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几只强壮的手把萨菲尔的头按进了冰冷的水桶里,迟迟不肯松开。萨菲尔抓住水桶边缘,挣扎着反抗那些手的压迫,想把头抬出水面。
她的肺像着了火一样。她快要淹死了。她需要空气。
然后,像往常一样,折磨她的人放开了她。
萨菲尔气喘吁吁,拼命吸进空气。她紧贴着水桶外侧,胸口急剧起伏,湿漉漉的头发贴在了脸上。
厄里斯在她面前走来走去,脚步声透露出焦虑不安。
两个男人抓着萨菲尔,其中一个问道:“再来一遍吗?”
厄里斯停下脚步,低头望向萨菲尔:“我不知道。你准备好说出你那位堂姐的下落了吗?”
萨菲尔望向舷窗外面,天空渐渐变成红色了。
太阳下山了。
萨菲尔绝不会告诉他们阿莎在哪里,可一想到自己又要被按进水里,她就十分害怕。如果她不把厄里斯想要的信息说出来,那么厄里斯就会把她交给杰姆辛,而他只会杀了她。
她得为自己争取足够的时间逃跑,然后警告阿莎。
“让他们出去,”萨菲尔说道,她气喘吁吁地看着身边的两个彪形大汉,“我就跟你谈谈条件。”
厄里斯挑起了一边眉毛,说道:“条件?你觉得这是在谈判吗?”
萨菲尔想起她在饥肠辘辘旅馆里偷听到的谈话,于是毫不退让地说:“我觉得你比你装出来的样子更绝望。”
厄里斯目光闪动。她低下头,久久地凝视着萨菲尔,似乎是在决定下一步的行动,然后她望向押着这位俘虏的海盗,说:“锁上她。出去。”
两个壮汉用冰冷的铁链拴住了萨菲尔的手腕,铁链连着天花板上的一个铁环。锁好后,萨菲尔发现链子的长度不足以让她把手臂放下来。她扯了一下,可她的手腕最多只能垂到太阳穴旁边。
厄里斯摆了摆手,示意那两个人出去。门关好了,房间里只剩下她们俩了。萨菲尔说:“你真卑鄙。”
厄里斯走到一张大大的桌子前,桌上摊开着一幅地图。她一边伸手去拿放在一盏没点燃的油灯旁的火柴盒,一边说道:“彼此彼此,公主殿下。”
萨菲尔咬牙切齿地说:“不要这样叫我。”
厄里斯取下油灯上的玻璃罩子,然后转动拇指转轮,调高了灯芯。“你更喜欢我叫你指挥官吗?”她擦亮火柴,点燃灯芯,接着调好了亮度。吹灭火柴后,厄里斯重新放好灯罩,然后转向萨菲尔。她开口说话时,金色的火焰照亮了她的脸:“那么指挥官阁下,请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很喜欢强迫别人照你的意思办事呢?当他们不假思索地听从你的命令,你是不是很高兴呀?”
发号施令并不是萨菲尔的职责。她的职责是保卫国王与王后的安全,保卫她的家乡费尔嘉德的安全,同时还要保护她麾下的每一个卫兵。
“你不就是这样做的吗?”萨菲尔迎上厄里斯的目光,想起自己在那个狭小的通道里听到的对话,“不假思索地听从你那位船长的命令?”
厄里斯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我的卫兵们随时都可以走,”萨菲尔继续说道,“他们留下来是因为他们很忠诚。”
“忠诚,”厄里斯收紧下巴,喃喃说道,“是一件奢侈品,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无福消受。”
她那种就事论事的语气让人觉得她似乎对此深信不疑。
在短短几次心跳的时间内,萨菲尔好奇地想,那会是什么样子—既不效忠任何人,也没有人忠于自己。
这种想法让她觉得很悲哀。
萨菲尔马上换了个话题:“你为什么那么想要我的堂姐呢?”
“想要她的不是我。”
“好吧,是你的船长?”
