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婴儿服
仿佛为了弥补童年的灰暗与孤单,一上小学,秀树突然像花一样毕毕剥剥地开了,绽放出炫目的光彩来。
她的作业本上是一连串的A,红彤彤的,像一片连绵起伏的云霞。课堂上,她总能很快回答出老师的问题,其他同学还在低头思考,她已经高高地举起了小手。然后,在那个年轻女老师欣悦的目光注视下,她用清脆悦耳仿佛歌唱一般的声音说出了老师心中的那个答案。很快,她成了老师眼中的“红人”,老师让她负责点名,在每一节课上课下课时,喊起立、坐下。她常常被叫起来带领大家朗读,她的声音甜美,清脆,天籁一般。有段时间,别班的男生在路上碰见她就小公鸡似的挺起脖子尖着嗓子学她:“卓,卓,卓尔不群的卓……”
她开始对诗歌产生兴趣,做完功课,她喜欢往一个大本子上抄录诗歌,先是古体诗,后来扩展到现代诗歌;起先是中国诗,后来外国的诗歌也加入进来。她用五色蜡笔,美术字和稚拙的花边做装饰,做成美丽的诗抄本,一度在同学中传看,引得大家纷纷效仿。她多么喜欢那些分行的文字!喜欢它台阶般的形式,以及隐藏在文字中美妙无比的韵律与意境。它们总是不请自来地来到她的心里,这表现为她突然安静下来,睁大眼睛,仿佛在凝神倾听来自空气中的某种声音。
她还喜欢收集花籽和树种,不到两年,她已收集了一百多种植物的种子。她把它们分门别类,贴上小标签,贮藏,晾晒,没事时就摆弄它们。当她和它们在一起时,她就成了它们:一颗安静的、做梦的种子。
关于未来,她有着清晰而明确的想法:要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每天临睡前,她在黑暗中双手交叠放在胸口,祈求老天让她成为一个好孩子,保佑她的父母和老师可以活到一百岁,保佑她的弟弟长得快一点儿;让精力充沛的姐姐不再注意她,不再跟她作对……她开始有意识地磨炼自己的意志:每天天不亮,她就早早起来,围着雾气笼罩下的操场跑上三千米;在冷天脱去棉衣,只穿着单薄的衣裳;光着脚在硌人的石子路上走路,直到粉嫩的脚底磨出了茧子……
大家都以成为她的朋友为荣。她们是一群向日性植物,葵花似的围着她转,把秘密、食物、诗抄本拿来同她分享。她像个部落头领一样,决定着新的游戏玩法,服装与阅读书目的选择。她不指望她们像她一样聪明,读了和她一样多的书,只要她们愿意分享她的思想,愿意读她推荐给她们看的书就行。不知不觉中,圈子就这样形成了。凡是游荡在这个部落般圈子之外的人,都会油然生出一种不合时宜与被排斥在外的孤独和落寞。
她不知道,现在,有一个人正越来越强烈地感受着这种孤独和落寞。
一天,她从外面疯玩回来,母亲叫住她,问她为什么不跟张小红玩了。张小红是秀树的同学,秀树一直叫她“婴儿服”。很早以前,当她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她们就认识了。秀树眼前闪过“婴儿服”花萼般细瘦的脖颈,苍白的脸上怯生生的眼神,她好像永远穿着短小,仿佛婴儿时代的衣服,把一截手腕和脚踝裸露在外面。她不喜欢看书,对她们一度着迷的诗歌和植物也没有兴趣。她喜欢满校园野马似的跑,追人玩;没人追时她就一个人坐在座位上发呆。通常,每天大家看到的是后一种情况。
母亲看着秀树,还在等着她的回答。母亲和“婴儿服”的母亲曾是同事,她们一见面,就说些家长里短,要不就是谈论孩子。秀树想,准是“婴儿服”的母亲来过了,她从茶几上的烟灰缸里的半截烟头上得到了证实。她很少看到女人抽烟。这是她见过的唯一抽烟的女人,让她不禁想起电影中的女特务。她还想到,“婴儿服”每天放学后就是在这种香烟缭绕中写作业的,难怪总是把题做错。
“谁不跟她玩了?是她不跟我们玩嘛!”她低声嘟哝着,反驳母亲。大家都不怎么喜欢跟“婴儿服”玩,这是一种集体行为。她没有什么好愧疚的。
