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江南文化特点
六朝以后的江南,特别明清时期的江南,是中国经济、文化最为发达的地区,在经济结构、文化风格方面,有不同于北方的鲜明特点:
其一,民性聪慧灵活、刚毅而坚韧。江南胜地,钟灵毓秀,气候温润,水域众多,河渠纵横。六朝以后,中国北方人口持续南移,人民治理水患的能力大为增强,江南资源得到了很好的开发、利用,逐渐成为全中国经济重心(5)。江南文人作品,包括诗词、文章、书画,每每表现出秀丽、婉约、轻灵、善变等特点,与齐鲁的儒雅、敦厚,燕赵的刚直、豪爽形成鲜明的对比。与此同时,在长期与江河湖海搏风击浪的斗争中,江南人养成勇敢、强毅、坚韧的品性。魏晋以后,尽管江南上层社会普遍崇尚文教,但下层民风还是勇悍刚强的。江南诸多文人表现出来的豪迈、旷达、洒脱之风,如东晋王羲之,唐代骆宾王、贺知章、张旭,明代徐光启、杨廷筠、陈继儒、陈子龙等,其实是强毅、坚韧特性的变形。
其二,崇文尚贤,重视教育。江南自然禀赋卓越,其地人民谋生较易,温饱问题解决以后,便特别重视精神生活,重视文化。东晋以后江南士族多以文才相尚。梁武帝萧衍、昭明太子萧统、简文帝萧纲、梁元帝萧绎都才华横溢,能诗能文。唐宋以降,崇文重教,一直是江南文化最鲜明的特征。江南寺庙林立,宗教文化昌盛,是江南人重视精神生活的突出表现。明清时期的江南,是中国文化最为发达的地区。科举考试中,江南人成绩最为优秀,状元、榜眼等多出于这一地域。科举考试之外,凡与文相关的方面,文赋诗词、书法、绘画、音乐、雕刻、园林,江南均很发达。
其三,重视实践理性,发展商品经济。宋代以后,棉、丝、盐、茶在江南经济中占有相当高的比例。明清时期的江南,由于人口密度高,不同区域自然禀赋有所不同,形成了一个多样化、专业化、精细化、有着充分市场的经济结构,已有粮食、棉花与蚕桑产区的专业分工。粮食产区面积最广,涉及苏州、松江、杭州、嘉兴、湖州、常州、镇江七府,棉花产区以松江为主,蚕桑产区以湖州为主。蚕桑区的中心是苏州、湖州、嘉兴、杭州四府交接地区,尤以湖州的乌程、德清,嘉兴的桐乡、石门和苏州的吴江等地最为发达。茶、苎麻、蓝靛、漆、桐、柏、竹、木、渔、盐等,也都有专业化生产,甚至植桑与养蚕也有分工。乌镇曾有远近闻名的桑叶市场,有些农户从养蚕产业链中独立出来,专门种植桑树、生产桑叶、运输桑叶、销售桑叶而不养蚕。手工业生产的专业化程度也很高,丝织、棉纺、陶瓷、制糖、酿造、造纸、矿冶、五金等,各有专家。学术界研究成果表明,宋代以后,江南地区士大夫多兼农桑之业,亦农亦商、士商一家的情况相当普遍,商贾地位不断提高,传统的士—农—工—商的顺序,实质上已经是士—商—农—工了。(6)对于宋代以后商人地位的变化,清代沈垚说:
宋太祖乃尽收天下之利权归于官,于是士大夫始必兼农桑之业,方得赡家,一切与古异矣。仕者既与小民争利,未仕者又必先有农桑之业方得给朝夕,以专事进取,于是货殖之事益急,商贾之势益重。非父兄先营事业于前,子弟即无由读书以致身通显。是故古者四民分,后世四民不分。古者世之子恒为士,后世商之子方能为士。此宋、元、明以来变迁之大较也。天下之士多出于商,则纤啬之风益甚,然而睦姻任恤之风往往难见于士大夫,而转见于商贾,何也?则以天下之势偏重在商,凡豪杰有智略之人多出焉。其业则商贾也,其人则豪杰也。为豪杰则洞悉天下之物情,故能为人所不为,不忍人所忍。是故为士者转益纤啬,为商者转敦古谊。此又世道风俗之大较也。(7)