厄里斯张开嘴想要回答,却又闭上了嘴。
“要不我们玩个游戏吧。”她握紧双手说道,“我每回答你一个问题,你就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萨菲尔皱着眉,靠在了房间的墙壁上,拴着的手腕举过头顶。
“如果你告诉我你堂姐的下落,我就会告诉你船长为什么想要得到她。”
萨菲尔不可能这样做的。
不过这给了她一点儿希望。假如厄里斯不知道纳姆萨拉在哪里,那么把她引诱到别的地方去就容易得多了。
“就算我知道她在哪儿,”萨菲尔答道,“我也不会告诉一个海盗的。”
“我不是海盗。”
萨菲尔眯起了眼睛。“你跟着海盗东奔西跑。”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厄里斯一番,看见她那件发黄的棉质衬衣和那条脏兮兮的裤子,“你看起来就像一个海盗,甚至闻起来也像一个海盗。”
厄里斯突然向后退去,接着拉起衬衣的领子闻了闻。她皱起鼻子,松开了衣领。
“得了吧,公主殿下。杰姆辛早晚会兑现他的承诺。他会利用你—管你的生死呢—把纳姆萨拉骗过来。”
“纳姆萨拉来了之后他打算怎么做呢?”萨菲尔问道,“难道他不知道阿莎去哪儿,木津就会跟去哪儿吗?杰姆辛和他的船员们根本不是那条年龄最大、脾气最凶的龙的对手。”
“一条龙很容易就能被拿下。”厄里斯只说了这么一句。
“你们打算拿下木津……用什么拿呢?船帆做成的网子吗?”
仿佛突然厌倦了这场对话似的,厄里斯抽出一把刀—一把属于萨菲尔的刀—开始剔起手指甲来了。萨菲尔发现后,气得七窍生烟。它正是厄里斯从她的枕头下面偷走的那把刀。
“船上起码有十二支鱼叉。”厄里斯说道。
萨菲尔的心一沉。她觉得木津无法承受十二支鱼叉的攻击。她记下了这条信息,以备之后使用。要是她无法脱身,就得设法找到这些鱼叉,把它们扔到海里去。
“那国王呢?”萨菲尔继续说道,“我是他军队的指挥官。你以为达克斯弄清楚我的下落之后不会派军队来找我吗?”
厄里斯得意地笑了笑,说道:“国王的军队在费尔嘉德,离这儿有好几十公里。他们得花上一个星期的时间才能追上我们,而且条件是他们的船只充足,天公作美,并且驾船的人经验丰富。”她用怀疑的目光瞅了萨菲尔一眼,“我敢打赌,他们一个条件都不具备。”
萨菲尔张开嘴想为自己的士兵辩护一番,可是厄里斯说得没错—他们是陆军,不是海军。
“听着,”厄里斯放下了萨菲尔的刀子,“杰姆辛的威胁并不是说说而已。我曾亲眼看见他把人一块一块地砍了下来。”
萨菲尔不在乎,她想要的是杰姆辛永远都不要发现阿莎的行踪。
然而,如果她不给他们提供一点儿消息,她就会被当作诱饵,把她的堂姐骗进圈套。
“他会怎么对她呢?”她问道。
厄里斯的眼睛一亮。萨菲尔总算开始配合了,这让她兴奋不已。她抓着身后的桌子往后一靠,然后撑起自己坐了上去,两条腿随意地晃动着。她说:“杰姆辛不会毫无理由地绑架人,所以,要么是她做过什么激怒了他的事,要么是她对别人有价值。”
据萨菲尔所知,阿莎从未跟海盗有什么过节。可如果是后者,那么她会对谁有价值呢?阿莎已经不是逃犯了。自从废除了禁止弑君的律法之后,阿莎杀死自己的父亲—上一任龙王—的罪过便被赦免了。悬赏她那颗人头的赏金也早就没有了。
“要是她对那个人有价值,杰姆辛就不会杀她。”厄里斯继续说道。她提起双腿,放在了桌子上,然后将手臂放在膝盖上,身体向前一倾,说:“可是你就危险多了。如果你不肯说,他会毫不犹豫地把你大卸八块。我相当肯定,你的堂姐不希望你死掉。更重要的是,假如你死了,你对她也就没有任何帮助了。”
你为什么这么在意?萨菲尔想起自己在那个小通道里偷听到的内容。杰姆辛答应厄里斯,用纳姆萨拉交换她的自由。这一点让萨菲尔无法理解。厄里斯是具有传奇色彩的死亡舞者。是什么让她—一个能穿墙而过、自由消失的女孩—被那个海盗船长牵着鼻子走呢?