说是这样说,第二天下课后,她还是去找“婴儿服”了。秀树站在教室门口的过道上喊她,想叫她跟她们一起出去玩。“婴儿服”一个人坐在那儿正瞧着窗外发呆,闻声扭头向这边茫然张望着。秀树正想再叫一声,却被两个女同学叽叽呱呱笑闹着拖走了。她想过会儿再回来叫“婴儿服”,可是一疯玩起来,她就忘了。放学后,她又想起这事,便决定等“婴儿服”一起回家。两家只隔了一条街,吃一串糖葫芦的工夫就到了。“婴儿服”还在抄黑板上的作业,一条腿屈起坐在屁股下,脖子抻得老长,抄一会儿,玩一会儿。秀树等得有些不耐烦,就自己先走了。
她放弃了努力,她们又回到以前的样子。像两条永不相交的河流,各自奔涌向前。直到有一天——
那天傍晚,秀树和伙伴们在街角的一块空地上跳皮筋,一直跳到天光暗淡,暮色低低地压下来,巷子尽头传来各家父母喊孩子吃饭的声音,大家才一哄而散。她回到家,母亲已经做好饭,屋里热气升腾,弥漫着干米饭和腊肉的香味,全家人正在等她。另外,还有一个消息也在等着她。
“婴儿服”得了白血病。
“昨天去省医院查出来的。”母亲说。她没动筷子。每次听到周围邻里这种不好的消息,她总是吃不下饭的。秀树想起“婴儿服”这两天确实没来上课。不过,她经常有事没事就不来学校。点名册上她名字后面的空白格是最多的。
白血病。秀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她停下嘴巴,用牙齿咬住筷子望着母亲。姐姐咽下嘴里的饭,说:“白血病是一种血液病,很难治的。”母亲也不无忧虑地说:“医生说如果得不到及时治疗,很可能活不过这个春天了。我今天在街上碰到她妈,唉,这才几天,她整个人一下子就老了。”
秀树坐在那里有些愣神,脑子里还在想着母亲那句“活不过这个春天了”。对她来说,死亡从来都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概念,它是抽象的,是电影上或书上的事,是不相干的人的事。现在,它突然和她的生活有了直接的关系,而且这个人还是她的同学,打六岁起她们就认识了。一想到她生活中有一个人就要死了,永远地消失了,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她禁不住打了个冷战。她把碗一推,对母亲说:“我出去一下。”说着起身跑了出去。只听母亲在身后喊:“你不吃饭,又要跑去哪儿?”她没应声,心说:“我的同学就要死了,我还怎么吃得下?”
街上行人稀少,正是吃晚饭的时间,昏黄的灯光从街两旁的窗户里透出来,同天空中半明半暗的灰色星光遥遥相映。一只白猫蹲在黑黝黝的墙头上,一声不响地看着她跑过昏暗的街角。秀树想快点儿见到她,对她说,别怕,自己会和她在一起,支持她,同她一起战胜疾病。秀树在心里暗下决心以后一定要对她好些:有好吃的先给她吃,有好玩的先尽着她玩;爱护她,就像爱护自己的兄弟姐妹一样。
秀树站在“婴儿服”家黑漆漆的大门洞里,朝屋里喊了几声,没有人应声。她正想着会不会家里没人,就听身后一阵匆匆的脚步声,一个黑影一晃,擦着她身边进去了。经过她时那人站住,问她找谁,黑暗中她认出他是“婴儿服”的哥哥,比她们高两年级。她说找张小红,请他帮忙叫她出来一下。过了一会儿,就听那个声音在屋里叫喊起来:“死丫头,你耳朵聋啦?没听见吗?门口有人找你。”
门吱的一声开了,一个小小的身影跑了出来,远远地站住,向这边张望着。墙上映出她巨大的晃动的影子。秀树又喊了一声,她这才慢慢地、犹疑地走过来。她高挽着袖子,湿着两手,仿佛刚刚在清洗什么。她有些迷惑地看着门口的秀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在这儿,为什么会到她的家里来。
秀树上前两步,迎上她。刚才一路上在心里一直想着要对她说的话,现在却一句也想不起来。
“你吃饭了吗?”她问道。
“婴儿服”摇摇头。
“你今天没去上学?”
“嗯。没去。”
“那你明天呢?”