与商人地位提高相一致,一些读书人也比较注重治理生计。常州著名绅士赵翼辞官回乡以后,便开设当铺,置办鱼塘,出租土地,很会治理生计。常州的庄家、恽家等缙绅大族,没有一家不讲究实际,不注重生活质量。大学者顾炎武也是理财好手。他四处游走,每到一处,都很注意那里的土地问题,发现什么地方有开发价值,就在那里投资垦地。垦好了,交给朋友或门生去经营,然后再到别的地方寻觅新的发展空间。在江北的淮安,山东的章丘,山西的雁门之北、五台山的东面,他都垦过田。海宁人陈确(1604—1677)明确认为,学者都应该懂得治生,读书、治生是“真学人本事,而治生尤切于读书”(8)。
对于这方面,钱泳(1759—1844)有两段话,很能反映他们义利兼顾的心态:“银钱一物,原不可少,亦不可多,多则难于运用,少则难于进取。盖运用要萦心,进取亦要萦心,从此一生劳碌,日夜不安,而人亦随之衰惫。须要不多不少,又能知足撙节以经理之,则绰绰然有余裕矣。”(9)“商贾宜于富,富则利息益生。僧道宜于贫,贫则淫恶少至。儒者宜不贫不富,不富则无以汩没性灵,不贫则可以专心学问。”(10)这种财富观,相当实在,既不是唯利是图,也不是耻于言利,而是适可而止,恰到好处。
其四,重视实学,分工细密。重视实践理性的同时,必然重视实学。这里所说的实学,主要指面向社会、关心现实的经世之学与认识自然、改造自然的科技之学。在面向社会、关心现实的经世之学方面,明清两代江南学者都相当突出。明代东林党人的那副著名对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是江南读书人关心社会现实的生动写照。顾炎武著《天下郡国利病书》等书,为倡导经世致用之学的杰出代表。长期居住在苏州的唐甄(1630—1704)所著《潜书》,对社会积弊提出多方面的批评,在清代思想史上留下重要一页。
在认识自然、改造自然的科技之学方面,江南学者成就很高。晚明时期,利玛窦等西方传教士来到中国,带来西方自然科学,包括天文、数学、地理等方面,中国兴起学习西方科学技术的热潮,最突出的代表是徐光启(1562—1633)、杨廷筠(1557—1627)、李之藻(1565—1630),这三人被称为明末天主教“三大柱石”,徐是上海人,杨、李是杭州人。他们没有因为那些学问来自西方,就漠视、轻视甚至仇视,而是认真分析,虚心学习,意志坚定。其中,徐光启与利玛窦等人合作,翻译了《几何原本》等众多西书,编写了《崇祯历书》等书,涉及天文、历算、数学、地理、物理、哲学等方面。他提出的“欲求超胜,必先会通;会通之前,先必翻译”(11),是对待西方文化最为大气、理性的态度,代表了当时中国对待西方文化的最好水平。李之藻在引进西学方面的影响,仅次于徐光启。他与传教士合译了《同文算指》《圜容较义》《名理探》《寰有诠》等著作,在西方数学、地理学、逻辑学输入方面,贡献甚大。杨廷筠与艾儒略合译《职方外纪》,为明清之际综合介绍世界地理各书中最为翔实的一部。跟着这一传统下来的江南学人,最著名的是王锡阐(1628—1682),吴江人。西洋历法传入以后,朝廷、学术界聚讼纷纭,几番讨论。王锡阐对其进行深入研究,仔细验证,历时三十年。正因为有此一丝不苟的精神,他发现、纠正了西方历算学的一些错误和不精确之处。笔者对明末以后科技学者的分布情况做了一个统计:阮元等人所编的《畴人传》(包括续编、三编与四编),共收明末以后的各地天文、数学方面的学者220人,籍贯确切可考者201人,其中江苏75人,浙江44人,安徽32人,江西12人,其他省份均不超过10人。(12)江南人占了一半以上,这充分说明江南地区科技人才众多而密集。