萨菲尔将这个问题放到一边,眼下它无关紧要。
“假设我的确知道她在哪儿,又能够阻止你在我说出来之后就立刻杀了我呢?”萨菲尔问道,其实她根本没打算这样做。
厄里斯翻了个白眼,仿佛她不敢相信萨菲尔居然像一个新手。“唯一会杀你的人是杰姆辛,而且前提是你告诉他的消息是假的。”她警告般地狠狠瞪了萨菲尔一眼,“我从不杀人。”
“没错,”萨菲尔想起了那几个水桶,阴沉地说道,“你只是折磨他们。”
厄里斯一脸无辜地举起双手说:“今天我让你少受了好多罪呢。杰姆辛的船员们的手段可比我的残忍多了。”
她是在暗示她的手段很温和吗?真让人难以置信。
“我已经回答两个问题了,”厄里斯说道,声音变得严厉起来,“现在轮到你回答我的问题了。纳姆萨拉在哪里?”
萨菲尔望向一边,脑子里想起了那桶水,想起了不断增加的恐慌和她确定自己的肺就快炸开的那一刻。她不能再经历一次那种折磨了。她得告诉厄里斯一点儿东西。于是她非常小声地说道:“阿莎正在前往火陨城的路上。”
厄里斯一动不动,死死地盯着萨菲尔的双眼,说:“我没有听清楚。”厄里斯的声音里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警告她不要撒谎。
于是萨菲尔转过脸,迎上了那双绿色的眼睛,全然没有理会后颈上越积越多的汗水,说:“我的堂姐正朝火陨城飞去。那座城市在达尔穆尔以西,统治者是……”
“我知道这座城市,”厄里斯说道,“你说的是真的吗?”
真相是,阿莎几周前就从火陨城回来了。
“她正在筹建一所学校,”萨菲尔继续说道,打算将她的谎言掩埋在事实里,“她希望这所学校能保存那些古老的传说,修复龙裔和龙族之间被破坏的关系。火陨城的图书馆是最古老、藏书量最多的图书馆之一,里面收藏着许多现存的古老传说。阿莎去那儿是为了收集它们,并把它们带回来。”
除了这是一件已经发生过的事,其他内容都是真的。
终于,厄里斯不再审视她了。这个女孩把萨菲尔的飞刀插进腰带里,然后站了起来。
她朝萨菲尔走去,后者立刻紧张起来,“唰”地弹出了靴头的尖刀。厄里斯向下瞥了一眼,想起上回胫骨被它那锋利的刀尖扎了一下的感觉,脸上明显抽搐了一下“再来一次的话,”厄里斯说道,“我就把你的靴子扒下来。”
萨菲尔不动了。她那套开锁的工具藏在左边的靴子里。假如真有希望弄开这副手铐,就得靠它们。于是,她乖乖弹回了靴头的小刀,任由那个女孩靠近自己。
厄里斯仔细地打量着她,萨菲尔亦是如此。
萨菲尔真的好美,这个女孩既漂亮,又优雅。
厄里斯伸手去摸她的下巴。一碰到她的手,萨菲尔的皮肤便像着了火一样。她猛地移开了脸。
那双绿色的眼睛眯了起来,不过厄里斯的声音却十分温柔:“谁伤害过你?”