“婴儿服”又摇摇头。她还在看着秀树,耐心地等她说明来意。
秀树说:“我都听说了……你的病。”她想起母亲说的“她活不过这个春天了”,心又开始痛起来。她走过去,上前抱住“婴儿服”,泪在眼眶里打着转。“你的病会治好的,真的,一定会好起来的!”“婴儿服”任由她抱着,有些手足无措。“以后我会对你好的,以后……”秀树说着,忽然想起来,她兜里还有一颗巧克力呢,那是下午放学时一个同学给她的,是外国的巧克力,酒心的,她一直没舍得吃。她低头摸索了半天,才找到那颗巧克力,把它塞进“婴儿服”的手里。
“婴儿服”从秀树的拥抱中挣脱出来,低头看着手里的巧克力,金色的糖纸在夜色中闪着光。她摩挲着它,握在手掌里感受着它。真的,长这么大她还从没吃过外国的巧克力呢,她不觉咽了一下口水,把金色的糖纸剥开,又扯去里面那层银色的锡纸,黑色的巧克力裸露出来,她一下子就把它塞进了嘴巴。
秀树微微地有些惊讶,她没想到“婴儿服”会当面立即吃掉它,以为她会像自己一样在兜里放一放呢。对待好吃、好玩的东西,她一向如此。不过,她一转念,想想这样也好:能亲眼看到“婴儿服”吃掉它不是很好吗?省得被她那个彪悍的哥哥看到,最后吃进谁的肚子,那还不一定呢。
吃完巧克力,“婴儿服”一下子变得活泼起来,话也多起来。她压低声音,滔滔不绝地给秀树讲起两天来在省城的见闻:那里的天空是铁灰色的,街道两旁的树上落满尘土。人们坐地铁的时候眼皮耷拉着,像是集体去参加一个葬礼。女人们穿着紧裹大腿的裤子,头发烫得像个鸟窝。一个喝了农药的女孩躺在医院的院子里,护士把一根长长的管子插进她的喉咙,给她洗胃……她还告诉秀树,给她看病的那个医生怎样用冰凉的手指头敲打她的后背,当他命令她躺到那张窄窄的黑色的橡皮床上时,她都快要吓死了……
秀树闻着从她嘴里哈出来的那种好闻的甜酒味,看着她兴高采烈的样子,突然间也变得快乐起来。
秀树做到了对自己的许诺——要对“婴儿服”好一点儿。不只是好一点儿,秀树对她简直是好极啦。
秀树有好吃的总是给她留着:如果有两个苹果,就给她留一个;如果有一个苹果,就整个给她留着。秀树准备了个饭盒,家里做了好吃的,她装一份在饭盒里带到学校给“婴儿服”;母亲给的零用钱,她都买了“婴儿服”喜欢吃的东西,放在书包的侧兜里,以备“婴儿服”馋嘴时之需。她知道以后,在那么遥远的未来里,自己吃好东西的机会多着呢,而“婴儿服”,她还能吃多少呢?她吃一次就少一次了。
而那些好玩的,像玩具、图书什么的,秀树总是先尽着她玩,尽着她先看。只要“婴儿服”喜欢,秀树就随她拿去。秀树的东西就是“婴儿服”的。母亲是个大方的人,这一点,秀树随了她母亲。走在街上,经常会看到有人戴着母亲织的帽子、围巾,穿着母亲的外衣、裙子。母亲常常说服秀树把自己的东西送给其他孩子,仅仅因为她们曾在她面前流露出一丝喜欢。在他们那条街上,几乎每家的餐桌上都会看见母亲做的腊肉和酱菜。她是这方面的能手,做出来的腊肉和酱菜风味无人能比。
秀树替“婴儿服”做卫生,扫地,擦黑板,抹桌椅,为她负责的那一小块苗圃浇水……这么说吧,她接管了“婴儿服”生活中她眼见到的所有体力活。“婴儿服”在家里负责买馒头,秀树就连这都替她做了:放学后,她让“婴儿服”坐在小公园的树荫下等着,自己则飞快地奔向长街那一头的馒头房。到那里要走上一站路,经过一片嘈杂的集贸市场和臭烘烘的屠宰场,屠宰场的工人穿着黑皮围裙,一边粗野地说笑,一边用长长的管子冲洗着石槽。动物的粪便混着鲜红的血水流到路面上,她小心地踮着脚才不会弄脏她的白球鞋。当她拎着“婴儿服”一家沉甸甸的口粮袋子满头大汗地回来时,“婴儿服”正悠闲地荡在秋千上,头向后仰着,陶醉在秋千摇曳的畅快与眩晕里。
