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暄三话 横议集(张中行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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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曹家琪

偶然翻看《启功韵语》,第三一页至三二页有《鹧鸪天》(前题)一首,文曰:

挚友平生驴马熊,驴皮早已化飞鸿。鄙人也有驴肝肺,他日掏来一样红。身反侧,眼惺松,窗前日色已朦胧。开门脚步声声近,护士持来药一盅。

其下括号内有小字注,文曰:

驴者曹家琪,马者马焕然,熊者熊尧。曹于去年病逝于此,遗体作病理解剖,然后火化。

看一过,感慨万千。想说说,有关的事和思绪都过于乱,如何下笔呢?只好不避乱,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先说启功先生,这几天又病了,住在北医三院。前两天我去看他,斜坐在病床之上,虽然仍旧谈笑风生,眼却似睁似闭。问病况,说得绘影绘声,病因则他也不知道。我推想,这仍是多年来我所评,“能者多苦”,其境况的“一种”表现。说一种,因为还有其他,如手提日用杂物之包,离家出走,东躲西藏便是。总之是累的。谁让他多能呢!他无可奈何;他之外如我,自然更无可奈何。只好改说别的,仍回到《鹧鸪天》。此词调连续三首,下有题目“就医”,为1973年住在北医后库病房时所作。挚友三人,排第一为驴,即本篇想写的。宜于由疏而亲,也说说那二位。熊为美国留学生,记得是研究寄生虫的,在启功先生的黑芝麻胡同寓所见过几次,印象不深。马相反,见次数很多,印象很深。他是启功先生小学同学,二人生辰差旧历小尽一个月。小时候弟兄,离不开,恰好住得也不远,于是每天晚饭后,必登黑芝麻胡同之门。宅在街南,启功先生住南房,东两明,为活动室,西一暗,为卧室,靠东南墙放一双人木床。晚间闲谈之会多在卧室。马坐位有定,床上东南角倚被摞;态度有定,用耳而不用口;离去时间有定,主人卧床之前。记得古人谁说过,勿言难,又每晚必入室对面坐的这点情谊,都使我高山仰止。可惜其后启功先生由北城的此住所迁往西城的小乘巷,我也离远了,就几乎不再见到这位马先生。是八十年代前期,有一次我往小乘巷,马先生也来,多年不见,他很热情,竟变为健谈,并提及我当年曾说过什么话,我却早已忘了。他还说,他仍住在南锣鼓巷,希望我有暇到那里串门。我仍是老毛病,很想去,却忙加懒散,没有去。大概是两年以后吧,一次又往小乘巷,问马先生情况,没想到,就在不久前,归道山了。那二位说完,言归正传,说驴。

曹君绰号为驴,想是因为头长,因而面也长。面长,何以不名为马?我提出此疑问,是因为我在北大上学时期,有个同学面长,姑隐其名,据说是暗藏的官方爪牙,人背后称为马面先生;而且曹君身材高大,似乎与马更接近。但既已名为驴,追问理由也就成为多余。又想到还有个不合理的,是五十年代前期在黑芝麻胡同常听到的,是:“老驴,水缸又空了,提水!”其时曹君年刚逾而立,不只居室中,连心目中也还没有如意佳人。曹君是上辅仁大学时期启功先生的学生,离校后就真成为“入室”弟子,这入室有二义,其一是如马先生,每晚必到,其二是自来水龙头在室外,提水必入室内也。这是说,曹君与启功先生的交谊非同寻常。说这些,与本篇有什么关系呢?看下文便知,有偏于我和偏于他两项:偏于我,是由于他,我才得识启功先生;偏于他,这也是他古道热肠,友朋中稀有之一证。

正传传主为曹君,应该从头,由与曹君相识说起。是1947年,我走投无路,由人介绍,到北京贝满女子中学任语文(其时名国文)教师。一年之后,曹君也来任语文教师。常见面,很快就觉得他率直豪爽,诚实热情,而且重义气,有古游侠之风。我老习惯,对于合得来的,一贯推心置腹,于是没有几天,虽然他比我年轻十岁上下,也就成了互相关心,无话不谈的朋友。他原籍京北怀柔县,总是家道不坏吧,在北京鼓楼东北某胡同买了一所房子,其时他就住在那里,同住的有祖母和父母。其后这所房子卖掉,他迁到鼓楼东南方的秦老胡同,是租用一大户的东房,木板地,很讲究,书桌等是红木的,启功先生所赠,推想是住房由多变少,清出来的。这个住所我常去;我住在鼓楼之西,他也不断来。总之,夸大一些说,近于形影不离了。依照世风,友情也不能不扩张,于是就由他而结识启功先生。记得第一次进谒是在鼓楼西北部的前马厂,不久启功先生迁往黑芝麻胡同,我就成为座上的常客。这里又须岔出一笔,说说与启功先生的交往。先总说,是四十年来,因为他多能,我无能,我借他的光,无限之多,还报的只是两个字,麻烦。再分说,也不能过于具体,因为那就会没完没了。且算作小总说吧,我为己,求他画过画,不只一次,求他写过字,更不只一次;求他为所存书画等题过字,不只一件;求他为拙作写序,不只一本;求他为拙作写书名,也许超过十次吧。转而说为人,那就不得了,大到匾额,中到条幅,小到书名,究竟有多少,是连我也说不清了。他这是代我还账。可惜是永远也还不清,因为在有些相识的眼里,我能登上浮光掠影楼,就有大力。有没有力,我不敢断言。敢断言的是多年与启功先生有交往,就得了大利,要字要画是大中之小者,大者是听言语,亲謦咳,学了人生之道,读作品(包括书画),学了治学之道。所有这一切,饮水思源,当然就会想到曹君。

