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岂是人子所为？
“豆子磨成汁，加点石膏或者盐，做成菽乳或者豆腐，吃了就能够长生？”
扪心自问，这种荒谬的说法，就连刘陵自己都不信。如果长生这么简单就能实现，那始皇帝早就长生不老了，哪里还有他们老刘家什么事？
在场之中，没有人比刘陵这个菽乳秘方拥有者，掌握并亲身参与到豆腐以及菽乳制作的人更清楚其制作所需的原料以及具体的步骤是什么，也没有人刘陵这个刘安的女儿更清楚，他的父王以及手下的八公是如何发现菽乳这个东西的。
所以，刘陵更清楚菽乳所谓的长生功效，只不过是以讹传讹的谣言罢了，他们淮南王府虽然并未直接否认，但也从未公开承认过饮用菽乳可以长生不死…
“长生么...或许有些难。但延年益寿的功效应该还是有的！”迟疑了好半响之后，刘陵最终高傲的自尊心还是不容许她去欺骗一个将死的孺子，所以刘陵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这样么...”张然听到刘陵的回答，心中大定，嘴角不禁勾起一丝笑容，尔后，目视刘陵反问道：“既然翁主也觉得吃豆腐不可能长生，那么岂不是意味着你们口中菽乳的价值，并没有传言中的那么高？”
“唔...”刘陵凝视着张然从容不迫的面容，心情莫名有些烦躁，此刻她很想立刻下令将面前这个油嘴滑舌的小子处死。
但内心深处，又不得不承认，如果冒然杀了这两个人，很可能会给她带来很大麻烦。若是引来廷尉注视，那就算是刘陵也要费一番手脚…
杀？还是不杀？刘陵脸色阴晴不定，一时间陷入两难之中，心中权衡良久，依然难以迅速拿定主意。
最后，刘陵权衡利弊，暂时按下心头涌起的杀意，缓缓道：“你想要说什么？”
张然挺起胸膛，厉声质问道：“既然菽乳不过是菽豆磨成的普通食物，为何翁主却要因区区几斤菽乳，而至我兄弟二人于死地？
如此可笑的理由，如此残暴行径，难道翁主就不怕传出去令天下人耻笑吗？”
一想到因为卖几斤豆腐，差点就把自己的小命搭进去，张然就忍不住怒气勃发，大声怒斥道：“堂堂淮南王，一国之主，天下最负盛名的大贤者，而今却因两钱一斤的豆腐，而屠戮无辜百姓，如此所作所为，也配称为“贤者”？”
随后，张然又不解气的大声质问道：“翁主为逞一时之快，而令淮南王贤名蒙羞，为天下人所耻笑，又岂是人子所为？
我大汉素来以“孝”而治天下，翁主如此作为，可否担的起一个“孝”字？
如此不贤不孝之徒，又有何面目立与天下？”
打骂一通之后，张然忽然感觉神清气爽，心里头一阵畅快，之前堵在心里的憋屈感也瞬间消散了大半。
而他之所以敢在刘陵面前“大放厥词”，指着刘陵的鼻子大骂，主要原因就是他现在已经被逼到墙角，退无可退，只能拼死一搏而已。
既然委曲求全也不能保住小命，张然也怕多挨几刀！大不了就是个死嘛！
抱着临死前也要咬你一口的心态，张然已经豁出去了！
其次，也是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已经想起了刘陵以及刘安的一些事迹。很清楚刘陵的父亲，淮南王刘安的“人设”是什么！
说起来，刘安这家伙，与战国时代的吕不韦或者战国四大公子很像，都蓄养了多达几千人的食客，并让这些食客帮他们著书立传，或者大肆吹嘘，来博取所谓的“贤名”！
