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事典053:秦国将相铁三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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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将司马错:太史公司马迁的传奇祖先

铁三角组合在《史记》中的待遇截然不同:魏冉单独立传,白起与其军中后辈王翦合为一传,司马错出现在很多记录中却没有立传。假如不是司马迁在《史记·太史公自序》中诉说家史,我们根本不知道司马错居然是他的祖先。

司马错是秦国内史夏阳人。夏阳原名叫少梁,在春秋时曾经是梁国首都圈,后为秦穆公所灭。后来晋国以及由晋国分化出的魏国,跟秦国在少梁这块土地上打了百余年仗。秦孝公八年(公元前354年),秦军拔了少梁城。魏国一度夺回此地,但最终被秦惠文王拿下。少梁作为秦魏拉锯之地,民众归属多次变化。司马错家族没有为躲避战祸迁徙到魏国内地,而是融入了秦国。

说来有趣,铁三角中的魏冉是楚人,白起祖祖辈辈都是秦人,秦人司马错则差点就成了魏人。幸好他的父辈选择做秦民,否则秦国将失去一位绝世良将,而魏国要多一个怀才不遇只能出走他国的兵痴。

他是铁三角组合中最先出场的人,形象也最为正面,基本上没有什么负面记录。只可惜他的后人没给他单独立传,我们往往只能从其他秦国将相的事迹中看到他的身影。司马错在史书中首次亮相是在秦惠文王更元九年(公元前316年)。他一登场就做了件很猛的事——怼张仪。那个一怒而天下惧的大纵横家张仪。

当时巴蜀两国相互攻击,双双请求秦国出兵帮自己。秦与蜀从春秋时就多次交战,汉中郡治所南郑曾经是两国反复争夺的拉锯之地。秦惠文王的第一反应是可以趁机伐蜀,第二反应却觉得蜀道险狭难行,远征胜算不大。而且韩国为了报复战败之仇,又准备兴兵侵秦。如果先攻韩再攻蜀,恐怕会错失良机。可如果先伐蜀的话,韩国很可能会趁机找麻烦。秦惠文王犹豫未能决,与群臣集议。司马错提议先伐蜀,但相邦张仪认为不如先伐韩。

张仪的计划是亲魏善楚,联合两国之力伐韩攻周,挟周天子以令天下,成就王业。他认为蜀国是僻远的戎狄之国,即使攻下来也不得名不得利,不值得秦国敝兵劳众。他力主以控制韩、周为战略重心,主要是因为纵横策士们主要的资源和人脉都在中原地区。如果脱离这个棋盘的话,他很难发挥自己的才智。虽然张仪有率军伐取陕城的经历,但统兵制胜并非他的强项,对伐蜀能否成功抱有很大的疑问。

若是换作一般人,很难在辩论中跟张仪抗衡。司马错的战略头脑不输给张仪,论急智应变自是不如,论深谋远虑则有过之而无不及。

司马错指出秦国当前的问题是地小民贫,不具备成就王业的实力(彼时秦国只有内史、上郡、陇西等地盘)。当务之急是扩张领土、夺取财富。应该从容易取胜的地方着手。问题是,张仪觉得伐韩劫天子容易,伐蜀困难重重且利益不大。而司马错的看法恰恰相反,伐蜀不仅风险小,而且更容易产生效果。

在他看来,眼下是蜀国主动请求秦国救援,秦军可以名正言顺地进入蜀地,不会在途中遭遇阻击。只要能顺利进入成都平原,蜀军不足为惧,风险比群臣想象的要小得多。灭蜀能广国富民,这对秦国加速发展非常有利。

显然,张仪等智士只熟悉中原而对巴蜀了解不够深,不像司马错深入研究过西南区情。《史记·货殖列传》:“巴蜀亦沃野,地饶卮、姜、丹沙、石、铜、铁、竹、木之器。南御滇僰,僰僮。西近邛笮,笮马、旄牛。”蜀地农工商百业兴旺,物产丰富,还能掌握西南商道(即西南丝绸之路的前身),为秦国带来一个远离山东六国威胁的大后方基地。

光是论述伐蜀之利就算了,司马错还直接否定了张仪挟周天子以令天下的王业理论。他认为韩周两国必定会并力合谋抗秦,韩割地给魏,周献象征天子的九鼎宝器给楚,魏楚就不会跟秦国合作,而齐赵两国也会帮助韩周。这样就会让秦国再度陷入外交孤立的局面。

最终,司马错说服了众人,秦国决定先伐蜀再回头对付韩国。这是秦国发展史上一次重大历史转折。在此之后,秦国把发展重心转向了大西南地区,致力于争夺巴蜀汉中之地。就连张仪都放弃了原先亲魏善楚的计谋,转而尽心尽力拆散楚国与诸侯的联盟,配合秦军众将夺取了六百里汉中地。此乃后话。

