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当我得到日本投降消息的时候

莫洛

隔壁工友们的绍兴戏正唱得起劲的时候，突然有人一脚踢开门冲进来大声叫道：

“日本无条件投降了！电讯室已经收到这个消息。”

“啊，什么？！”

大家同时迸出了一声惊呼，接着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像沉重的屋顶陡地坍压下来；这沉寂没有延长几秒钟，房间里的话声叫声突然又轰动起来，好像整个木屋子都要给哄乱的声音震荡得颤动了。他们在一阵骚乱之后，立刻蜂一样地闹嚷着蜂拥到屋外去……

我被怔住在案前，像霹雳一声，一注强烈的电流突然灌在我的身上一样，使我变成化石了；在这一刹那间，我完全忘记了自己，神经失去主宰了。我不知道叫，不知道喊，不知道大声笑，也不知道应该怎样用脚站起来跑出去……我什么都不知道，连最起码的一种感觉的本能都失掉了……一分钟之后，我好像才突然从眠梦中惊醒过来，我恢复了思想和知觉，立刻把手上的笔掷向桌子上，站起来就直着喉咙喊道：“阿绵，日本投降了啊！”而她们，却早在隔壁房子里闹哄哄起来了。

啊啊，是一种什么样的激动在震撼着我的衰弱的神经呵！在这时候，我才好像恢复了呼吸，从最激烈的震荡中镇静下来。我的心脏和脉搏，像发高热的病人一样，急剧地跳动，使我从头部到脚尖，都发烧起来。

我穿好衣服，跑出门去又跑回来；我拿起纸灯笼又重复放下；我想大声笑着而又没有笑出声来；我想叫喊而又立刻停住；我想说话但又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好像这身子，这脑，这神经，在今晚上都不属于我自己的了。

有人用不正常的怪叫嚷着从我窗外跑过。

“这是老贺的声音吗？”我问。

绵竖着耳朵，立刻说：“是的，不错的！”

“为什么他们会知道得这样迟！”我说。好像在奇怪，又好像在责备，我觉得他们没有理由这样迟才知道。可不是？这样的消息，我们怎能迟一秒钟知道呢？我觉得，这样的消息，迟一秒钟知道，好像就有一千个遗憾了！

立刻，土屋子里有人随叫随笑地奔出来了。那是老贺和老曹，他们打着灯笼，朝我的窗口招呼着，狂烈地笑着，又歪歪斜斜脚不落地地转上石阶跑去了。

当我正在关窗子，一阵夜风湿湿扑面过来，我的情绪才镇定了一下，这时老沈却拿着灯笼撞进门在叫：“老马，快，快快！怎么还躲在家里，到街上去，快！”

他没有等我俯下身缚紧鞋带，就一手扯住我朝门外走。

我用灯笼照着阵雨过后的泞滑的石子路，踉踉跄跄地奔向城里。

夜的龙泉城、电炬、灯光和松明把它的精神刺激得非常健旺，闹声、鞭炮声、欢呼声、脚步声、鼓锣声……像一支世界罕见的激动的交响曲，在四处沸腾起来。我投入爆竹的硝烟氛围中，遂又立刻被人海的狂澜卷进了漩涡……

这是怎样的夜，怎样的一个时辰呵！

在这一刻，所有的老人都年青了，所有的不会笑的人都大笑了，所有的年青人都疯狂了！

这消息，是一首最伟大激动的诗；这欢呼和笑，是从每个心灵最深处喷发出来的大合唱；这感情，是人的热血一致汇流入海的汪洋上的欢腾；这夜，是新的世纪诞生的时辰；这城，是人民欢呼胜利的忘了睡眠的不夜城！

这消息，是中国人民八年来用血，生命，无比的艰难和痛苦，最高的热情和盼望，以及最大的决心和斗志所换取的！

这消息，是宣告世界上法西斯主义最彻底的全部毁灭的号炮！

这消息，是全人类走向和平和民主的新世纪诞生的第一声鸡啼！

呵呵，是热情燃烧得透明的夜，是激动的诗的夜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