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暄三话 横议集(张中行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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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张守义

张守义先生是文学艺术界的名人,因装帧、插图有特殊成就而出名。我是久闻其名很晚才得识荆。其实说久也不很久,是八十年代早期,我报废十年之后,又为公家编书,并适应新风,业余甚至不业余,还搞点自留地。如人的下床活动,要外罩些西服领带、超短裙之类,书籍由印刷厂移到书商的摊或架子上,要有封面。不记得听谁说,设计封面,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张守义很有几下子,已经成为这方面的名家。其后不久,广播学院的徐丹晖来,说美术馆有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装帧展览,希望我随她去看看。我去了,看到不少精彩的黑白画,出于张守义,简单几笔,像是异想天开而神气活现,心里想,果然名下无虚士。徐丹晖的妹妹徐中益也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美编室工作,与张守义是同事,所以徐丹晖同张守义也熟。据她说,张守义是个怪人,不吃饭,专靠喝啤酒活着。不知道只是凭印象还是也有调查研究的根据,一提起怪我就想到孤高,想到目空一切,因而再下行,就推断,像这样的人,艺高,值得接近,但一定难求,也就不得不敬而远之了。直到后来遇见徐中益,才知道靠啤酒活着的怪是因为胃有病,吃家常食物不能吸收;至于难求云云,也不是那么回事,其实人是很随和的。

既然如此,我就乐得拿出我的得揩油处且揩油主义,再有文字集成本本,就求他设计封面。他是特别精于为外国文学作品装帧插图的,我的拙作,既非外国又非文学,可是他也接受了,而且,至少我看,是勉为其难地交了稿。说勉为其难,是因为我求他设计封面的几种书,如《文言和白话》《禅外说禅》《诗词读写丛话》,都既无人物又无故事,就说是可以凭灵机、凭联想吧,看不清面容,抓不着辫子,如何灵、如何联呢?可是,除《禅外说禅》,我曾提供世尊拈花、迦叶微笑的些微线索以外,他都是借助于灵机一动,完成了任务。这灵机的成就方面的表现是,看到的人都觉得好,可是说不清为什么就好,问我与书的内容有什么联系,我说我也不知道。

是1992年的秋冬之际,迟迟其来的《诗词读写丛话》终于出版了,为了礼貌,也为了顺应以稀为贵的常情,想欣赏一下怪,我和这本书的责任编辑张君厚感,乘车到东郊张守义的住所去看他,名义是给他送书和稿费。爬上五楼,叩西面的一个小门。家中像是没有其他人,开门的当然只能是他。门开而人亮相,我一则以惊,一则以喜。惊是早已知其怪,却没料到会怪到这样子。如何形容呢?只好抄他的熟人霍达在一篇文章中所说:“头发那么长、那么乱,脸色又似乎几十年未曾洗过,完全适用一个现成的词儿,‘蓬头垢面’,和他的作品似乎一点儿也‘不搭界’,不被人认为是流浪汉才怪呢!”这顶“流浪汉”的帽子加得妙,在我的眼里略加补充,不过是还透着和气和热情而已。再说喜,他是承德人,五十年代前期中央美术学院绘画系毕业,塞外的风景佳丽之地出生,造艺术家的大宅门里出身,兼从事艺术工作,这蓬头垢面就正可以表示他已经远于世俗,化于艺术。屋子很小,他很为难地表示请坐,因为不只没有坐处,是连立的锥地也没有。架子上,桌子上,不要说,都被乱书和杂物占满,就是仅有的一个沙发,两个椅子,上面也是堆满书籍杂物。不过无论如何,和气和热情还是产生了大力,于是他推的推,扔的扔,终于为我们二人挤出两个仅能容身的坐位。落坐,一纵目就看见挂在北墙上又像画的两个大字,“酒仙”。于是由酒说起,问他一天喝多少,然后说正事,送书和稿酬,并表示感谢。他常是所答非所问,因为,我想,求答得体,他就要暂时由艺术世界逃出来,大概很不容易。说着,他忽然拿起一个空啤酒瓶,让我们在商标纸上签字,他说来访的都要这样签名留念,晚上揭下来保存,这就是他的日记。我们写,他像是很感动,说有印的他的画册,推想就是《张守义外国文学插图集》,应该送给我们。于是到书架上搜寻。但终于没找到,只好表示歉意,说什么时候找到再送。我们说五时以后汽车还有任务,不能多谈。他说下次最好不坐汽车,可以谈半天,喝啤酒。我们告辞出门,请他回去。没想到他坚持要送上汽车,说对于长者,必须这样。