吕不韦搞了个《吕氏春秋》，而淮南王也不甘落后，同样搞了个千古流芳到后世都大名鼎鼎的《淮南子》！
但正所谓，有得必有失。既然你得到了名声，成为了天下敬仰的贤者，那么你的所作所为就必须符合“贤者”的人设。
就好比后世娱乐圈的明星们一般，既然立起了清纯，甜美的人设，那么就一定做出，最起码表面上要做出符合人设的事情。不然，万一人设崩了，那损失可就真是毁灭性的了。
而刘安也恰恰如此，他是世人敬仰的贤者，连天子刘彻这样千年一遇的雄主，都非常忌惮的存在。那么刘安也必须要承受贤者带来的负面效果，一言一行也必须做出符合贤者人设的事情，更别指望以能够仅凭自身喜怒肆意而为了。这叫做欲戴其冠，必承其重！
张然曾经看过一个故事，是史记中记载，关于战国四大公子之一的平原君赵胜的事迹，名字叫做“笑躄（bì）斩美人”。（躄者，跛也）
起因是平原君赵胜的隔壁住着一个跛子，这个跛子每天都要经过平原君家的高楼下，而恰巧有一天跛子一瘸一拐路过平原君家时，被平原君宠爱的美妾看到，美妾觉得跛子的样子非常滑稽，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但是她的取笑，却让跛子感到非常愤怒，觉得受到了侮辱。于是第二天，跛子到平原君面前，跪求平原君杀了这个小妾。
但平原君怎么可能因为这点小事以及这个不起眼的卑微跛子，而杀了自己宠爱的美妾。所以只是很敷衍答应了下来，并且认为这个要求太过分，因而没有理会。
但不久之后，平原君却忽然发现他的门客忽然走了一大半。经过查问之下才知道，原来门客们认为平原君此作为，重女色，轻士人，不是贤者明君，所以纷纷弃他而去。
于是平原君为了挽回名声，忍痛让人斩下最心爱美妾的头颅，并亲自带着美妾的头颅，登门向跛子道歉，以求取跛子谅解。这之后，门客听说此事，才陆陆续续的回来。
这种事情，若是放在现代社会，这种病态般追求所谓“礼贤下士”的做法，简直就是颠覆了人的三观般不可思议的事情。
但是放在古代战国时期，却是非常合理，而且是会被天下称颂的，你说奇不奇怪！
而类似的事情，还有许多许多，虽然没有平原君刘胜这种极具代表性，但也不在少数。
而现在，汉兴不过七十年，战国时代的风气尚存，淮南王刘安蓄养几千门客，也是一个类似于“战国四公子”般的人物。
那么对于刘安来说，他花费诺大代价，穷尽一生时间来营造出的“贤名”，就绝对是他最为看重，也最不可碰触的事情，同时也是他的软肋所在。
张然既然知道了他的软肋，那么岂有放过之理？
这种情况下，张然自然要围绕着刘安的贤名大做文章，直言不讳的告诉刘陵，杀我可以，但传出去你爹的名声别想要了！
张然倒要看看，在刘陵眼中，到底是取了他张然的小命重要，还是保全她父亲刘安的“贤者”之名重要！
古之纵横之士，如苏秦，张仪那般出生寒微，在地位身份悬殊的情况下，却临危不惧面对君王侃侃而谈，并将他们说的哑口无言。
那么比他们多了两千多年知识的张然，为何不能效仿他们，来放手一博呢？
......
“哈，哈哈哈...”听到张然的话，刘陵如冰雪般的容颜迅速绽放，如花般的笑容蔓延开来，最终汇聚成一声声放肆的笑声，久久回荡在众凉亭内外...
