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行诡道故布疑阵,战场重心悄然转移
伊阙之战的详细经过已经失载。我们只好通过先秦时代的各种相关军事、政治、文化、地理知识来尝试还原战争的过程。虽然不可能百分之百精确,但有助于诸君更好地了解战国军事的时代风貌。以下是具体的战情推演。
枯燥乏味的相持状态终于在这一天被打破。秦兵大举涌出高都城和各个壁垒,铁蹄铮铮,战鼓雷鸣,旌旗翻飞,迅速而整齐地排成一个个大小方阵。各部整队完毕,鼓声停息。这数以万计的大军不喧不噪,军纪严如铁,竟让春风也透着肃杀之气。
秦军以“强弩在前,铦戈在后”为特色(《战国策·燕策二·秦召燕王》),每个大方阵由若干百人队小方阵组成,方阵的最前排是只穿战袍而不披甲的弩兵,后面黑压压一片主要是手持长兵器的甲士。其他诸侯军队的作战习惯多为“长兵在前,强弩在后”。尽管秦军这套战法胜率极高,但不知为何饱尝败绩的六国军队还是坚持自己的传统。
公孙喜接到韩将的报告后下令准备迎敌,亲临一线督战。在对面远处,秦军搭起了一座高高的木台,木台上有几个人。公孙喜知道其中一位就是白起,白起旁边的人应该是秦王派的监军御史和国正监。
就在秦军布阵的同时,韩军也全面进入临战状态。勇力出众的士卒负责用长兵器刺杀敌人,善射的蹶张士负责射箭,其他士兵辅佐战斗。 韩国有天下最有名的强弓劲弩,谿子、少府、时力、距来等兵器作坊制造的强弩号称能射到600步之外。这些弩显然不是单兵弩,数据有夸张的成分,但射程肯定远超过百步。
韩军蹶张士的战术是“超足而射,百发不暇止,远者括蔽洞胸,近者镝弇心”,利用连续的强弩齐射来杀伤敌军。这种打法非常消耗箭矢,且秦弩的性能不输给韩弩。韩军每次在对射时能对抗一阵儿,但一到近战就不是秦军的对手了。
不过,眼下的情况对韩卒有利。《墨子·守城门》篇认为,如果进攻宽度不足150步(折合207.9米),对防守方有利,对进攻方不利。伊阙山谷本身不宽,秦军虽然能在山谷外的平原上列出延绵数里的大阵,但攻打要塞时真正能利用的进攻宽度不足150步。由于战场宽度限制,秦军只能以一“校”(2000人)兵马依次投入战斗,人多了展不开。每校实际接战的只是一“部”(400人)官兵,而且是每个百人队轮流出击。秦军每次进攻能投入的兵力不多,韩之弩阵可以利用山谷地形做密集射击。
秦军数次挑战,韩军却玩老虎不出洞。既然野战打不了,只能强攻要塞。
只见秦军战阵的后方烟尘大起,传令的兵车和骑兵往返于各个方阵。凭公孙喜对秦人的了解,这是他们即将发起进攻的预兆。处于防守第一线的韩卒不禁握紧手中的戟弩,极力平息狂跳的心。
战鼓再次擂响,秦军进至一箭之地,轻装弩兵迅速列成三排横队的弩阵。韩将急忙下令全军把大楯排在一起,士兵们刚把身子藏进大楯后,第一波箭雨已落地。有些腿没收好的士兵不慎中箭,鲜血直流,疼得哇哇大叫,周围的韩卒听得心烦意乱。
韩将本想趁着秦兵装箭的间隙组织一次齐射还击,但秦弩兵配有持箙(装箭矢的弓箭袋)士兵辅助,三排横队更发更止,射得韩军蹶张士抬不起头。韩将找不到机会,只好先按捺住挥舞令旗的冲动。
在强弩的掩护下,秦军攻城部队顺利地填平壕沟,扫清蒺藜,靠近关城下,搭起云梯。此时秦军弩阵停止齐射以免误伤,士兵们开始呐喊着爬梯攻城。冲在最前面的甲士戴着头盔,左手持盾,右手持1.4米的短戈或1米左右的长剑,随后的甲士持2.88米的长戟或3米多的长矛,云梯之下还有弓弩手做精准的掩护射击。
韩军将士的抵抗异常激烈。参加过三年函谷之役的老兵经验丰富,他们在刺击爬云梯冲锋的秦甲士时很注意躲避秦弩兵的流矢,持弩还击时也是快射快躲,无论是否命中都绝不恋战。新兵的表现就糟糕得多了,他们不是害怕得拿不起武器,就是只顾杀敌而不顾自我保护。一名年轻的蹶张士想狙杀城下的一个秦军伍长,但在探出身子瞄准时太过专注,停留时间稍多片刻,就被秦人的三棱箭头贯穿了喉咙……
就在西岸主战场激战正酣时,秦军又分兵袭击东岸的韩军壁垒。两军在数里长的山谷中杀得天昏地暗。这一仗打下来,韩卒伤亡不少,不过也击退了秦兵对西东两岸的首波进攻。