他的流浪汉的丰采,以及希望长谈喝啤酒的恳切,别后我一直记着。可是因为杂事多,拖了两三个月,直到眼看就是年底,兼以我的另一本书的封面材料必须送给他的时候,我和张君厚感才又去他的住所。是下午三点左右,他屋里有客人,一对并无关系的青年男女。这一来就更没有坐处。主客似乎都有此感,于是客告辞,主赶紧找空啤酒瓶,请签名,然后说了些有关事务的话,才把那两位送走。有了上次的经验,我在路上早已同张君厚感打了招呼,是要抢先说我们的,办我们的,不然,恐怕拖到半夜我们也出不来。我们照已定的战略战术实行,继续那两位的签名,拿起还未退隐的空啤酒瓶,先签了名。然后拿出封面的参考材料,我的手稿和照片,请他看,问可用不可用。他注视了一下,忽然若有所悟,说客人来了,应该先泡茶。他走了,过不多久,居然找来一个瓷壶。又走了,想是去找茶叶。又不久,回来,托着的却是个小锦盒,打开,是一段半寸多长满身锈的铁丝蒺藜,说是前几年去德国,在纳粹集中营的周围捡的。一转身又拿来一个锦盒,里面是一块只有一节手指那样大小的石块,说是在柏林墙下拾的。然后他解说拾和存的意义,说,比如到歌德、海涅等的故居,在墙角,在阶前,碰到个石块,可以肯定,那位大作家一定脚踏过,甚至手触过,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纪念呢,所以他到处拾石块,记下来,珍藏着。就这样,他到德国一趟,游了许多地方,拾了大量的石块。回来,行李沉重,老伴以为必有贵重的东西,如金饰物之类,及至发现是一箱石头,险些同他离婚。老伴说的想来是一句玩笑话,因为过一会儿他又找画册,说应该送我们,还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最后叹口气说,每天的时间,找东西要占去百分之三十,老伴到侄女家帮忙去了,如果在家就会好一些。总之,还是终于没有找到,同有些人一样,他也不得不接受“惯了一样”的生活哲学,说了一句“以后再说吧”,改为干别的。这是去找茶叶。茶终于泡上,并倒了两杯,敬客。我们没有忘记战略战术,还是抓机会,往我的头像上扯。他直视我,忽然大声说:“灵感来了,我要照真人画,然后照相片修改,效果会更好。”我想这一下可成了,于是正襟危坐,准备他画。不料他的灵感惯于远飞,一瞬间又飞到长白山的天池。这样的虔诚经历,上次他已经说过,这次仍然有兴致重述。为但丁的《神曲》设计封面和画插图,他两次登上长白山看天池。第一次是1984年7月,赶上阴雨大风,他的灵感使他看到《神曲》中的地狱。第二次是1992年7月,《神曲》中译本再版的时候,为了答谢天池和但丁的赐予,他带着刻在镇纸石上、锌版上的但丁头像,登上长白山。这一次赶上天朗气清,风景佳丽,他看见上空飘来一片白云,