她和“婴儿服”形影不离,她想让“婴儿服”在有限的生命里,享受到同学间的无限情谊。秀树辅导“婴儿服”做功课,教给她各种游戏的玩法,慢慢地引领她融入集体中。秀树几乎成了她的半个监护人。秀树不允许别人对“婴儿服”有半点儿不好;她要让大家知道,对“婴儿服”不好,就是对她不好。没有人想失去她的友谊。她那么强大,充满魅力,像块吸铁石一样,把大家——她的朋友和“婴儿服”——紧紧联系在一起。
秀树总是让着“婴儿服”,像对待婴儿一样。她从没有对谁使用过这种情感:耐心,娇宠,放任;除了她弟弟。同学们也尽可能让着“婴儿服”——看在秀树的面子上。“婴儿服”,这个其貌不扬,从小一直躲在角落里,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她那个复杂的家里,从没有被关注,很少撒过娇的孩子,因为生病的缘故,终于第一次享受到了被宠爱的感觉。
上次父亲让人捎回来一只山鸡,在园子里一直养着,一到夜里,它咕咕的叫声如年轻女人的笑声,时而清脆朗笑,时而低声窃笑,偶尔还发出自言自语的絮叨声,引得邻居家那只狗在睡梦中都会发出惊恐的吠叫,搅得周围邻里都睡不好觉。母亲一直说等哪天有时间把它杀了炖了吃,现在,这一天终于到了。
那天中午,秀树看到母亲在院子里磨刀,就问母亲可不可以让“婴儿服”到家里来吃饭。母亲说当然行,并为女儿心里能装着别人感到高兴。一到学校,秀树就向“婴儿服”发出了邀请,“婴儿服”爽快地答应了,并问她山鸡好不好吃。秀树说当然好吃啦,因为山鸡是在山野林间喝花叶上的露水,吃草棵间百虫长大的。最后一节课“婴儿服”什么都没听进去,光想着那美味的山鸡了,一个劲儿地朝秀树这边张望。
那天回到家,饭已经做好,只等她们回来开饭了。饭菜很丰盛,除了山鸡,还有母亲自己熏制的腊肉,她最拿手的泡菜,她们家一直舍不得吃、给父亲留的那块肘子也被切了半个出来,摆上了桌。看来,“婴儿服”今天是家里的贵客了。她拘谨地坐在那儿,咬着嘴唇,两手放在膝盖上,刚才来的路上那个活泼劲儿一扫而光。四岁的弟弟刚学会使筷子,也学着母亲的样子给“婴儿服”夹菜,他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却只夹起了一根香菜叶,他郑重其事地把那根香菜叶放到“婴儿服”的碗里。大家被逗笑了,“婴儿服”也跟着笑了,这才放开吃起来。她狼吞虎咽啃着一块鸡腿,母亲一边说慢点儿吃,一边无声地叹着气。秀树到厨房盛饭时,母亲跟过来,悄声叹着气对她说:“可怜的孩子,看样子好久没吃好的了。”
秀树去过一次“婴儿服”家,整个房子阴暗昏沉,有一种令人不快的咸咸的气味。“婴儿服”的继父躺在床上,一根拐杖放在床边,用一双阴森森的眼睛盯着她。秀树只站了一会儿就赶快出来了。她听说“婴儿服”的继父脾气暴躁,对她们娘儿俩一点儿都不好。两个哥哥也嫌恶她。那次,她们放学一起回家,“婴儿服”正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忽然一下子住了嘴,只见她低下头去,脸色也变了。秀树这才看见她哥哥迎面走过来,擦着她们身边过去了,做哥哥的瞟了她一眼,仿佛没看见她似的,扬长而去。
那顿饭吃得很好,宾主尽欢,一切都好极了。只是最后发生了一件事,把大家给吓坏了。当“婴儿服”从餐桌上起身离开时,她皱了皱眉,嘴巴咧了咧,突然哭了起来。她蹒跚着走了两步,手抓着胸口,看上去难受极了。秀树吓坏了,摇着她:“你怎么啦?怎么啦?”又转过头冲厨房里喊她母亲。“婴儿服”的脸涨得通红,睁着一双恐惧的眼睛望着她,向她求助:“我……难受,我的肚子……快要爆炸了!”说着,她呜呜地哭了起来。
