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固《中国美术小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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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中国美术小史

中国美术小史[1]

第一 生长时代

中国古代人,崇尚自然神教;他们以为“天”这样东西:是有知觉,有情绪,有意志;而直接支配人事的。其实这“天”,就是他们心目中的大自然。而部分的,如日月、星辰、山川、河岳、风雨、雷霆等,他们也以为各有神灵主管的。不但这一方面,他们对于太古的帝王,也当他们含有神性的,视若大智大能。所以一切生活日用的制作品,也以为古代帝王,如伏羲,如黄帝等所创造的。

原始时代,中国人所使用的,是石器、土器、木器。后代所发掘的石镞、石斧、石锤、石钻、石杵、石臼等,可以证实的。石器时代可注意的,有种“祏”,就是后代木制的供在宗庙里的神位。棺椁也由石器而进为木器。那末可以明白古代人崇拜祖先的思想,发达很早。此外,也有用贝、甲、骨、角制为器具的。燧人氏始用金属,至黄帝时代又有铜器的制作品。此后金属的器具,渐渐地众多了。

古代的建筑物,无迹可考的了。我们在史籍的记载上看来,古代人所建筑的高台,最含有历史的意味。例如燧人氏有传教之台;桀有瑶台;纣有鹿台;周有灵台;楚有章华之台;秦有琅琊台;汉有通天台等,都是垒土叠石而制的。虽说观天文,观四时施化,观鸟兽;其实供帝皇的登高娱乐。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古代人的崇高美感,是普遍的。埃及人与巴比伦人的高塔,中国人的高台,可以说是一例的。

古代人崇尚自然神教,崇拜祖先,于是有祀天祀祖的神殿建造。黄帝时的合宫,尧时的衢室,舜时的总章,夏时的世室,殷时的阳馆,周时的明堂;这些神殿的建筑,其式样变迁,我们虽无从稽考,而古代人建筑的才能,当该发挥在这地方的。周代祭祀的典礼,最为重视;那末明堂的建筑,当有特色所在。清人汪中,近人王国维考定的明堂图,很可看出当时的式样。其堂五室制,沿夏、殷之旧,而加以独创的精神。汉武建元元年,要议立明堂,诏天下的儒人,拟建制方案;当时有一济南儒人托词据黄帝时的明堂,拟定一个方案说:“明堂方百四十四尺,法坤之策也;方象地。屋圆楣径二百一十六尺,法乾之策也;圆象天。室九官,法九州。太室方六丈,法阴之变数。十二堂,法十二月。三十六户,法极阴之变数。七十二牖,法五行所行日数。八达象八风,法八卦。通天台径九尺,法乾以九复六。高八十一尺,法黄钟九九之数。二十八柱,象二十八宿。堂高三尺,土阶三等,法三统。堂四向五色,法四时五行。殿门去殿七十二步,法五行所行。门堂长四丈,取太室三之二。垣高无蔽目之照,牖六尺,其外倍之,殿垣方,在水内,法地阴也。水四周于外,象四海,法阳也。水阔二四丈,象二十四气也……”我们看了这个方案,汉制的明堂,其建筑复杂,很可惊异的一回事。其实汉时的明堂,也无可详考;这个方案,只可当做汉人理想中建筑物。将一座殿堂,而象征宇宙的万象;那时候的艺术思想,我们应该惊服的。

古代帝皇的宫殿,在尧的时候,《墨子》所谓:“尧堂高三尺,土阶三等,茅茨不翦,采椽不斫。”那时还很简陋。到了周的时候,稍稍发达了,于是有五门、三朝、六寝、六宫、九室的制度。到了秦始皇的时候,宏壮伟丽的建筑物产出了。

秦始皇命七十万刑犯,造阿房宫。《史记》:“始皇作前殿阿房,东西五百步(凡五百间);南北五十丈;上可坐万人;下可建五丈旗。周驰为阁道,自殿下直抵南山,表南山之巅为阙。为复道,自阿房凌渭,属之咸阳。以象天极阁道,绝抵营室也。”这伟大的工程,始皇生前没有完成。不幸在秦亡的时候,项羽屠咸阳,烧秦宫,烽火连天,三月而绝。当时所谓关中三百,关外四百的宫殿;其宏丽盛大的建筑,可以推想的了。

