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亚洲四国之行
失去光明
我叫曹晟康。像你从前面了解到的那样,我是一位盲人。
盲人就是有些人口中的“瞎子”,但你最好不要当着我的面说这个词,哪怕你是无心的。原因有两个:第一,这个词是对所有视障人士最大的侮辱;第二,如果被我听见,你会永远失去我这个朋友。
有的人天生就看不见,这对我们盲人来说是一种幸运。你别以为我在说瞎话,如果你从一开始就没得到过某个东西,感觉不到它的存在,那么这个东西对你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你又怎么会为从未感觉到的东西开心、失望、兴奋、难过呢?
一位盲人最大的不幸,是他看见过光、看见过颜色、看见过周围人的笑脸——他看见过这个世界,知道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
那一年,我8岁。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记得自己8岁时的事情,尤其对于大多数成长于20世纪80年代的农村的孩子来说,8岁时的生活太普通了。在那个年代,8岁小孩的生活无非是在上小学二三年级,早上和一帮小伙伴叽叽喳喳地去上学;无非是盼着早点放学,好“扔”下书包和小伙伴出去撒欢;无非是期盼黄昏进门时从灶上飘出来的饭香味,要是有肉香味就更好了,可惜太少了。
许多男孩在八九岁的时候,心智都是极不成熟的,不知道浑身上下哪来的一股倔劲儿——可能是天给的。如果他们遇到芝麻大的小事,一言不合,就能说翻脸就翻脸,说动手就动手。
我8岁时就是这样的。当时的我太瘦弱了,站在男孩堆里像根绿豆芽。直到从14岁时开始练武术,我才逐渐长成了一个身强体壮的男孩。这是后话,我以后再说这段经历。
我当时太瘦了,吵架倒没什么,动起手来准是吃亏的那一个。现在想想不能说不后悔,我实在是太犟了,还敢对着一个比我大两三岁、一把就能把我推到路中央的强壮男孩耍犟。
或许上天给我这根“豆芽菜”的犟劲儿也比其他孩子多,在此后的一生里,我吃苦也是因为这份犟劲儿。我之所以能做成什么事,就是因为这份死心眼的犟劲儿。
那年冬天,我所在的村子的颜色主要是黄、灰、黑。黄色的是村子里的土路和路边收割过后的秸秆。灰色的是天,是云朵,是人们的脸色——当时人们在冬天就是这么惨兮兮的样子。黑色的是煤块、烟囱和烟。淮北的冬天很冷,人们靠烧煤取暖。
这是我最后看见的世界。因为一件现在想不起来的琐事,我被一个男孩一把推到了路中央,正巧被一辆路过的拉煤的拖拉机撞倒了。那时候村子里的拖拉机不多,但偏偏有一辆拖拉机经过,还恰巧撞倒了我。上天给我留了一条命,但是我的右胳膊粉碎性骨折,一双眼睛越来越不顶用。
后来,妈妈说她看见那个男孩推了我,亲眼看见的。因此,那个男孩躲在家里一个星期没敢上学。按照今天的做法,我们应该起诉他并要求赔偿,或许我们接下来的日子才不会这么苦。可是我的父母没有这么做,他们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他们想的是,大家都是一个村子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所以连找上门去理论一番都没有。
我不知道父母后来有没有为自己的善良或者说懦弱而感到后悔。后来我做了好几次手术,从当地医院一直到省城合肥的大医院,治疗时间长达半年。这些治疗花光了一个普通农民家庭的所有积蓄,还导致家里欠了一屁股外债。
在治疗眼睛的这半年里,有件事是我不太愿意提起的,我甚至不敢回想。因为每想起一次,我的心就像被改锥扎过一遍似的,有那种滴血般的疼。
其实在合肥治疗的过程中,我的视力还没差到现在这种程度。我还能看见两三米以内的人影,虽然分不清男女,也辨不出颜色,但不是完全看不见,还算有点希望。
我应该不吭声,默默地接受这种视力就是最好的治疗结果,然后跟着父母出院回家,带着这点希望一般的影子,小心翼翼地窝在村里过一辈子。
当时的我没有这么做,我年纪太小了,无法理解眼前多彩的世界为什么突然只剩下了影子。我又哭又闹,成天吵着要上学,要回去和小伙伴一起玩。