母亲闻声从厨房里赶来,见此情景也吓坏了,她把“婴儿服”放倒在沙发上,用手在她胃部给她往下撸,边撸边痛心地唠叨着:“孩子,你吃了多少啊?你怎么能这么傻吃啊!”“婴儿服”哭着说:“太好吃了……我又吃了一碗,呜……”母亲没撸上两下,就被“婴儿服”狂躁地给推开了。她难受地在沙发上打着滚儿,像只被人踢了一脚的小狗似的嗷嗷直叫。困难时期出生的母亲还从没有见过这架势,丰富的人生阅历和经验让她很快又想出一个办法:她让秀树协助她,搀着“婴儿服”在院子里一圈一圈地走。
“婴儿服”几乎是被拖着,在院子里转着圈子,嘴里哭着叨咕着:“我再也不吃饭了,我再也不吃饭了……”
弟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后面,嘴里口齿不清地跟着嚷嚷着:“不吃饭了,不吃饭了……”姐姐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来,哎哟哎哟地直喊肚子疼,被母亲狠狠地瞪了两眼。
母亲安慰“婴儿服”:“可怜的孩子!饭还是要吃的,但不是这个吃法……”母亲又害怕又心疼,生怕出个什么意外,没法向她母亲交代。想到这孩子平素吃不到好饭食,吃一次还吃撑了,这让她心疼。母亲一口一个“可怜的孩子”,每说一次,就让秀树的心疼一下。
走了十几圈后,“婴儿服”不再叫了,慢慢地平静下来。秀树扶她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回房间拿毛巾给她擦汗。待她拿了毛巾回来,见“婴儿服”木呆呆地坐在那里,窝着脖颈,两手放在膝盖上,看上去又羞涩又疲倦。那一瞬间,秀树仿佛看到十岁的“婴儿服”老了以后的样子。
“婴儿服”的生日快到了。
一个月前,她就把这个日子告诉了秀树,让秀树帮她记着,如果自己到时忘了,秀树好提醒她。每隔三两天,“婴儿服”就会问秀树一次:“我的生日还有几天?”秀树略微在心里想一想,然后告诉她。这还不算,秀树还制作了张倒计时表,放在桌子上:距离张小红的生日还有天。上面的数字用红笔描成粗粗的印刷体。每次看到它,秀树在心里就难过一阵子:也许,这是“婴儿服”的最后一个生日了。她一定要送给“婴儿服”一个好的生日礼物。
当倒计时表上的数字显示到9的那天,“婴儿服”问秀树:“你哪天过生日?”
秀树说:“已经过了,上个月的这天。”
“一定收到好多礼物吧?”
秀树摇摇头。母亲送了她一个日记本。小气抠门的姐姐送给她一句诗:“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经飞过。”不过她很喜欢,把它抄在母亲送她的那个日记本的扉页上。她最喜欢的是爸爸送的一条背带裙:白底,蓝花,大裙摆,一扭身就旋起一个美丽的旋涡。她还没舍得穿呢。
“那么,”“婴儿服”歪起头,很感兴趣地问道,“你最想收到什么礼物?”
秀树倒没想过这事。别人送什么,她就接受什么;没有礼物也没关系。而收到礼物总是令人快乐的,她会怀着微微的惊讶与欣喜,还有一份由衷的感激摩挲着它,迫不及待地打开来。无论那礼物是什么。
“你知道我想收到什么礼物吗?”“婴儿服”炯炯的眼睛在头发帘下看着她。
秀树摇了摇头,问:“你想要什么礼物?”
“猜猜。”“婴儿服”晃了晃细细的脖颈上花萼般的脑袋,神秘地微笑着。
“玩具?”
