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田信玄西上作战之背景

论起武田信玄发起的西上作战，必须从德川家康与武田信玄由同盟转为敌对关系说起。在永禄十一年（1568年），武田信玄跟德川家康约定夹攻今川家，按照《三河物语》的记录，双方约定以大井川为界，东边归武田家所有，西边则归德川家所有。但是在当年十二月时，武田家臣秋山信友却攻入远江，侵犯了属于德川家康的势力范围。武田信玄招回秋山信友后，在永禄十二年（1569年）一月向德川家康写信（《古文书写》《古今消息集》等书中也收录了这封书信），表示是己方失手，希望安抚家康，但武田家此举已经招致德川家康的不信任。

按照《续本朝通鉴》《小田原记》等书记录，永禄十二年一月，为了救援女婿今川氏真，在关东实力强盛的大名北条氏康、氏政父子率领北条氏规、北条氏繁、大道寺政繁等将领，发动了人数达45000的大军，在一月十八日从伊豆国三岛出发朝骏河国前进。北条军对兴津发起攻势，袭击了武田军留守当地的武田信丰，同时包围了兴国寺城、大宫城等地。依《甲阳军鉴》《武德编年集成》所记，武田信玄为救援侄儿武田信丰，在留下重臣山县昌景镇守骏府城后，就率领1万多兵马前往迎战北条军。据《越佐史料》收录的《上杉古文书》，北条氏康决定与武田信玄为敌后，已派遣使者着力于跟强敌上杉谦信进行和谈，并希望跟武田信玄长年敌对的上杉谦信发兵信浓牵制武田家的军事行动。武田信玄亦非坐以待毙之辈，同样在当年二月透过联姻盟友织田信长与其拥立上洛的将军足利义昭，与宿敌上杉谦信展开和谈。

然而此时，又有一人与上杉谦信展开外交联系，那就是已不信任武田信玄的德川家康。《越佐史料》收录的《河田文书》《上杉文书》中，家康于当年二月中旬与上杉谦信通信，向他说明远江方面的战况。但武田信玄似乎并未察觉到德川家康态度的变化。在《历代古案》收录的书信里，有一封武田信玄在同年四月六日写给佐竹义重的信件，从信的内容来看，武田军跟北条军仍在萨陲峠一带对峙期间，信玄除了信心满满地认为北条、上杉两家“无和融样”，还表示德川家康，甚至织田信长会发兵来援，因此希望佐竹义重趁机袭击北条家的领地，攻打小田原城。

武田信玄之所以对北条、上杉两家难以和谈有信心，便是倚仗着将军足利义昭及织田信长仍在积极奔走调停武田跟上杉两家的敌对。《上杉文书》显示，足利义昭及织田信长在四月初依然不断致信上杉谦信，非常想促成武田跟上杉两家之间的和平。但北条氏康也积极实施联上杉制武田的外交战略，在四月底跟上杉家进行磋商时，他已经开出让渡上野、武藏部分领地的条件。

据《续本朝通鉴》《滨淞御在城记》的记录，德川家康拿下今川氏真的挂川城后，出现甲斐兵扰境之事，家康遂派遣松平清宗在新坂、盐井原驻防。德川家康在巡视金谷大井川边时，骏府的山县昌景听闻他身边士兵仅有600多人，便擅自率领3000人袭击他。德川家康击退山县军后，恼怒之下决定跟武田家断交，随即领三河、远江两国之兵攻打骏府城，山县昌景自觉难以守备，便放弃城池前去跟武田信玄会合。前有北条，后有德川，加上武田军在长时间的对峙下已显疲惫，武田信玄在四月二十四日决定撤军。在命令山县昌景跟马场信房对周遭北条方的城池劫掠一番后，信玄率全军经由庵员山往甲斐撤退。在撤退之际，武田军遭到北条军追击，北条氏政在写给伊达家的信里声称斩杀了武田军数百人。武田军撤回甲斐后，骏河多处城池落入北条家手里。