为了更好地调动全国资源,秦惠文王派相邦张仪和将军司马错共同伐蜀。当然,职位更高的张仪只是挂名统帅,负责协调战后治理工作,成都城据说就是他主持修建的。实际统筹战事的司马错大破蜀师,攻灭蜀国。他还协助张仪顺势兼并巴国,取得了比原计划更大的成果。

灭蜀一事表明,司马错不仅具有长远的战略眼光,还善于与他人合作建功。智商和情商都超乎众人。张仪排挤过很多人,但跟司马错反而没有出现纠纷。

《汉书·司马迁传》载:“在秦者错,与张仪争论。于是惠王使错将兵伐蜀,遂拔,因而守之。”司马错灭蜀后长期坐镇西南。秦国最初在蜀地采取封国制,把蜀王贬为蜀侯,派陈庄为蜀相,并以张若为蜀国守。司马错攻取的巴地不搞分封,直接设为巴郡。此后,司马错的主要活动与巴蜀军区密切相关。每次蜀地生乱,司马错都会被派去平叛。秦惠文王更元十四年(公元前311年),蜀相陈庄杀蜀侯。据《史记·秦本纪》,秦武王元年(公元前310年),丞相甘茂奉命诛杀蜀相陈庄,司马错协助平乱。《水经注·江水注》称:“秦惠王二十七年,遣张仪与司马错等灭蜀。遂置蜀郡焉。”秦惠文王恰好在位27年,司马错与张仪“灭蜀”设郡,其实就是秦武王元年平定蜀相陈庄后的行动。1 《华阳国志·卷三》:“周赧王元年,秦惠王封子通国为蜀侯,以陈壮为相。置巴郡。以张若为蜀国守。戎伯尚强,乃移秦民万家实之。三年,分巴、蜀置汉中郡。六年,陈壮反,杀蜀侯通国。秦遣庶长甘茂、张仪、司马错复伐蜀,诛陈壮。七年,封子恽为蜀侯。司马错率巴、蜀众十万,大舶船万艘,米六百万斛,浮江伐楚,取商於之地为黔中郡。”司马错在秦武王三年(周赧王七年)攻楚黔中一事,应该是秦昭王二十七年事误记。另,商於地在汉江以北,黔中地在长江以南。司马错不可能从长江攻打到商於。

秦昭王六年,司马错再次率军定蜀,杀死了叛变的蜀侯煇。他此后沉寂整整6年,直到昭王十二年攻魏襄城时,才重新在《史记·六国年表》中露面。他自灭蜀之后,二十多年没有打过外战,以至于山东列国都忽视了他的存在。魏冉在蜀地安定后将其调到中原战场,让这位智勇双全的老将打魏国一个措手不及。

昭王十五年,客卿司马错与大良造白起联手攻打魏国的垣城,拔之。秦国出于外交考虑,很快把垣还给了魏。白起在同年南下攻楚之宛城,然后暂时淡出一线,司马错则走到了最前线。这位劳模接下来又先后三次统兵出征。

昭王十六年,左更司马错攻取魏国的轵与邓两座重镇,把河内与河东两个区域的联系基本切断了。秦国封公子芾于宛,封公子悝于邓,封魏冉于穰并复益封陶。

昭王十八年,魏冉、白起、司马错兵分三路,合力进攻魏国河东、河内,共同打下大小城池六十余座。指挥中路军的司马错再度占领魏国的垣,切断了两地魏军联系,为进攻河东的白起西路军和进攻河内的魏冉东路军制造了有利战机。他还审时度势,攻占河雍,决桥取之,让黄河南岸的魏国援军望河兴叹,确保这场大规模攻城围邑战的胜利。

昭王二十一年,司马错率兵复攻魏河内,迫使魏国投降。《史记·秦本纪》称:“魏献安邑,秦出其人,募徙河东赐爵,赦罪人迁之。泾阳君封宛。”秦国的河东郡大致在这个时期设立,而河内地区也有一部分被秦占领。

司马错的三次出征将韩魏彻底打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这是他灭蜀之后的第二个事业高峰期。至此,铁三角针对韩魏河东、河内地区的组合拳暂时告一段落。秦国下一阶段的首要打击目标是齐国。魏冉派蒙骜、斯离等秦将出战,让司马错和白起养精蓄锐,准备破齐之后的战争。

在白起横空出世之前,王族智将严君樗里疾的斩首纪录最高,司马错攻占地盘最大。他提议并亲自带兵灭了一个古老的诸侯国,为秦国开辟了大西南根据地。如果把时间轴拉长,我们就会发现,司马错是秦始皇灭六国之前攻城略地最多的将领。除了巴蜀之外,他跟白起联手夺取了魏韩的河东、河内大片土地,迫使楚国割让了上庸及汉北地(相当于半个秦汉中郡和南阳郡),并亲手拔楚黔中郡。白起歼敌虽多,但在开疆辟土方面不如司马错。