“什么?”萨菲尔小声说道。
“谁都看得出来你害怕别人碰你。”
这并不完全正确。萨菲尔只是不习惯别人碰她。因为她的血管里流着她的母亲—一个斯克莱尔人—的鲜血,所以在过往的岁月里,她没有和别人有过肢体接触。
在达克斯成为国王、改变一切之前—他解放了斯克莱尔人,废除了那些制约着他们的不公正的律法—任何人去碰萨菲尔的时候就是他们要伤害或是惩罚她的时候。所以现在,如果一个陌生人或是令她不快的人想碰她,即使只是轻轻一碰,也会让她觉得像是被闪电击中了一样。
“谁伤害过你?”厄里斯再次问道。
萨菲尔想起了起义的那个夜晚,想起了她插进亚雷克心脏里的那把刀。“无所谓了,”她喃喃道,“他已经死了。”
一听这话,厄里斯的嘴角便耷拉下来。她小心地向后退去。
“好吧。”她一边说,一边审视着萨菲尔,仿佛她是一个谜。她转过身,朝门口走去。开门出去之前,她停了下来,回头看了一眼,说:“雷米就在这条走廊上。所以你不要轻举妄动。”
她说话的方式不像是威胁,更像是真诚的警告。
门关上了,萨菲尔被锁在了里面。房间里只有一盏火光暗淡的油灯。萨菲尔听着门锁落下的声音,听着脚步声消失在走廊那头。
周围一片寂静,她的胃“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让她意识到早在她跟踪厄里斯进入饥肠辘辘旅馆之前,她就没吃过东西了。
萨菲尔又等了一会儿。当她确定厄里斯已经离开后,便抬起一条腿,好让被铐住的双手伸到靴子里去。她试了好几次,不过最后还是摸到了藏在靴筒和小腿之间的开锁器,把它们取了出来。
因为她的两只手都被绑着,所以这回她开锁的时间比平时要长一些。不过锁刚一打开,萨菲尔就穿过这间灯光昏暗的屋子,朝桌子走去了。她小心地拿过油灯,转动拇指转轮,把细小的火苗调得更亮了些,好让她能看清四周的情况。随后,她开始在房间里检查起来。
首先,她找起了自己的飞刀,在所有的抽屉里和折好的衣裤之间翻看起来。她用手指一丝不苟地摸着地板和墙壁,试图找到秘密隔间。
当她确定房间里没有武器时,便寻找起武器的替代品来。不过,她只在一个抽屉里找到了一枚生锈的罗盘。她把它放进了口袋里。
你把你的秘密藏在了哪里呢?她心生好奇,想起了那个头发如月光般浅淡的窃贼。一个人的房间里没有放任何属于自己的私人物品,这似乎不太正常。
萨菲尔想起了死亡舞者走进她的房间,偷走她飞刀的那个夜晚,于是朝床铺走去。说是床,其实就是把一张坑坑洼洼的床垫放在了一个粗制滥造的木架子上面。萨菲尔把手伸到了枕头下面,发现了一把十分普通的木制纺锤。她把它抽了出来,好奇地用大拇指摸着它那光滑的曲线。
忽然,走廊里响起了重重的脚步声。
萨菲尔的视线一下子落到了门上,心脏像打雷一样怦怦直响。有人听见她了吗?还是看见了灯光?
在她被当场抓住之前,萨菲尔把纺锤放了回去,调暗灯光,回到镣铐边,把它们套在了手上。
可是,脚步声来了,又走了。
门没开。
萨菲尔用脚后跟抵住墙,连着那副手铐的链子便叮当作响。她闭上眼睛,努力思考着该做些什么。
这个时候,阿莎应该已经在斯克林了,对即将到来的危险还一无所知。达克斯和罗阿一定被萨菲尔失踪这件事吓得不知所措。假如他们试图追上杰姆辛的船—她知道他们一定会这么做的—那么就会耽误他们抵达星岛的时间。这对于他们与该国女王结盟一事绝非良好的开端。
她必须逃走,找到阿莎,然后警告她。随后,她和阿莎可以去找达克斯,他们一起通知女王,说一伙海盗正在她的地盘上撒野。萨菲尔相信,女王一定会派她的海军追击这艘船,把它沉到大海里去。
萨菲尔的口袋里有一只罗盘。她知道星岛在达尔穆尔的西北方向。
她只需要一艘船,就可以到那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