为对抗北条家进驻骏河的战略，武田信玄发起了大规模的外交串联，与坚定反对北条家的关东大名——常陆的佐竹义重、安房的里见义弘等谋求合作，希望结成联盟夹击北条家。他也对北条家的领地展开多方向的进攻：永禄十二年六月再度攻陷骏河大宫城，七月时出兵武藏，十月时经上野发起攻势并一度攻至北条家居城小田原城。尽管没法攻陷城池，但在三增峠之战中击退追击而来的北条军。虽说武田、北条两方都在战后宣称自己获胜，但武田军杀到居城下的举动显示武田方占据优势，并且是进攻方，所以北条氏政自十一月起动员伊豆、相模、武藏三国领民对小田原城进行增筑改修（参照《相州文书》跟《武州文书》的记载）。

在足利义昭跟织田信长超过半年的外交斡旋下，武田信玄与上杉谦信终于在当年七月顺利和谈，但双方的和睦并未长久维持，因为上杉谦信同时在持续跟北条氏康、氏政父子商议，而武田信玄也非真心跟上杉谦信讲和，仅是迫于形势而为之。这从《阳云寺文书》中提到的信玄的祈愿就能明显看出，信玄除了向神佛祈祷顺利拿下骏河，还期盼攻占北条家的伊豆，甚至希望上杉谦信的越后国溃乱，以免自己的信浓、上野两国受干戈之祸。

这等尔虞我诈下，元龟元年（1570年）八月武田信玄攻打北条家的领国伊豆时，上杉谦信便应今川氏真、北条氏康的邀请，决心不顾跟武田信玄达成的和约，出兵攻打上野国的武田家领地。德川家康也趁机跟上杉谦信建立同盟，《上杉家古文书》便收录了家康在当年十月宣告跟武田信玄断交、联合上杉谦信的誓书。上杉谦信突如其来的翻脸，逼得武田信玄回转上野抵御其攻势。

但忙于跟越中一向宗交战的上杉谦信并不能时时响应北条家攻击武田信玄，加上北条氏康病倒，武田信玄再度对骏河国发起的攻势颇为顺利。除了兴国寺城未能拿下外，武田信玄相继攻占了大宫城、蒲原城、骏府城、花泽城，到元龟二年（1571年）一月，他领兵攻打骏东郡的深泽城，顺利劝说城将开城后，骏河一国已大致落入武田家掌中。

武田信玄此后选定先前与自己反目的德川家康作为下一个打击目标，可说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元龟二年三月，信玄悍然领兵侵入远江攻打高天神城，但城将小笠原长忠（小笠原信兴）奋勇抵御，武田军未能攻占城池便撤回信浓。据《家忠日记》《下条由来记》所载，武田军在四月时又转往侵略三河国，拿下了足助城，城主铃木重直逃亡（一说投降武田家）。夺取足助城后，武田家让有姻亲关系的下条信氏担任城代进行把守。而后，信玄策反了国人山家三方众等三河豪族。据《武家事纪》《武德编年集成》《甲阳军鉴》等书的记载，武田信玄又继续攻打吉田城，由于城主酒井忠次坚守不让，加之德川家康适时来援，双方一度在城外交战并进入对峙状态，最终武田军在五月上旬于牛久保、二连木一带劫掠后选择撤退。

以上这些武田家在元龟二年侵攻德川家领地的记录，近年受到很大挑战。学者鸭川达夫、柴裕之将元龟二年战事记录跟文书比对后，发现山家三方众的倒戈、武田军袭击高天神城与元龟三年的状况有重合，很可能这些事都发生在元龟三年（1572年），而非元龟二年，武田军在元龟二年侵略三河、远江两国之事，恐为虚构。

武田信玄与织田家的关系也悄悄生变。先前织田信长着力于协助武田信玄跟上杉谦信和谈，后来上杉谦信撕毁和约，而织田信长显然并不在意此事。翻看《上杉家文书》发现，织田信长在元龟二年三月仍与上杉谦信有着友好的往来，他还向谦信求取鹰隼，获得上杉家赠送的鹰后，信长也回礼给上杉家。这对重新跟上杉谦信敌对的武田信玄而言无疑是不好的信号，信玄对织田家的信任因此蒙上了阴影。依照《武州文书》《荒尾文书》，同年五月，武田信玄在写给近畿豪强松永久秀的家臣冈周防守的信里，就表露出计划上洛协助将军足利义昭对抗织田信长的想法。不过这两封武田信玄跟松永久秀一方的书信，时间点的推定也有争议，存在元龟二年、元龟四年（1573年）等说法，学者平山优在《武田灭亡》《长筱合战和武田胜赖 败者的日本史9》等书中都采信元龟四年说，而《大日本史料》中则采用元龟二年说。