巧的是,秦国每次发生战略方向大转折的时候,指挥第一战的往往是司马错。

秦惠文王时代把扩张重心从中原转为西南,始于司马错的伐蜀之计和灭蜀之战。魏冉在秦昭王十二年组织的大反击,也是以国尉司马错为开路先锋。而秦昭王二十七年开始的秦楚五年大决战,司马错指挥了第一战和第二战,皆大获全胜。

将相铁三角组合之所以高效,与司马错这个最佳第三人是分不开的。曾经提出灭蜀方略的他,可以与魏白二人共同制订军事战略。三颗秦国最聪明的头脑碰在一起,即使外交上一时受挫,在战场上也能赢回更多。他跟白起一样对战争有深刻的见解,能以更小的代价换取更大的战果。司马错与白起经常交替换位,轮流出击,列国防不胜防。

秦昭王时代的秦国在各方面都突飞猛进,特别是军事领域。秦军在昭王前期还跟齐军互有胜负,后来发展成中国古代战争史上著名的虎狼之师,司马错和白起两人功不可没。

由于灭蜀之战的组织难度极高,对秦军的技战术与后勤保障体系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司马错成功地升级了秦军的长途奔袭能力与山地战能力,让部队对复杂战场环境的适应力大大增强。更重要的是,这是商鞅变法以来秦军积累的第一个灭大国经验,对后辈秦将的成长有着无可估量的意义。

白起擅长斩首这点跟司马错的老战友樗里疾更像,但他出奇无穷的作战思路显然受司马错的影响更多。白起和司马错分别发展了秦军的歼灭战能力和攻城略地能力,让秦军具备了打出更多复杂战略战术配合的资本。这是秦昭王时代的军事扩张成果异常突出的根本原因。

司马错在中原大战中屡屡告捷,但他没有忘记最初的宏大构想。灭蜀只是他战略构想的第一步,下一步是因蜀伐楚,从长江上游开辟第二战场。他最后一次带兵出征,就是率领10万巴蜀舟师战黔中。从灭蜀至黔中之战,司马错谋划了整36年,终于如愿以偿。

由于个人传记的存在,魏冉和白起的悲剧结局是清晰的。没有立传的司马错却在黔中之战大捷后突然销声匿迹。次年楚将庄蹻挥师收复黔中,他的成果毁于一旦。这一路秦军直到白起打赢鄢郢之战后才重新有动作。最终再次平定黔中的是司马错的老战友蜀郡守张若和白起。

有人猜测司马错因战败被秦昭王抛弃了,但楚国方面没有关于击败秦将司马错的说法。况且专权的魏冉不会因此放弃一名功勋赫赫的老搭档。如果这位能专注数十年谋划战事的智将还活着,必定会再战复仇。黔中之战的23年后,他的孙子司马靳已经成为武安君白起的忠勇部将。由此倒推,司马错最后一次是高龄出征,在胜利后不久就去世了。

当后人谈起司马错的历史贡献时,印象最深的是灭蜀之计。王子今先生在《秦人的蜀道经营》中指出:“秦惠文王时期,秦完成了对蜀地的占有。秦人兼并蜀地,是秦首次实现面积达数十万平方公里的大规模的领土扩张,为后来统一事业的成功奠定了最初的基础。”如果没有司马错灭蜀,就不会有多年后蜀郡守李冰修都江堰,秦国就会少一个不输给关中的天府之国。故而《史记·张仪列传》称:“蜀既属秦,秦以益强,富厚,轻诸侯。”

以灭蜀为始起点,以拔黔中为终点,司马错在西南战略上看得其实比我们想象的更远。他在铁三角时代的出色表现往往被低估。更令人感慨的是,他的战绩是靠与白起等将不同的另一种兵学思想来实现的。

司马错打下的地盘比白起都多,却偏偏是秦军顶尖名将中罕见的缺少“斩首”记录的将军。这不代表他不擅长歼灭敌军,因为秦军奖励升迁是有歼敌(斩首)指标的。他不可能不杀伤敌人,但不像其他秦将那样刻意追求斩首战果。他的兵学主张是“不伤众而彼已服焉”和“我一举而名实附也,而又有禁暴止乱之名”。由此可知,司马错不以大量消灭敌军有生力量为本,更接近兵圣孙武“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的军事思想。假如他能活到长平之战,也许会带头反对杀降。即使反对不成功,也能在邯郸之战时替开始反思屠杀恶果的白起说公道话。只可惜,司马错跟白起实际上是两辈人,并没有姜太公那样长寿。好在他坚持的兵学道路给王翦、蒙恬等后辈留下了不追求杀伤也能打赢兼并战争的打法。

毫不夸张地说,如果没有司马错的战略智慧与用兵才能,秦国铁三角模式就无从真正运作起来。而当他去世后,魏冉和白起失去了一个令人尊敬的功勋长辈,也少了一个调和矛盾的缓冲器。秦国从此再无铁三角式的将相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