韩将抓紧时间换下伤兵,抽调锐卒加强防御。公孙喜派人送来各种物资,但丝毫没有派魏军接防的意思。在战斗间隙,秦兵埋锅造饭,升起无数炊烟。城头上的韩卒每人平时定额携带二斗干饭,还有专门的士兵负责给他们送热饭。饱餐之后,负责攻关的秦军校尉又换了一“部”人马进攻。双方战至暮色降临,秦军毫无进展,只得收兵回营。
韩军采取3000人为一屯的策略,把数万人分为几十个屯。各屯轮番出战,已经战斗过的屯回到营地休整补充,直到打败敌军为止。韩军每屯据险而守,对抗秦军以校为单位的进攻,只要尚存斗志就能靠消耗战死死守住伊阙塞。
接下来数日,秦军又发动了几次进攻,未能突破韩军防线。秦军数次挑战,韩军闭门不出。双方各有伤亡,战况再度陷入僵局。
联军斥候悄悄溜出要塞侦察,打听到的消息是白起对众将下了死命令,不攻破伊阙死不旋踵。从白天的炊烟和夜晚的火堆来判断,秦兵的数量确实有增无减。尽管秦人只能以校为单位轮流进攻,但关城下聚集的旌旗越来越多,一望无际的战阵后方总是烟尘滚滚,不知来了几多人。左右是摆出一副要重兵死磕的样子。
这段时间的战斗让两军逐渐熟悉了对方的套路。魏韩众将在紧张中又有一丝窃喜。他们心想,白起到底是年轻气盛,只是打了几场胜仗就狂得没边,妄想强行打通伊阙塞。这种一杀红眼就蛮干的猛将不足为惧,只要耐心周旋继续消耗对手的实力和士气,联军迟早能抓住秦军师老兵疲的机会打反击。
无论是韩军众将还是联军主帅公孙喜,都相信战场的力量重心在这里。可惜他们不知道,此时对面木台上的秦将并非白起。真正的秦军主力早已暗中转移,正在朝宜阳方向急行军。
兵圣孙武的“诡道十二法”中有一条叫作“远而示之近”,意思是想要从远处进攻却装作要从近处进攻。这正是白起采用的计谋。
白起选择的战场是伊阙山以北的倒三角形大平原。直接突破伊阙塞北上是走直线,但经过试探性进攻后,他确信伊阙塞无法靠强攻拿下。周边是连绵山丘,那时候还没有龙门山以西的S243省道、穿越龙门山森林内部的S238省道和香山以东的G55二广高速。这三条交通干道在当时最多只是崎岖的山林小径,无法保障数万大军迅速且毫发无损地通过。如果想把大军投送到预定战场,唯一可选的路线是先南下至新城,再往西北走到宜阳东郊,然后从三川道东行至洛阳。
想当初,秦武王派丞相甘茂强攻宜阳5个多月,直接目标就是打通前往周天子王畿洛阳的通道。这条官道沿着洛河顺流而下,地势比伊阙道更加平坦宽阔,非常利于大兵团野战。白起心里明白,公孙喜作为沙场老将肯定也能想到这点。
公孙喜刚开始确实紧盯着宜阳的动向,生怕这里突然杀出一支秦军,威胁联军的粮道。魏韩联军需要戒备两个方向,白起只要集中对付一个方向。这点对同床异梦的联军不利。
即使拥有再多的兵力,也不能在各个方向平均分布兵力,否则很容易被敌军集中兵力各个击破。想要打胜仗,就必须判断出战场的重心在哪里。所谓战场重心就是双方军队主力所在位置,可分为防御重心和进攻重心两大类。只要牢牢守住防御重心就能稳住整条防线,只要在进攻重心上取得突破就能赢得整个战局。假如弄不清敌军主力在哪儿,从什么方向来攻,就不得不分散兵力防守更多方向。将帅万一错判形势,被敌军以优势兵力打开突破口,离全线崩溃就不远了。
按照原定部署,韩军扼守伊阙山谷,魏军坐镇伊洛平原。魏军的主要警戒方向是西面三川道,但公孙喜在观察秦军最近的行动后,对敌情有了新的判断。他终于开始相信秦国叛臣吕礼的情报属实。
从咸阳到宜阳的距离大约折合战国873里,宜阳到新城的距离折合战国76里多,再加上新城到伊阙的路程,关中秦兵驰援伊阙要走差不多千里之遥。在古代,千里运粮本身会造成沉重的后勤压力。关中援兵迟迟不露面,看来秦国真的力空气虚了,凑不齐足以把10万大军投送到前线的粮食。
关中秦卒不出函谷,宜阳秦兵只守不攻,伊阙方向的秦兵却“日益增加”。显然,白起为了强行攻克伊阙塞,已经把秦国在河外地区的绝大部分兵马集中于此。换言之,秦国根本无力从三川道发动进攻,只能据宜阳守住白起的退路。公孙喜判断,防御重心只能是韩军把守的南线,联军主力应该集中部署在此。