我的父母没办法,除了哭泣和叹气,几乎没有别的回应,他们是那样老实巴交的农民啊!后来,我听收音机里说“一夜愁白了头”,他们当时是不是愁白了头?我不知道,也没办法知道了。
隔壁床的病友或许一直把这些看在眼里。出于好意,他对我的父母说,他有个舅舅是上海的一家大医院里有名的眼科医生,让我的父母带我去看看,或许事情还有转机,毕竟我才8岁。
我的父母听后十分高兴,立马拜托这位病友写了介绍信,还准备了大包小包的家乡土特产,然后就给我办理了出院手续,准备带我去上海求医。
我其实不太想去。我是说,我并不想去下一家医院,去喝那些苦药汤、打针、闻刺鼻的药水味。更重要的是,待在医院里的我什么也干不了,躺在床上像一只病猫,只能看看眼前经过的影子。
我想回家,想回去继续上学,继续和小伙伴一起学习,过和以前一模一样的日子。父母得知我的想法后告诉我,去上海的大医院治一治,一旦治好了,我的视力就和以前一样了。我心里一激动,就这么跟着去了。
到了上海,那位所谓的“名医”看了他外甥的书信和我的病历,立即夸下海口,说我这都是小问题,好治,在他这里治一治,过不了多久我就能回去上学了。
我在一旁亲耳听到这句话时,乐坏了,更别说我的父母了。我心里想着家乡的小伙伴,想着学校。后来,不管是多苦的药汤、多疼的针尖,我都忍下来了。我太想回去了,太想看见村子里的小伙伴了。
没想到才吃了几天药,打了几天针,我的视力不仅没有逐渐恢复,反而越来越差了。原来在两三米之内我还能看见个影子,现在只要超过一米远,就算大象在我眼前晃悠,我都看不见。
父母见我这样又急了,赶紧找这位“名医”问是怎么回事。名医倒是挺淡定,说这在医学上叫“反复”,也就是治疗过程中一定会出现的时好时坏的状况。他让我们不要灰心,要坚信情况一定会好转的。安慰完了之后,他又开了几个疗程的药,又让我打了几天针。
我们都信了。我们没办法不信“名医”啊。
我记不清就这么过了一个月还是两个月,总之,我的视力还是不见好转。父母再一次把我带到那位“名医”面前,这回他倒挺干脆的,告诉我们说,其实在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他就意识到我已经来晚了,应该从一开始就找他治,那样的话治愈的概率会更大。他当时没有拒绝我,是可怜我,不想让我太失望。现在这个样子,神仙也回天乏术了。而且,眼前这点影子以后没准也会消失。
听完他的话后,我的父母愣在那里了。
在今天来看,这算不算医疗事故呢?我不知道。可是在当时,他只说了一句:“后面还有很多人等着我看病,你们不要挡在这里碍事。”我的父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当然也没有上去就和大夫动手。我说了,他们是那样老实巴交的农民啊!那个医生只用了一句话,就把我们一家三口支到了走廊里。
我们在医院里站了一个多小时,我看不见父母的表情,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他们什么都没有做,我们就那么站着。在这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我听到了人来人往的脚步声、叫喊声、痛苦的呻吟声……还闻到了那股医院特有的刺鼻的药水味。我害怕极了,问父母我们现在要干吗、要去哪儿。我其实想回家,可是我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了。
一个多小时之后,父母依然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说。他们一向老实,甚至可以说是懦弱,只能把这半年来的疑问、委屈、心酸、痛苦,连同双眼再也看不见的儿子一起,默默地带回了家。
那时我年纪太小了,预料不到我以后要历经多少艰辛。听见“回家”两个字时,我就已经忘掉自己失明的痛苦了。我根本意识不到,自己今后要作为一个残障人士来面对这一生。
从回到我期盼已久的家那一刻开始,我的人生变了。
完全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