就感到是但丁的身影出现在天堂之门,并向他招手。他赶紧跪下,面向天池叩拜,然后立起,把镇纸石和锌版扔在天池里。他说这些,像是又回到天池,虔诚到把一切都扔到脑后,只有一件,不是因为记得,是因为照习惯,间或拿起啤酒瓶,瓶口对人口,一仰头,总有一茶杯吧,下咽,然后放下,接着说。万幸,说到但丁头像扔在天池里,他沉思,停了一会儿。我想,良机不可再失,于是提醒他,说我的头像,他的灵感,兼说到时间已经不早,等等。他像是大梦初醒,向我注视一下,说:“就这样坐着,不动,坚持一会儿就成。”我照吩咐坐好,开始坚持,并以为不过三五分钟,没什么困难。于是等待,或者更多的是盼望吧,眼盯着他。以下是所见。他先找速写本,说就在沙发前的长木几上,可是由上到下,不知翻了多少层,多少遍,就是找不到,最后不得已,只好用一张白纸代替。接着找画笔,说要那支粗的,也是终于没有找到,幸而也碰到个替身,细的,说对付着用吧,于是搬来一个凳子,放在我对面,坐下。我再开始坚持,同时看他。他注视我面部,像是灵感又来了,举笔,正要往蒙在一本硬皮书上的纸上画,忽然大声说:“呦!还得找眼镜。”我又一次放下坚持,等。幸而眼镜就在他背后的书架上,没费力就找到。其后我坚持,他画,总有五分钟吧,终于大功告成。我和张君厚感,怀着胜利的心情,向他告辞。他和上次一样,理由是对于长者,坚持要送到公共汽车站。我们抗不了,只好听之任之。就这样,一直走到长街之上,才互说谢谢,握手作别。

作别之后,这个怪人使我久久不忘,或者说,关于他的为人,我想得很多。想弄清楚的主要是,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显然,这就要透过外表,深探他的内心状况,或说精神世界。外表,他不修边幅,几乎一切都乱七八糟。思路不集中,想起什么是什么。总之,是没有处理家常事务的能力,至少是兴趣。可是同时,他并不胡涂,并不低能,即如我看到的他画的黑白画插图,堂吉诃德、懦夫、抢亲等,真是任何人都不能不拍案叫绝。这能力从哪里来?前面多次说到灵感,灵感也要有来源。我手头有一张他向天池跪拜的照片,俯身,两手捧头,简直是忏悔甚至痛哭的样子,我再看,一想就恍然大悟,原来他的怪只是不同于常,常人是生活在柴米油盐的世界里,他不然,是由深情热爱出发,生活在充满幻想的艺术世界里。因为通过幻想住在艺术世界里,所以对于家常事,包括书籍杂物等,他就视而不见;在旁观的常人的眼里,他就永远像是心不在焉。但他同时还有深情热爱,所以又舍不得现世的一切,大人物,如歌德、海涅,小事物,如一花一草,他也希望都能永生。总括地说,他是想一反孔老夫子之叹,希望川水不流,人间也就不会有逝者。可是事实是“逝者如斯夫”,怎么办?万不得已,他才拾石块,想在许多石块上寄托幻想,挽住历史。欧阳文忠公词有云,“人生自是有情痴”,我想张守义的为人,就应该说是“情痴”,“怪”只是表面现象。

情痴,痴有等级之分,张守义的等级最高,成为宗教的虔诚。这好不好?评价要有标准,标准难定,好不好也就难说。可以说说的是难不难。据我所知,是很难,即如忘掉家常的柴米油盐,举头望见《神曲》的天堂和地狱,除了来自天命以外,还有什么办法?那么,就可以说是得天独厚吗?推想他老伴就未必这样看。那就退一步,不问厚薄,只承认为稀有吧。我是常人,对于稀有,常常是虽不能而怀有敬意。说起不能,又不免感慨万端。比如宗教感情,我多次谈到,为心安理得的稳固基础,可是我还是偏袒怀疑,无力走向信仰。又如深情热爱,我也不是没有,可是又常常想到现实以及佛道的空无,其结果就成为进退维谷。这自然也是天之所命,不过天道远,人道迩,我,作为人,与张守义的作为人相对,就不能不感到近于世俗;暗说几声“惭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