伊阙山谷地势险要,又有韩军做屏障,只要韩人不倒戈就难以被正面突破。韩军做了肉盾跟“秦军主力”拼消耗,而宜阳秦兵不敢贸然出击。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魏军主力是基本安全的。公孙喜万万没想到,自己的想法完全在白起的意料之中。
白起派兵佯攻伊阙塞,故意在后阵制造烟雾,增加造饭时的炊烟和夜晚的篝火,目的只有一个——让敌军误以为这里是秦军主攻方向,并且误以为他是个年轻气盛、骄傲轻敌的莽夫。
他故布疑阵,留下2万左右兵马继续佯攻,自己率领8万余 主力军长途奔袭。他借鉴城濮之战中晋国下军将栾枝以战车拖着干柴制造烟雾的办法,让敌将无法看清秦军的虚实,借此暗中逐批转移兵力。在烟雾和夜色的交替掩护下,秦军主力成功地金蝉脱壳。
在战国时期,步兵上升为军队的主力兵种,战术也变得更加机动灵活、丰富多样。白起对古代中国军事做出的最大贡献就是,让歼灭战真正成为一个成熟的战术体系。他这次采用的是正面牵制和迂回包抄相结合的歼灭战法。如果套用后世军事家的理论,就是卷击式合围。
兵家早有“以正合,以奇胜”的格言,以及“正面牵制+迂回包抄”的战例。不同的是,大多数名将的“奇兵”数量远少于“正兵”,白起却是以绝大部分兵力为“奇兵”,只以少量军队利用疑阵充做“正兵”。这个战术革新超出了当时各国名将(包括秦国其他将军)的认知范围,让所有对手都猝不及防。
越是出奇制胜的战术设想,越是具有高风险。秦军实现作战意图的关键有两点:
第一,疑兵必须逼真,否则无法成功骗过韩将魏帅。公孙喜一旦识破诡计,把重兵部署在三川道上,白起的奇袭就会变成缺乏胜算的强攻,正面交战还是处于数量劣势。韩军也会杀出要塞以优势兵力包围数万疑兵,进而直逼新城。到那时,秦军就进退维谷了。
第二,秦军主力的大范围转移必须同时做到隐秘和快速。做到隐秘不难,这段路已经被秦军全线戒严,但急行军存在风险。因为部队连续急行军后会很疲劳,无法在到达战场后马上进行高度依赖体力的古典式战斗。
《孙子兵法·军争》曰:“是故卷甲而趋,日夜不处,倍道兼行,百里而争利,则擒三将军,劲者先,疲者后,其法十一而至;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其法半至;卅里而争利,则三分之二至。”
春秋军队的行军常速是每天30里,走完这个路程就扎营休息,故而又把30里折算为“舍”。晋文公在城濮之战中“退避三舍”,就是后撤了90里。这个速度跟车战时代的军队机动性较差有关。行军速度超过每天30里的话,就会打乱军队的正常节奏。
不过,战国军队的行军能力大大增加。《尉缭子·攻权》曰:“故凡集兵千里者旬日,百里者一日,必集敌境。”战国的1里大约415米,日行百里约折合今83里。国内各地兵马在敌国边境集结,千里路程限期10天赶到,百里路程限期1天赶到。由此可见,日行百里已经成为战国兵法的通例。但这只是单纯的集结速度要求,不考虑沿途交战对行军造成的迟滞。
白起选择的行军路线,相当于是多绕了一百余里的大圈。按照《尉缭子》的要求,走一天多就够了。按照魏武卒的体能考核标准,一昼就能跑到。考虑到白起要组织一场歼灭战,光是轻锐奇袭还不足以完成任务。尽管行军肯定是分批次先后出发,但他肯定要等全军到达指定位置后再行动。秦军主力从金蝉脱壳到急行军到魏军以西数十里外,不会只用一天,但应该是在数日内完成转移。因为时间拖得越久,公孙喜越有可能识破秦军疑兵的伪装,让整个作战计划落空。
秦军主力秘密进行大范围转移是整个伊阙之战中最危险的阶段。任何一个环节的疏忽都会让白起前功尽弃。幸运的是,秦军各部完美地执行了他的指令,所有的奇袭部队都按时在指定地点完成集结。秦军的进攻重心恰好是魏军的防御薄弱环节。
如血残阳像往常一样落下,壮丽的龙门山色让人不禁想忘却天下纷争。操练完毕的魏军士兵在暮色中回营,脸上写满了疲惫。今夜注定不得平静,无数人的命运将被彻底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