“婴儿服”摇摇头。
“文具?”秀树稍稍紧张地看着她。
看她又摇头,秀树心里油然升起一股失望。她给“婴儿服”准备的生日礼物正是文具——一个散发着好闻的真皮气味的小羊皮日记本。
秀树连说了几个答案,“婴儿服”一直摇头。秀树猜不出,要她自己说出来。她轻咬着嘴唇,为没有买对“婴儿服”想要的礼物深深地沮丧着,并暗自庆幸“婴儿服”及早告诉了自己,否则,到时把这个不是她想要的东西给她,她指不定有多难过呢!“婴儿服”从座位上探起身来,凑近秀树,正想把正确答案告诉秀树,这时上课铃突然响了。“婴儿服”气恼地冲对面校钟清脆鸣响的方向挥了挥拳头。
过了一会儿,秀树接到一个从后面传过来的纸条,上面是“婴儿服”歪歪扭扭的字:“我喜欢的礼物是白色皮凉鞋。”她回过头,看见“婴儿服”正满怀期待地冲她微笑着。那一节课,秀树第一次上课分了神。“白色皮凉鞋。”秀树喃喃自语着,在心里暗自叫苦——小羊皮日记本已经花完了她所有的积蓄,她的那只大肚子猪存钱罐,无论如何也吐不出一分钱了。
放学后,秀树直接去了商场,在卖鞋的柜台前她停下来,找到“婴儿服”所说的那种白色皮凉鞋。她看了看标价,那上面的数字不由得让她倒吸一口气。她还从没穿过这么贵的鞋呢;她母亲一向勤俭持家,估计也没穿过。
怎么办?秀树心里又烦恼又迷茫,隔着玻璃窗,她望着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和一张张匆匆而过的陌生面孔,她想过不了多久,她认识的那个人,那张熟悉的脸就要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了,永远地消失了,可是,这个世界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照常运转下去。这让她没法不为“婴儿服”,为整个人类感到难过和悲哀。从商场出来,一路上她都在想怎么弄到这笔钱,把那双白色皮凉鞋买回来。
她想打电话给在省城工作的父亲,让他尽快寄一笔钱来,但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她转而向母亲求助,母亲表示支持她,并答应让她先预支半年的零花钱。她还央求姐姐,要把过年时父亲买给她的一条茄紫色毛围巾和一本普希金诗集卖给她。姐姐早就看上了它们,几次想跟她交换她都没答应,而这次她却要紧赶着姐姐,几乎是在求着卖给她了。星期天,她在储藏室窝了一整天,把里面的废旧报刊、旧衣物、酒瓶子整理出来,一趟一趟拎到街口收购废品的赵大爷家,卖了九块五毛钱。
“婴儿服”生日的那天下午,秀树带“婴儿服”回到家,当她从柜子里拿出那双白色皮凉鞋,放到“婴儿服”面前时,正如她所期待的那样,“婴儿服”惊喜得眼睛里放出光来,那光芒把这段时间积郁在秀树心里的那些焦虑、烦恼一下子都给驱散了。这些日子以来,她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这一刻“婴儿服”的高兴。秀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也跟着开心起来。
“婴儿服”把鞋子捧在手里,欢喜地看了又看,又一屁股坐下来,脱了脚上的鞋试了试,正好,真的是再合适不过了!当然正好,因为秀树就是为她这双脚买的。她穿着鞋子在屋里走了走,鞋子踩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啪嗒,啪嗒……她又跑到镜子跟前,左照一下,右照一下,看鞋子穿在脚上的整体效果。
母亲轻轻地走进来,倚在门框上,笑眯眯地看着她们。
“好看吗?”两个女孩仰脸齐声问她。
母亲看着两张快乐的红扑扑的小脸,连声说:“好看!好看!”
秀树说,如果配裙子穿,可能会更好些。她后退两步,让自己站远些,若有所思地看着“婴儿服”和她脚上的鞋子,好心建议道。
“婴儿服”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条穿了两年的旧裤子,那还是用她母亲的裤子改的,膝盖上磨得已经起了毛,半长不短地吊在身上,下面露出了一截细细的脚脖子。她提了提裤腿,微微羞恼地捏了一部分在自己的手里。
她低头看着自己,又转头看看秀树,眼睛从秀树脸上移到她的裙子上。那是一条背带裙,白底,蓝花,大裙摆,一转身,裙子像花似的一下子就开了。秀树下午时刚刚把它穿在身上。
“你脱下来,我试试,看看配裙子穿好看不。”
秀树把裙子脱下来,给她试。
“婴儿服”脱下自己那条令她羞恼的裤子,换上了秀树的花裙子。她走到镜子跟前,往里一看,眼前顿时一亮:这是自己吗?会有这么好看?她简直认不出镜子里的那个人了。秀树和母亲也在一旁连连说好看。
“婴儿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从未穿过新衣,从来没有那么漂亮过。她左看,右看,简直看不够镜子里的那个自己。裙子无论腰身还是长度,都是那么合身,就像是专门为她定做的,和她脚上那双白色皮凉鞋也极其相配。
“你看,”她对秀树说,“和鞋子很相配,是不是?”
秀树点点头。她身上只穿了条背心和短裤,这个季节的傍晚还有些凉,她只得把双臂抱在胸前。
“婴儿服”又转头向秀树的母亲:“阿姨,您看我穿这裙子多好看!”
“嗯,挺好看。”
“比秀树穿着还合身,是不是?”
