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诗话(新编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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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衍和猫的情谊

刚刚过去的一九八五年,是夏衍的八十五——六十五——五十五之年。

八十五是他的生活年龄,他出生于一九〇〇年,是二十世纪的同龄人;六十五是他的文学年龄,二十岁开始文学生涯,至今已六十五年了;五十五是他的影剧年龄,他的戏剧电影艺术活动是开始于他的而立之年的。

在北京,八五年的最后一个月,为他的生辰举行过庆祝会,为他的文学和影剧活动举行过座谈会。座谈会在香山饭店开了七天,最后一个发言的曹禺说:“有人说夏衍是中国的契诃夫,我说他比契诃夫更接近人生、更接近人性的描写……契诃夫是一位有正义感的作家,而夏衍本人是一位杰出的革命者……”

这里不谈革命,只谈人生、人性,从猫谈起。

许多人都知道,夏衍爱猫。

许多人并不知道,夏衍的猫是享有特定的座位的。当客人来时,他把自己的椅子让给客人,然后坐在一张小椅子上,却并不把猫赶走,让位于客,或让位于他自己。没有客人时,他和猫平等分坐;有客人时,猫与客人平等,他自己是自贬而叨陪末座。

还有这样一回事:夏衍去参加一个朋友的晚宴回来,带了一包吃的给他的猫儿,孙女见了,嚷着要吃,受到他带笑的呵斥:“居然下流到和猫争食!”偏偏这一回猫儿不和主人合作,对那一包美食只是嗅了一下,怎么也不肯动嘴,最后是孙女高高兴兴地取过来吃掉了,一边吃一边自我嘲讽:“真是下流,连猫都不吃的也争着吃!”

更有这样的事:平日吃饭,总是他一口猫一口这样吃的。

这就又是有诗为证了:

一个老头八十五,创作生涯六十五;
果然有纸万事足,却道无猫终身苦。
你爱猫来猫爱你,猫道主义也可以;
不拘黑白拿耗子,人生乐事猫怀里。

“有纸万事足”下有注:“稿纸,非银纸也。”这当然也是“创作生涯六十五”的注脚。“不拘黑白拿耗子”不必注,大家都知道那是有名的“不管黑猫白猫,能拿耗子的就是好猫”论。至于“人生乐事猫怀里”,那就要有图为证了。

图是《狸奴祝嘏图》,画的是一只端坐的大白猫,大到像大人抱小孩似的,把一位戴着眼镜以手枕头的大人斜斜地抱在它的怀里。人虽然比猫小得多,又只寥寥几笔勾勒出面孔,但只要是认识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在猫怀里的并不是别人,夏衍是也!

图是华君武画了“为夏公寿”的。题诗的人是黄苗子。

图之外,诗之外,“为夏公寿”的还有词,有启功的《十六字令》五首,其中之一是:“猫,性命相依谊最高。须眉气,不论黑黄毛。”词前短序说:“维我夏翁,望高神岳,兴富童心。雅好之中,猫为尤最。猫之于翁,亦性命相依,每有堪风薄俗者。”可惜不知道这些“堪风薄俗”的高谊是怎么一回事,当然无疑一定是趣事。

“为夏公寿”的还有他的回忆录《懒寻旧梦录》的出版。说懒寻,却实在是旧梦此中寻。书名《懒寻旧梦录》原出宋人词。夏衍说,李一氓集宋人词句为一副对联,写了送他,下联是“从前心事都休,懒寻旧梦”,他很喜欢这联语,就用来做书名。其实他说错了,这不是下联,而是上联,整副对联是:“从前心事都休,懒寻旧梦;肯把壮怀抛了,作个闲人?”正是不肯作闲人,才写出这么一厚本回忆录,而且还准备再写,一个问题一个问题、一个事件一个事件去写,不像这本书以年代为序来写。

在《懒寻旧梦录》中夏衍引述了他这个自称“从来不敢写诗”的人写的一首新体诗。那是他和宋之的、于伶抗日战争时期在重庆合写的话剧《戏剧春秋》的《献词》:

献给一个人,
献给一群人,
献给支撑着的,
献给倒下了的;
我们歌,
我们哭,
我们“春秋”我们的贤者。
天快亮了!
我们赞颂我们的英雄,
已经走了一大段路了,
疲累了的圣·克里斯托夫
回头来望了一眼背上的孩子,
啊,你这累人的
快要到来的明天。

夏衍也曾经在一篇文章中透露出他在重庆的日子,还写过一首旧体的七绝:

芳草天涯长夜行,如花溅泪几吞声;
杏花春雨江南日,英烈传奇说大明。

这是一首集戏名的诗,《芳草天涯》《长夜行》《花溅泪》《杏花春雨江南》和《大明英烈传》,都是当年演出的一些话剧的名字。

和猫深深有缘的夏衍,也不是和诗绝对无缘的。

一九八六年一月

编者附注:

夏衍曾写过一篇文章《关于诗的一封信》,信中说:“再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还写过两首打油诗,一首是1942年于伶三十七岁生日,我们几个人约他吃“毛肚开堂”,我用他创作的几个剧名字,做了一首十足的打油诗:‘长夜行人三十七,如花溅泪几吞声;杏花春雨江南日,英烈传奇说大明。’”信是写给姜德明的,载《夏衍全集》(文学下)553页,浙江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