方工业文明的产物。西方文化有趣的一个现象是,他们常发明了工具、科技或价值,这个文明里的许多人很快地利用或滥用它,但在同样的那个文明里,也有人反省、批判它。摄影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是以男性为主的事物。拿着相机(加装长短不一的镜头)拍照这件事,不仅被视为一种猎取或掠夺,也常被视为性行为的象征;相机如枪,按快门如发射子弹,也可想象为射精。安东尼奥尼的经典影片《春光乍泄》(Blow up)里,时尚摄影师拍摄女模特的一场戏,双方由远而贴近,而急促炙热,短兵相接;镜头运动(电影的摄影机与片中摄影师手上的相机)、台词和表演方式,完全模拟着一场淋漓的做爱经验。安东尼奥尼毕竟是大师,四十年前的电影,就如此深刻地呈现着摄影文化的许多内涵。

但摄影只能停留在这样的想象或象征里吗?拍照这件事,放在身体与性的议题上,只能是异性恋男性对女性身体欲望的替代工具?过去男性比较有机会玩相机,女性在社会化的过程里,因为相机的某种攻击性格,而大抵不欲使用或被排除在摄影创造之外。当今日的拍照行为,早已经泯除了性别差异,而人人皆可摄影时,拍照为何不能从(男性之)性行为/性攻击这个意念,发展为对性/情欲进行多元反思的媒介?

我想到东方社会里,以摄影表现性、身体和情欲/情色,而闻名国际的日本摄影家荒木经惟。荒木的女体/情色作品,虽然引起争议,但似乎受到更多摄影爱好者的热爱与推崇,在日本、欧美和中国台湾,都有着众多的支持者。荒木是一位多产且有才华的摄影艺术家,他的作品也不止于女体摄影,许多各类题材的影像,例如关于东京城市的作品,令人激赏。然而,他备受推崇也遭到议论的女体/情色摄影,恐需要再争辩。

荒木的情色影像,主要内容包括以年轻女体为大宗的各种年龄、身材的女性裸体,被捆绑的女体(赤裸或穿衣),女性下体的特写(时而搭配动物模型道具),“影像日记”里的各种女体,或作者与女性被摄者的留念,女童/少女的清纯模样或“走光”照片,等等。他也曾随地取样地拍摄过一批东南亚和台湾的女性。而穿插搭配在不同摄影集里女体之间的照片,则常是饮酒作乐的男性,象征死亡的花朵,或者自家阳台,与他的猫咪奇洛。

直接而生猛地呈现女体,与男性对女体的色情欲望,是荒木女体摄影的一个特色。这个特色虽然可能引起部分女性观者的反感,但他仍被日本与国际艺术圈肯定、赞扬。我仔细阅读荒木的女体影像,认为他的作品除了比较惊世骇俗、语不惊人死不休,并没有什么艺术深度,更没有想法。当然,荒木自己的说法是,他的摄影没有思想,也不屑提供什么思想。他大量地拍照,就是反映直接的感觉、情绪和身体经验。这个说法,似乎很具有说服力或吸引力,因而成为他对女体摄影的一种艺术主张。

使荒木的女体摄影成为艺术而非垃圾,还有一串可能的原因,成为合理化其女体摄影之艺术价值的支撑。首先,荒木对女体似乎一视同仁,偶尔也拍年迈的女性裸体。他对自己的男性欲望,也总是诚实告白:他言行一致,大剌剌地拍女体,以相机代读者进行女体的窥视,也宣称常在拍摄前后跟他的女模特做爱。他以坦率快意的言行,挑战虚矫的礼教,也在这种痛快之中,取得了作为艺术家在创作和言行上的特许执照。

其次,荒木与其妻阳子曾拥有的一段甜蜜美好的爱情生活、共同创作和真挚感情,以及他之后对亡妻的伤逝与怀念,可能让读者相信,荒木和女性之间,并不只有游戏和肉体关系,也有伦理与认真的时刻。他的女体情色影像,常与死亡的意象连结,似乎更证明了这些年轻女性肉体的展现,可能是来自对亡妻或死亡本身的一种沉思与体悟。这又增加了其作品意义的分量。阳子的遗照、荒凉的阳台,甚至鬼灵精怪的爱猫奇洛,都增添了荒木忧郁的、艺术家的气质,这些效果与气氛,都神秘地转嫁给这些女体照片,赋予了它们某种“艺术性”。

有些人可能对于荒木女体的裸露方式、类似色情片的姿势,和捆绑S/M(施虐/受虐)的凌虐概念,不以为然。但荒木可能会说,这些都是日本的文化与传统(例如,Kinbaku /“紧缚”文化就是一种日本的仪式),他只是忠实再现,并无夸张扭曲既有的身体语言。同时,众所周知,愿意充当荒木之女模特、任其摆布的日本女性,不计其数。

因此,荒木经惟女体摄影的问题,于我而言,并不在于窥视、紧缚,或遂行摄影/性交欲望的行为本身,而是这些摄影作品的意念太粗糙、贫乏 :它们只是不断复制日本现实世界里,男性对性欲/女性身体的既有想象模式(所有的概念都可以在日本A片里看到),或者只是一种接近动物性的观看与欲望操演,没有多一层的意涵,或新的想法。

例如,荒木对于日本紧缚文化的影像复制,有什么话要说呢?这个文化仪式的来源,是日本中古世纪对女性囚犯的一种公开凌辱方式,它可以唤起男性旁观者的变态性欲,使女囚遭受更多的痛苦,以吓阻大众。究其根源,则作为“传统仪式”的这种日本式性文化,为何值得荒木以摄影来炫耀和发扬?又如,荒木在《写真的话》里,明白表示女童的“走光”照片,带给他兴奋与迷恋。这种日本男性对“幼齿”或女童的特殊癖好,如果不是让全世界所有男性也跟着变态地兴奋起来的话,我们为什么不敢提问,此种关于身体与性的摄影,艺术价值究竟在哪里?它为什么具有无需质疑的普遍价值?我们被荒木大胆“开放”的照片震吓、冲击,无语之际也失掉了提问意识,只能胡乱跟着拍手,否则怕别人说自己的性尺度保守。

身体与性的摄影实践,可以直观、直接,各种离经叛道的心理状态、复杂情绪也可诉诸影像,但是要有问题意识。反智或没有能力将影像创作问题化的人体摄影,只是以貌似开放的女体照片,巩固了异性恋男性中心的一种对身体与性极为保守的性文化。这种巩固便宜了谁,不言可喻。对身体与性的保守、单调、缺乏想象力、缺乏对身体政治之进步话语的影像操练,无论是发烧友、广告摄影师,或知名艺术家,最后都可能只是将身体和情欲的题材,继续进行工具性的剥削,难以让身体与性的题目,成为生命经验的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