“确实。你的骨架比她大一些。她要等明年才能穿着合适。”
她走过去,撒娇般摇着秀树,说:“听到没?阿姨说我比你穿着还合适呢。”
秀树拼命克制着涌上心来的那股不高兴,转头看着母亲。她已经穿着背心短裤在五月微凉的黄昏中晾了近半个小时,看样子,“婴儿服”还没有要脱下来的意思。母亲打开柜子,拿出一件衣服给秀树披上,免得她着凉。秀树噘着嘴满心不高兴地穿上了。
“婴儿服”仍左顾右盼地照着镜子,看也看不够。说实在的,她已经脱不下那条漂亮的裙子了。她在期待着那句她想听到的话。以她对秀树和阿姨的了解,她知道她们会说的。最后,当夜色降临,家家掌灯要吃晚饭的时候,她终于等来了那句话。
母亲说:“要不,裙子你先穿着吧。天晚了,你妈会着急的。”
“婴儿服”非常爽快地答应了,说:“好的!我穿回去给我妈看看,让她也给我买一件。”她很快地把旧鞋和旧裤子团成一团,往书包里一塞,雀跃着出了门。
秀树忍了忍,最后还是没忍住,眼泪流了下来。她唯一的一件好衣服,爸爸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她下午第一次穿上,那股新鲜劲儿还没过去,就没了,成别人的了。
母亲瞧着她,皱了皱眉,说:“瞧你这点儿出息!人家只是穿回去让她妈妈看看,照着它也买一件,你却心疼成这样。”
“才不会呢!他们家才舍不得给她买呢!”秀树噘着嘴大声反驳道。他们家长年有一个病人,“婴儿服”和她母亲自打进了那个家门就没买过新衣服。母亲没有吭声,也许她心里也这么认为,过了一会儿,见女儿还在噘着嘴,就走过去拉拉她的手,安慰道:“好啦好啦!你让她今年先穿嘛,等明年她穿小了,你再穿也是一样的。”秀树嘟着嘴小声嘟囔:“她不把衣服穿烂才不会给别人呢,你忘了她叫‘婴儿服’……”
母亲的脸刷一下沉了下来,说:“别这么小家子气!人家孩子只是穿穿,新鲜新鲜,说不定明天就还给你呢。”秀树知道,她才不会还呢。这些日子在跟“婴儿服”的交往中,秀树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她和“婴儿服”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她耻于、不屑于做的事,未必“婴儿服”也不做。
第二天,秀树一进教室,就见讲台边围了一堆人。她挤进去一看,只见“婴儿服”穿着一新,脚上穿着那双白色皮凉鞋,身上是秀树的那条新裙子,她正张着胳膊,让裙子旋起一个大旋涡,向同学们展示她的生日礼物呢。
秀树一直不喜欢去澡堂洗澡。
她的鼻子很灵敏,越过澡堂里弥漫着的各种肥皂和沐浴露的香味,她总能闻到这香气下面,一股股浮上来的那种热烘烘、沉甸甸的复杂气味。所以,每次洗澡她总是早早去,最好是第一个,那时,澡堂里流动的还是清新透亮的空气。
那天,快洗完澡的时候,她听到一阵脚步声随着说话声由远而近,两个女人叽叽呱呱说笑着进来了,停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她们在聊家常,你一句我一句,东家长西家短,说完别人开始说自家,说完老公开始说孩子。其中有个声音秀树感到很耳熟,她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仍是一时想不起是谁来。
这时,就听另外一个粗嗓门问:“那两个孩子还是那么对你?”
熟悉的声音幽幽地叹了口气,说:“是啊,我在他们家,说白了就是个老妈子。”
“等他们长大了就好了。”
“唉,可怜我的孩子,跟着我一起遭罪,吃不好穿不暖的。”
秀树突然记起来,这是“婴儿服”母亲的声音。她说“唉”时,口气跟“婴儿服”一模一样。
这时粗嗓门又问:“对啦,你女儿怎么样了?去年我好像听人说,她得了一种……什么血病?”
“婴儿服”的母亲说:“哎,没事啦!是个误诊。后来我带她又看了一家医院,你猜怎么着?医生说啥事没有,就是有点儿营养不良……”
粗嗓门说:“那就好!可能就是想让你多花点儿钱呢。”
这时,就听砰的一声,有人打开了水龙头,强大的哗哗水流声夹杂着水管子振动的嗡嗡声把两个女人的说话声给盖住了。
秀树站在那儿,拿着衣服往身上穿,她的手伸了又伸,就是穿不进去,原来是袖子窝在里面了。她高兴坏了。“婴儿服”没有得白血病,是个误诊,她说的可是真的?秀树真想冲出去,抓住“婴儿服”的母亲,亲口问问她,再求证一遍。好长一段时间以来,她为“婴儿服”忧心忡忡,吃不好,睡不香,有生以来第一次想到生与死的问题。为了让“婴儿服”快乐一些,秀树想尽了各种办法,殚精竭虑,忍辱负重……
当秀树从澡堂出来,走到大街上时,她感到天空是那么蓝,那么高,阳光也一下子变得明媚灿烂起来。
走着走着,她的脚步不知怎么就慢下来,心里有个地方不对劲儿起来:既然早就知道是误诊,查出来不是白血病,那么,“婴儿服”为什么不把这事告诉她呢,为什么还要让她忧虑、烦恼这么久呢?