《论语·公冶长》篇说子路的志是:“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说志,说愿,有没有做到呢?不知道,总之在子路眼里,这并不容易。可是以此来衡量曹君,他却不只能做到,而且常常过了分。说“过”,是因为不止于“共”,而是干脆奉送。只以我们两人间的为例,他知道我喜爱所谓文玩,就把他本当韫椟而藏的一些法书、名画、佳砚等送给我,好像既然是相知,不这样慷慨就不够义气。义气还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小,是有关我的切身问题,宜于如何处理,我常常当局者迷,不知如何是好,问他,他总是如俗话所说,为朋友两肋插刀,不迟疑,不客套,当机立断。其二大,是四外看看,无人,可以把心里的话扫数吐出来,以略抒既不敢怒又不敢言的闷气。有此经历的人都知道,在那个年月,没有过命的交情,是决不敢这样大胆的。

这过命的交情,可以吐露心里话,还有个余韵,这里也说说。是大革命的热闹时期,曹君早已由贝满女中右迁到河北师范学院去教书。这个学校有迁居的瘾或遭遇,先在天津,曹君的如意佳人陈女士就是在那里邂逅的。其后迁北京,再迁宣化大野地,三迁石家庄。是迁到北京时期,外调之风刮得许多人心惊胆战,有一天,有个外调的找我。依不成文法,要随传随到,纵使总是皱着眉头。见面,是个三十上下的年轻人,知识分子。很意外,平心静气地说明来意,既未威吓,又未辱骂。来意是:据说曹家琪的思想有问题,我是曹的朋友,希望我据实说说。很遗憾,对于这位至少面子上也把我当人看的外调者,我也只能以政学系的应世之道,“对人说人话,对鬼说鬼话”待之,因为如果说人话,即据实陈述,曹君就更加难得活下去了。

说更加,是因为其时曹君的处境已经大难。大革命来了,幸而其祖母受天之祐,前几年死了。可是父母还在,地主成分,所谓怀璧其罪,依照红卫英雄的口说之法,要打回老家去。两位老人都血压高,回去的当天下午,他父亲被押往街头,暑天阳光下揪斗几个小时,第二天就见了上帝。求死而得,也算幸运;可是还剩个老母,曹君只好两头跑,身心的劳瘁可想而知。这其间,我们无暇,也无胆见面,只通过一次信,记得他的只简短的几句,其中一句是“家中粗安”。我知道“粗”中有文章,但后面有“安”,推想不过是打打骂骂吧,没想到其中还有最严重的。但后来也就明白,是不愿意我分担过多的愁苦,这也是重义气的一种表现。

为家里人,为朋友,他费尽了苦心,也许正是因为费力加苦心,他病了。是大革命的火热稍减之时,其时他已经移居和平里,有一天到我家里来,说患了感冒,总是不好。我没有在意,以为像他这样健壮的汉子,决不至被病压倒。万没想到,过不很久就听说,因为感冒总不好,转为肾炎。对于肾炎,我只知道是慢性病,还不知道有可能加重,成为不治之症,所以有一次见到他,只劝他慢慢将养,不要着急。其后他们学校迁往宣化,他带着妻子,也到位于宣化城西南二十里的荒野去住。大概是1971年的秋天,我由干校放还,在张家口的女儿家闲住,随着女婿到宣化,想看看曹君的病,也看看宣化葡萄。先写信约定,至时骑车去,近午到。他们全家都很高兴,买肉,杀了自养的鸡,曹君到厨房烙饼,都喝了不少酒。我女婿是内科医生,饭前后,曹君拿出病历给他看,并述说诊治的经过。我旁观,只觉得曹君的脸部有些胀;女婿呢,安慰他,说应该如何调养。我仍然以为,慢性病就是这样,总得慢慢将养;但何以竟至这样缠绵,也真是不能明白。回来的路上我问女婿:“你看曹先生的病怎么样?”他的答话使我如闻晴天霹雳,是至多能活两年。

不久,他的病真就重了,送到北京,住在后库的病房里。我怀着见一次少一次的心情去看过他几次。他的脸更加肿了,说是吃激素吃的。我还记得女婿的分析,是这种病,时间一长,走下坡路,就没有办法,所以对面闲谈,多话旧,感到很凄惨。他却满怀希望,并相信有朝一日可以出院,回到陈女士和两个儿子身边去。其后是希望的成分逐渐减少,担心或说怕的成分逐渐增多,怕一旦真绝了望,陈女士无力承担这样重的打击。天地不仁,人力微弱,我也只能说几句心口不如一的话,算作无力的安慰。是1972年的晚秋吧,我离开北京一个时期,由外地回来,立刻到医院去看他。走进病房,看躺在那个床位上的不是他,我一愣。邻床的那位长期病号认识我,看来同曹君也有深的友情,也一愣。默对片时,他终于不得不说,是曹君已于一个月前下世。我问死之前的情况,是更加担心陈女士不能承担,连续两次,医院想用电报通知家属,他说宁可他写信,以免震动太大;弥留之际,医生让他迁到别的单间病房,他恳求不要动,以免陈女士赶来,看到原床位无人,受不了。他仍是为别人想得太多,又有什么用呢,最后还是走了。

近些年来,先我而去的相知不只一个,像他这样性格的却只有一个。再说一遍,人力微弱,我能做点什么呢?勉强说,只是1976年,借启功先生为陈保之老先生书自作论书绝句三首,陈老先生和三首的机会,我也和了三首,最后一首是:“马厂斋头拜六如,声闻胜读十年书。獐(谓章五,启功先生内弟)熊笑貌今犹见,泪洒西州忆老驴。”算作我没有忘记他,如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