武田信玄若意图上洛打倒织田信长，其背后尚有上杉谦信跟北条氏康、氏政父子这些强敌牵制着，但元龟二年十月威震关东的北条氏康病逝，北条氏政正式完全掌握国政，情况就不一样了。据《由良文书》《高桥大吉氏所藏文书》《汤浅文书》来看，北条家跟武田家从该年十二月起开始接触，元龟三年一月时正式和谈，恢复两家的同盟关系。在《显如上人书札案留》中也有同一时间点本愿寺显如写给武田信玄的信，希望信玄出兵袭击织田信长，显如还与信玄约定要出兵越中牵制上杉谦信。翻看《古证文》，发现另一封武田信玄的书信，信玄在信中自承近回出兵远江乃是受本愿寺显如跟朝仓义景的催促，由此可以推测朝仓义景当时也是力促武田信玄西上的要角之一。

武田信玄跟织田信长之间透过远山家形成的姻亲关系也消失了。参照《武田家过去帐》所记，武田胜赖的正室龙胜院——远山直廉之女、织田信长的养女兼外甥女，在元龟二年九月十六日过世。据《甲阳军鉴》《织田军记》所载，织田信长跟武田信玄在永禄十一年还曾约定，要让信长的嫡子信忠迎娶信玄之女松姬，强化双方的关系，但此时松姬尚未与织田信忠成婚。

至此，武田信玄已决心与德川家康、织田信长彻底决裂。

虽摆明了与德川家康敌对的态度，但武田信玄却对织田信长在明面上依然维持友好。按照《武家事纪》《妙满寺文书》《保坂润治氏所藏文书》的记载，武田信玄依然仰仗将军足利义昭与织田信长为他与上杉谦信和谈牵线搭桥。甚至在元龟二年八月时，从《本愿寺文书》《津金寺文书》来看，武田信玄也和将军足利义昭一同调停织田信长与本愿寺显如之间的争端，力促双方缔结和约，完全看不出来武田信玄有意与织田信长为敌。学者小笠原春香认为武田信玄和织田信长的关系是在元龟三年才突然转入全面敌对的，此前武田与织田两家仍维持着同盟状态。

按照《上杉文书》《历代古案》所载，武田信玄于元龟三年九月有调集军队等动作时，对外放出的风声是企图北上攻打上杉家，因此上杉谦信还让家臣山吉丰守强化春日山城的守备，以防武田家突然袭击越后；在《前田家所藏文书》里，甚至有武田信玄联络北陆一向宗的重要人物杉浦玄任攻打越后的信件；在《胜兴寺文书》中也查到武田信玄、胜赖父子联名跟胜兴寺联络，表示要出兵越后。换言之，真实企图是南下进攻德川家的武田信玄，不但欺骗了敌人上杉谦信、织田信长，对长期合作的盟友北陆一向宗也加以欺瞒，将他们当成牵制谦信的棋子。为了瞒骗越中一向宗跟上杉谦信，进而麻痹织田信长，武田信玄在八月七日派遣木曾义昌之家臣山村良候攻入飞驒，并表彰山村良候的战功，营造出试图骚扰上杉谦信侧翼以呼应越中一向宗的态势。

但学者小笠原春香于《战国大名武田氏的外交和权力》一书中，以《安养寺文书》为证据，论述了武田信玄在元龟三年五月时已暗中联合本愿寺显如，对织田信长帐下北美浓郡上郡的远藤氏跟安养寺进行策反。

按照《惠林寺旧记》《古今消息集》所述，武田信玄在元龟三年十月三日挥师南下进攻德川家，在当月十日攻入了远江国，尚不知此事的信长还在十月五日时告知信玄自己仍在努力促成武田、上杉双方和谈之事；当织田信长确认武田信玄进攻德川家后，大感愤懑。《历代古案》就收录了一封织田信长在十一月与上杉谦信通信时痛骂武田信玄的文书，信长自称为了甲越两国和睦之事，加上足利义昭的期待，他遣使奔走，而武田信玄所行乃前代未闻之无道，不知武士的义理；并且织田、上杉两家交换了誓书，约定要夹击武田信玄。