她站在那儿,手扶着路边的墙,阳光照得她眼睛睁不开,她心里隐隐地疼了一下,然后又一下。就是说,这半年来,“婴儿服”一直在隐瞒,一直在欺骗自己,而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还一门心思地为她的病烦恼着,怕她冷着,累着,怕同学歧视她,怕她不开心,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呵护她……秀树低着头,沿着街边继续往前走,这才发现自己还穿着拖鞋。刚才在澡堂里听说“婴儿服”是误诊,一时高兴,穿着拖鞋就出来了。她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走到家门口的时候,秀树已经气得不行,胸脯鼓鼓的了。她没有进家门,一扭身,径直朝“婴儿服”家走去。
“婴儿服”正在院子里晾衣服,身上还穿着秀树的那条裙子,只是腰里罩上了条围裙,看到秀树,正想咧嘴向她微笑着打招呼,猛不丁瞧见秀树阴沉着脸,她愣了一下。秀树上前劈头盖脸地质问她,为什么不把误诊的事告诉她。“婴儿服”垂着头,一手捻着衣襟,一句话都不说。秀树看她这个样子更来气了,气愤地瞪着“婴儿服”,说她是骗子,利用别人的善良,以生病骗取别人的友谊……她滔滔不绝地数落着。秀树还从没有跟谁这样置过气,一向乖巧和顺的她,所受的教导都是怎样礼让与体恤他人,这次她真的被气坏了。说着说着,秀树委屈地哭了起来。她指着“婴儿服”身上的裙子,让“婴儿服”立刻脱下来还给她。秀树还告诉“婴儿服”,自己永远不会再理她了,如果再理她就不是人。
“婴儿服”回屋换下了那条裙子,她脸色苍白,低垂着头,隔着门槛把裙子递过来,连同那双鞋子,还有其他秀树送给她的东西。秀树卷起它们,一扭身气鼓鼓地走了。
秀树回到家时脸上还带着泪痕,进屋就把那包东西往床底下一塞。母亲跟进来,问她出了什么事。女儿一进家门,做母亲的就看见了她手上的裙子,猜想两个孩子可能闹气了。被母亲这么一问,秀树又哭起来,把胸中汹涌的委屈一股脑都倾泻出来,她胸脯起伏,大声哽咽着,把在澡堂里听到的和去质问“婴儿服”的事说了一遍。母亲看她这个样子,知道她心里真的受委屈了,就安慰她,一条一条给她分析,哪些地方她做对了,哪些地方做得不对;哪些地方“婴儿服”做得欠妥当,应该怎样理解她。最后,母亲夸了她,说了她这段时间的变化:越来越懂事,体贴,在她身上发现了以前所没发现的品质,比如宽厚,忍耐。她为女儿的可喜成长感到欣慰。
秀树脸朝里躺在床上,母亲的声音像一张宽厚绵软的床垫,让她感到舒服极了,不知不觉,她迷糊起来。后来,秀树感觉母亲轻拍她后背的手停了下来,一阵簌簌声后,她听到母亲把她塞到床底下的东西拿了出来。她没动,静静地听着母亲带上了门,然后,随着一阵吱嘎嘎的院门响,母亲出去了。她想,母亲准是去“婴儿服”家了,把她一气之下要回的那些东西又送还回去。
下周一的时候,秀树像往常那样步行去学校。走到路口,洒水车刚开过去,路面上湿亮亮的,阳光从那棵老榕树中间的树杈间照过来,在她经过的路上投下的阴凉刚好能遮住她不被阳光晒到。她一抬头,看见“婴儿服”正从另一条岔路上走来,边走边用手敲打着路边的桥栏杆。她们已习惯了这个时间在这个路口会合:当阳光经过老榕树中间的那根树杈,洒水车开过去以后。这时,“婴儿服”也看到了她,把头那么一低,瞧着自己的脚尖,慢腾腾地走过来。秀树叹了口气,停下来等她,就像以往每个早晨一样。
唉,她已经习惯对“婴儿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