江南学者重视实学的一个重要方面,便是注重到社会现实中做调查研究,从调查中获取、验证、修正知识。在这方面,徐霞客(1587—1641)、顾炎武与顾祖禹,最为突出。徐霞客历时三十多年,不畏艰辛,不顾危险,到全国各地旅行考察,留下极其丰富的实地考察资料。他以科学精神治地理学,一切以实测为基础,前无古人!顾炎武之治学,有一半时间在各地旅行,考察、观察。他旅行时,照例用两匹马换着骑,另外用两只骡子驮着书籍和日用品,所至厄塞,即呼老兵退卒询其曲折,或与平日所闻不合,就到坊肆中将行李打开来,进行对照、修改。他的《天下郡国利病书》和《日知录》等名著,都是这样一边考察一边修改出来的。他在《日知录》中讨论制度、风俗等内容,很多得自调查所得。无锡人顾祖禹(1631—1692)著《读史方舆纪要》,历时二十一年,十易其稿,他的方法与顾炎武一样,将考察实践中所得资料,与文献对照,“舟车所经,亦必览城郭,按山川,稽道里,问关津,以及商旅之子,征戍之夫,或与从容谈论,考核异同”(13)。这是道道地地的科学精神。这部书被当时学者称为“数千百年绝无仅有之作”。梁启超认为此书在研究方法上是“治地理学之最好模范”(14)。
重视实学,必然重视日用技艺。明清时期,江南读书人特多,但科举考试录取名额有限,大多数富余读书人,将精力投放到日用技艺方面,专精一技,专擅一长。专精一技,不但能获利,也能出名。诚如袁宏道所说“凡艺到精极处,皆可成名”(15)。那篇日后收入中学课本的《核舟记》,脍炙人口,生动地描绘了江南精妙绝伦的雕刻艺术。苏绣、顾绣、南京云锦、常州梳篦、绣衣、绣鞋、丝毯、编织、玉器、牙雕、红木雕刻、竹雕、石雕、湖笔、剪纸、灯彩、泥塑、紫砂茶壶、苏式家具,在江南都发展到极致,让人叹为观止。
其五,注重物质生活,讲究物质享受。与经济发达相伴而来的,是江南人讲究物质生活。唐宋以后,江南人相当讲究物质生活。明清江南人讲究排场,追求新奇,已是普遍现象。明洪武年间,朝廷曾对庶人服饰做过很多规定,包括服饰不许用黄,不得僭用金绣、锦绣等,其靴不得裁制花样,首饰、钗、镯不许用金玉珠翠等。但到明代中后期,江南士人的服饰,早已冲破朝廷规定,一改布素而追求绮罗锦绣,颜色趋于华丽鲜艳,质地追求丝绸绫罗,式样追求奇异翻新,妇女饰物以金银为美,镯环以贵为美,以多为胜。
厌常喜新,去朴从艳,天下第一不好事,此在富贵人中之家且犹不可,况下此而贱役长年、分止布衣食素者乎!余乡二三百里内,自丁酉至丁未,若辈皆好穿丝绸、绉纱、湘罗,且色染大类妇人。余每见惊心骇目,必叹曰:此乱象也。(16)
熟闻二十年来,东南郡邑,凡生员读书人家,有力者尽为女人红紫之服,外披内衣,姑不论也。余对湖州太守陈公幼学曰:近日老朽改古诗一首。太守曰愿闻。余曰:昨日到城市,归来泪满襟。遍身女衣者,尽是读书人。(17)
服饰的纹饰也出现了团龙、立龙等龙形纹饰,逾越名分。妇女的饰物,首饰以金银为美,镯环必珍珠宝石,以贵为美,以多为胜。富裕人家如此,贫苦人家也被卷入这个潮流,“不论贫贱富贵,在乡在城,俱是轻裘,女人俱是锦绣,货愈贵而服饰者愈多”(18)。范濂曾说:“余最贫,最尚俭朴,年来亦强服色衣,乃知习俗移人,贤者不免。”(19)胥吏、屠贾、倡优等下层人士竞相效尤。时人以布为耻,绫缎绸纱,争新色新样,“间有老成不改布素者,则目指讪笑之”(20)。
饮食方面,明初还比较俭朴,到明中后期,奢侈成风:“肆筵设席,吴下向来丰盛。缙绅之家,或宴官长,一席之间,水陆珍羞,多至数十品。即庶士及中人之家,新亲严席,有多至二三十品者,若十余品则是寻常之会矣。”(21)城市流行在戏馆宴客,“居人有宴会,皆入戏园,为待客之便,击牲烹鲜,宾朋满座”(22)。“吴门之戏馆,当开席时,哗然杂遝,上下千百人,一时齐集,真所谓酒池肉林也,饮食如流者也。尤在五、六、七月内天气蒸热之时,虽山珍海错,顷刻变味,随即弃之,至于狗彘不能食。”(23)
