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引
生活在一个经济高度发展且迅速城市化的时代,眼看着身边的风景日新月异,数百年的历史遗存一扫而空,常有不知今夕何夕的感叹。五年前,因卸任北京市政协委员/常委,我为文史委题写“感悟或寄语”:“十五年间,多次参加文史委组织的活动,锲而不舍地就保护历史文化名城做调研、提建议、发文章、上条陈,屡败屡战,但多少缓解了北京市疯狂拆迁的速度。虽不是主力,只是帮助敲敲边鼓,也与有荣焉。我坚信,善用媒体力量,兼及百姓与专家的立场,在保护古城风貌这件事上,北京市政协文史委还是可以有所作为的。”这里的“屡败屡战”,不是用典,而是写实,悲愤之中,也不无几分自得——毕竟我们努力过,尽管效果甚微。
了解现实生活中的我,如何不断呼吁对于古城来说“保护”才是“硬道理”,你就明白我的“都市研究”不够专业,也不纯粹——这既体现在文体上兼及长篇宏论与随笔杂感,也落实为眼光不断地在过去与未来之间依违与徘徊。也曾考虑过专注某一点,撰成高头讲章,注释密密麻麻,面对学界说话;最后还是自己否定了——当初进入这个领域,本就是带着强烈的问题意识,因而更欣赏打开天窗说亮话,旗帜鲜明地表达自家立场。或许,不断地在学院与民间、拥抱与拒斥、历史研究与现实感怀之间挣扎,正是这个时代谈论“城市”的最大特色。此前风波未起,此后尘埃落定,都不会有我们这代人如此强烈的“自我撕裂”的感受。
在《“城市”怎样“阅读”——一个人文学者的追求与困惑》(2013年)中,我谈及:“只要用功,我们谈古代城市,可以做到游刃有余;而一旦涉及当下的中国城市,则很可能捉襟见肘。有幸(或者说不幸)经历中国城市化进程中最‘高歌猛进’因而也最容易‘百弊丛生’的时代,像我这样既非身负重任,也非学有专长的人文学者,做不到‘凭栏一片风云气,来做神州袖手人’(陈三立诗),那就只能写点针砭时弊的杂文随笔,为大时代留点印记。说到这里,我终于想清楚了,自己之所以做城市研究而不够专注,著述体例芜杂只是表象,关键是内心深处一直徘徊在书斋生活与社会关怀之间。之所以采用两套笔墨,背后是两种不同的学术思路:在与学界对话的专著之外,选择了杂感,也就选择了公民的立场,或者说知识分子的责任。” 当初长枪短棒一起上,以为还能“闯出一番新天地”;最终结果,不说落荒而逃,起码也是志大才疏,仅仅收获一两册小书。即便加上《左图右史与西学东渐》(香港: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增订版,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中的《城阙、街景与风情——晚清画报中的帝京想象》、《“新文化”的崛起与流播》(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中的《作为“北京文学地图”的张恨水》、《讲台上的“学问”》(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中的《都市文化研究的可能性》,也都无济于事。
虽关注过中外不少城市,但我比较有心得的,仍属帝都北京。从1994年那则无心插柳的短文《“北京学”》,到2001年秋在北大开设“北京文化研究”专题课,以及根据这门课的“开场白”整理成《“五方杂处”说北京》,一直到此后若干雷声大雨点小的文章及书籍(如随笔集《人在北京》,台北:联合文学出版社,2003年;《北京记忆与记忆北京》,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我毕竟在这个领域投入了较多精力,也小有影响。
这回的小书,乃《北京记忆与记忆北京》的更新换代:原书辑一(关于“城”)没有动,成了上编;关于“人”及关于“书”的辑二、辑三则删繁就简,只保留与北京这一话题相关者。至于中编各文,乃近年所撰,题目宏大,但进展有限。相对而言,三联书店同时推出的《想象都市》一书,其中几篇专论更值得推荐。
因写作时间太长,各文之间有互相引证乃至重床叠屋的情况,这点敬请读者谅解。好在江山代有才人出,如今年轻一辈学者从事城市历史以及都市文化研究,比我执着,且专业化程度更高。在这个意义上,爝火余烬,实不敢与日月争明也。
2018年8月30日初稿
12月29日改定于京西圆明园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