足足笑了近一分钟的时间，刘陵才好不容易的止住了笑容，轻轻喘了一口气，戏虐看着张然道：“难道你忘了，你都要死了，死人可是不会说话的哦！”
说着，刘陵忽然把俏脸一沉，冷声道：“我现在就让人杀了你，看看还有谁能把消息泄露出去！来人...”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张然怡然不惧，紧盯着刘陵道：“这天下可没有不透风的墙，连未央宫中的秘事也不敢说丁点也不泄露，更何况你这区区一座府邸？
难不成翁主真以为京兆尹，廷尉府都是饭桶，只吃饭，不干活？这些年，载在廷尉手里的人还少么？翁主自问，比之陈皇后何如？”
说着，张然不禁反问道：“翁主信不信，你前脚杀了我们，不出三天，廷尉府就会找上门来？到时候，翁主连自己都是泥菩萨...呃，难以保全，何谈什么保密？
死人确实不会说话，但活人却有的是办法能让死人沉冤得雪，“陈述”冤屈！”
“呃...”听到张然这么一说，刘陵的脸色顿时更加阴沉了，说实话，前段时间陈皇后陈阿娇的凄惨遭遇，至今仍让刘陵感到戚戚然。同时也让刘陵进一步明白了，廷尉的赫赫凶名可真不是说说而已。
若说这长安城里，什么人最让刘陵感到畏惧，那廷尉张汤这个酷吏绝对是当之无愧的第一，甚至连未央宫中的天子，都没如此让刘陵有这种如芒刺在背的感觉。
所以，张然这一次可真是捅在了刘陵的心窝上，让她感到分外的难受以及憋屈...
不过，越是如此，刘陵心中的怒火就越是旺盛，对张然这个“大放厥词”让她心绪不宁的家伙，更是忍不住想要除之而后快。
“哼~”越想心中越是愤恨难忍，刘陵忍不住一挥衣袖，冷冰冰道：“予要怎么做，需要你来教？”
“岂敢，岂敢？”张然抱了抱拳，尽量将语调放的平缓一些，温声道：“翁主，既然无论是菽乳还是豆腐都无长生之能，充其量也只算是味道比较特殊的美食而已。那您又何必为了区区几块豆腐而让自己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呢？大家各退一步不好么？”
“各退一步？”刘陵美目睁大，怒不可遏的对着张然喝道：“无知小儿，说的倒是轻巧，你可知我父王几年前便以，有延年益寿之能，将菽乳秘术献于天子了？此物现在已为贡品，干系重大，岂是区区一句“美食”便可打发的？”
“献于天子...原来如此！”
经过刘陵这么一说，张然倒是有些明悟过来，难怪张然在新丰从未听到过与豆腐有关的任何消息，敢情是刘安把豆腐当做贡品献给皇帝了！
难怪刘陵一直非要要杀他不可，原来是怕豆腐的秘密泄露出去而被天子责难呀！
“这尼玛...你们自己作死，把豆子磨成的豆腐当成珍宝献皇帝，博取其欢心，出了事却让老子背锅赴死？”
受此无妄之灾，张然心中很不爽，但不爽归不爽。为了活命，张然也只能强忍着心中的不满，对刘陵询问道：“翁主，你们到底是以延年益寿的名义，还是以长生之名，将菽乳献给了天子的？”
“哼~”刘陵冷哼一声，不屑道：“连你这样的孺子，都不相信豆子磨成汁，喝了何以长生。刘...嗯，天子也知菽乳乃豆汁秘制而成，又岂会相信食之可长生的谣言呢？我父王只是告诉天子说，菽乳益于身体，常食之，或可延寿。所谓长生之言，不过些许无知之辈，以讹传讹而已。”
“延寿就好，延寿就好！”张然闻言心中不由大大松了一口气，暗自庆幸，幸亏皇帝们都很怕死，膳食一般都是由专门的御厨负责的，为了防止有人下毒谋害，也从来不吃任何来历不明的东西。
所以，刘安献菽乳秘术时，也只能把秘方一并献上去，让宫中的御厨自己做豆腐给皇帝吃…
也幸亏是如此，才让天子刘彻得知了豆腐的制作流程。不然若是刘彻真的相信外面那些吃豆腐能长生的谣言，那此时此刻，无论是张然还是刘陵，都只有等死一条路了。
在庆幸的同时，张然不禁反问刘陵道：“既然您和您家大王从未以长生之名将菽乳献于天子，那又何必担心天子因此而责难呢？说到底，翁主所谓“贡品”之言，也不过托词而已。
究其原因，还不是因为我们的无心之举，让所谓的食菽乳可长生的谣言不攻自破，以致使翁主的利益受损，翁主这才要痛下杀手吗？”
说着，张然不由满脸讥讽道：“不过趋利之徒尔，安敢口称仁义？诈称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