在这种讲究吃穿、追求享乐的奢侈风气中,上海地区也不例外。自宋以来,上海地区除了个别时期,或因倭患,或因闭关,商业受到影响,风气由奢向俭稍有敛缩,绝大多数时间里,风俗崇华黜素。据记载,在明代中后期,上海风俗由俭入奢。崇祯《松江府志》称:“吾松正德以来,日新月异,自俭入奢。”《云间据目抄》称:
吾松素称奢淫黠傲之俗,已无还淳挽朴之机,兼以嘉隆以来,豪门贵室导奢导淫,博带儒冠,长好长傲。日有奇闻叠出,岁多新事百端。牧竖村翁竞为硕鼠,田姑野媪悉恋妖狐。伦教荡然,纲常已矣。(24)
特别是清代康熙以后,海禁开放,贸易兴隆,粤闽晋商帮寓居上海,衣必华鲜,食必精细,日日酒宴,夜夜笙歌,夸富斗豪,愈演愈烈。
在这种讲究物质生活的奢侈风气中,上海地区的人似乎走得更远,想得更深。最典型的是明代上海学者陆楫,他专作奢侈有益论,从个人与社会两方面进行论述。他认为,从一人一家而言,崇俭自是美德,“自一人言之,一人俭则一人或可免于贫;自一家言之,一家俭则一家或可免于贫”。但是,就整个社会而言,崇俭则未见得有益。因为没有繁盛的消费,就不能刺激兴旺的生产,没有兴旺的生产,必然影响大众的生计。他的结论是,传统的崇俭恶奢观念并不完全正确,禁奢崇俭并不能使民富裕,而奢侈倒能促进经济繁荣,对于社会发展有积极意义。(25)这种见解,不但在江南,即使在整个中国古代经济思想史上,也是空谷幽兰,极为罕见、珍贵,有学者认为它与英国古典经济学先驱者曼德维的观点相似。(26)
其六,勇于挑战传统,张扬个性自由。诚如梁启超所说,中国南方“其气候和,其土地饶,其谋生易,其民族不必惟一身一家之饱暖是忧,故常达观于世界以外。初而轻世,既而玩世,既而厌世,不屑屑于实际,故不重礼法;不拘拘于经验,故不崇先王。又其发达较迟,中原之人,常鄙夷之,谓为蛮野,故其对于北方学派,有吐弃之意,有破坏之心。探玄理,出世界;齐物我,平阶级;轻私爱,厌繁文;明自然,顺本性:此南学之精神也”(27)。明清江南挑战传统纲常名教,反映追求声色货利的小说、传奇、歌谣、戏曲长盛不衰。吴县人冯梦龙创作改编“三言”即《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乌程人凌濛初整理编写“二拍”即《初刻拍案惊奇》《二刻拍案惊奇》,浙江兰溪人李渔写《十二楼》等一批言情小说,都是其中的代表。明清时期艳情小说多出在江南,在社会上流传极为广泛,“支言俚说,不足供酱瓿,而翼飞胫走”(28)。这些小说谈吃穿,谈情色,谈游玩,谈雅好,所表现的思想、情趣、格调,与官方倡导的东西大异其趣,也是对官方倡导的压抑人性的意识形态的反弹。文学史研究的成果表明,江南盛行艳情小说,与这个地方经济发展、社会结构、民情风俗有内在联系,作者主要是江南文人,故事发生的地点也主要在江南,如扬州、苏州、杭州,“这些地方自明代中期以来工商业特别繁荣,是盐业、纺织业、铸造业、图书业的中心,而随着商品经济的活跃,在秦淮河及南运河两岸的歌楼画舫应运而生。这些地方是富商大贾集聚之处,市民力量较大,封建统治相应地薄弱,风俗趋于淫靡,逐渐形成春画与艳情小说的发源地而向全国扩展。清代严禁淫书淫画便是以这一带为重点清查对象的”(29)。
以上六点,综合反映了江南文化中重视人、重视人的价值、重视人性自由发展、重视满足普通百姓的物质与精神需求的特点。崇实、重商、重民、精致、开放,这是中国传统文化中自管子、墨子、商鞅、荀子,直到南宋陈亮、叶适等人所主张的重视民生日用、重视实用实效的实学精神的弘扬,是中国文化自身滋长出来的现代性。到了近代上海,这些特点获得进一步的发展与升华,成为近代海派文化中重利性、大众性、世俗性与开放性特点的直接先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