武田信玄决定挥师攻打德川家康的领地后，也向重新结盟的盟友北条氏政请求援军。《大三川志》《北条五代记》《宽政重修诸家系谱》等书中都有北条家派出部分家臣率领兵马赴援的说法，而在元龟四年六月二十一日，武田家以信玄的名义给北条家臣大藤与七写了一封书信，对与七之父大藤式部丞在前一年冬季攻打远江时阵亡表示遗憾并表彰其功绩。《会津风土记》也收录了一封北条氏政在元龟四年四月写给家臣荒川善左卫门的书信，氏政在信中嘉勉他作为支援武田家的援军从去年冬天出击，到远江、三河作战至春季。可见，北条家支援武田家西上作战一事应无可疑之处。

但究竟北条家派出了多少人马支持武田信玄的西上作战，便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了。在《北条五代记》里，北条氏政派遣大藤式部少辅跟清水太郎左卫门尉率领3000骑兵协助武田信玄攻打德川家康，大藤式部少辅在三方原之战中阵亡，而大藤式部少辅似乎便是前文书信中的大藤与七之父。《甲阳军鉴》中提到，在进攻二俣城时，马场信房率领700人联合北条方的1000援军出阵，但并未说明北条军的将领是谁。至于《四战纪闻》，则叙述北条氏政派出清水太郎左卫门正次、大藤左卫门高直、近藤出羽助真、中山勘解由家范率领1000多人前往甲府，与武田军会师后达4万人或35000人，并与马场信房一同进作战。《武田三代军记》里，进攻二俣城时，北条家臣清水、笠原、大藤三人率领1000人跟马场信房的700人会合行动。《武家事纪》中，北条援军在攻打二俣城时协助马场信房，在三方原之战中跟山县昌景一同行动，领兵将领是笠原、清水、大藤三人。《改正三河后风土记》里并无北条援军的人数，支援将领则是大道寺骏河守跟笠原藏人大夫。

综合以上诸书所述，北条氏政派给武田信玄的援军数量分别有1000、1000多、3000等说法，率领军队的北条家臣同样说法不一，但并无一级史料（如书信、日记等）可佐证，因此不易判断究竟何者为真，仅能在此并陈。

尚未得知武田信玄将要发兵的织田信长，在元龟三年七月中旬时便出兵北近江，试图攻打浅井长政的小谷城。织田军兵力有5万（《浅井三代记》《年代记抄节》）、8万（《朝仓始末记》）等说法。按照《信长公记》的记述，为包围小谷城，织田信长命令并安排佐佐成政、福部秀胜担任奉行，在虎御前山修筑城砦，浅井家的盟友、越前国大名朝仓义景以重臣朝仓景镜为先锋，率领大军南下救援，并与织田军对峙，但八月八日时朝仓家臣前波吉继父子三人阵前投降织田信长，隔日朝仓阵中又有富田长繁、户田与次、毛屋猪介倒戈至织田军。《朝仓始末记》也记录了朝仓家臣池田隼人助跟织田家内通，但朝仓义景发现了此事，将池田隼人助与他年仅6岁的儿子一同杀死。

因此武田信玄挥师出阵前，织田信长仍与朝仓、浅井的联军在北近江交战对峙。为了牵制织田信长的大军，《古今消息集》收录了武田信玄亲自领兵出阵前写给朝仓义景、浅井长政两人的相关信件，武田信玄向朝仓义景强调越中、加贺两国的一向一揆已然绊住了武田家在北面的强敌上杉谦信，武田家的先锋部队已前往三河，希望义景稳固守备，而在写给浅井长政的信里，信玄除了表示武田军已出动外，也希望浅井长政跟朝仓义景合作，勿轻率行事。长于调略的武田信玄还将手伸入织田信长的领地美浓国内，策反美浓北部郡上郡的远藤氏为自家效力，使武田家顺利插旗于美浓境内，所以武田信玄在九月底去信给远藤氏重臣远藤加贺守时，慨然约定赠予他信浓国内百贯文的领地，希望拉拢远藤氏对抗织田家。查阅《多闻院日记》当年八月九日的条目，可知原先的美浓守护土岐赖艺之子土岐赖次也被招徕至大和国，私下招募浪人回到美浓；但曾经投效松永久秀的土岐赖次此举是否为呼应武田信玄，则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