汉代的宫殿建筑,愈趋精丽的了;《三辅黄图》云:“汉未央宫,周围二十八里;前殿东西五十丈。至孝武以木阑为芬橑,文杏为梁柱,金铺玉户,华榱珰璧,雕楹玉磶,重轩楼槛,青锁丹墀,左磩右平,黄金为壁,间以和士珍玉;风至其声玲珑然也。”这壮丽的未央宫,当为后代诗人所歌咏的。武帝时造梧梁台,其上立一捧承露金盘的仙人铜像,大有七围,高有二十丈。此外又建了许多崇楼杰阁,如首山宫、建章宫、明光宫等;都是极尽奢华。明帝时,建有许昌宫、洛阳宫。

古代人的建筑材料,都用木为骨干,当初砖瓦的使用,尚未完成;大抵都取土筑和石砌的方法,其外饰以纹彩。据《考工记》:夏时,用蜃壳捣成粉末,用以饰墙。周的时候,也沿用此法。汉时,此种蜃灰也用的;而砖瓦的使用也兴起了。瓦比砖先发明,《汉书》所谓光武战于昆阳,屋瓦皆飞。所谓砖,后代发掘的汉砖,或可证印的。

宫殿的门前,建有照墙,周时已有的了,其后相沿此例。这种用意,大约因为大门进出常开的,立了照墙,防止风雨的侵蚀。自周至汉,建筑物上的装饰可以稽考的:屋顶上的屋翼、飞檐,屋脊两端的瓦兽;门上:汉时的门环用铜制的,刻为兽头衔状。屋内的天花板上,也施以鸟兽的图形。在这里,可以推想古代人的艺术思想很是复杂的,鸟兽是最活泼而生动的东西,也是最自由而灵快的东西;古代人的生活,信仰自由灵快,在建筑上象征出来;我们可以无疑的了。

中国有史以来,都认为雕刻与文字一同兴起来的。秦、汉以前的文书,都用刀刻在竹上取信的。要垂诸久远,于是有刻石。古代君长,称雄了后,封禅勒功,大家夸耀。所以泰山上的刻石,到春秋末叶,已有万余人了。其中字体不一,《韩诗外传》称,孔子也不能尽识。然而这些遗迹,也没留传下来。此外后代人所传的禹碑,也无真迹可考;翻刻的未可深信。

周代石鼓文一刻,历经后代学者研究过的。其石高有三尺许,形状像鼓,由于生就的一块大圆石,加以刻凿而成。在宣王时的作品,所刻诗十章,文句长短不一,而皆协律的;其体裁和《诗经》上的作品类似的,大旨歌颂王在岐山佃猎的事情。当在水清道平之后,王选了车徒,备了器械,会诸侯于此,因佃猎而讲武事,也是一种纪念碑。秦始皇有峄山、泰山、琅琊、芝罘诸刻,只可征文考献,在艺术的技巧变迁无从索究,这是一件遗憾的事。

古代宫殿石砌的墙壁,也有施以雕刻的;汉时陵庙的壁上,刻君臣侍从的画像,或是禽兽神怪的画像。《语石》:“汉时公卿,墓前皆起石室;而图其平生宦迹于四壁,以告后来;盖当时风气如此。”可是这些大作品,没有传下。现有的孝堂山与武梁祠二刻,在汉代美术史上,占有极重要的位置;我们应该大书特书的。

孝堂山在山东肥城县,石刻共有十壁,其画都是阴刻的。所刻人物、景象、鸟兽,都很灵活生动;其取材都为历史的事情。如胡人被毡戴毳,弯弓赴战的状态。又取材于当时的传说,如神仙怪兽的事情。这是前汉末年的作品,艺术的成果,在这时已有这样的收获,很可注意的。

第十石上所刻的大王车,可以看出古代行军时的情状;大王车驾四马,贯有缰绳;车上有盖,舆内坐四人吹排箫,前立一人执缰,上二端立二人击鼓,击者一手把持了鼓,使它不堕;大约是古代行军鸣鼓而进的情形。大王车的后面,跟随着几辆车子,各驾二骑。车前负戈而骑的导者,和负戈而步的导者,每排二人。骑兵的马上置有鞍蹬,马尾有总结。那时候武器的使用,也可推见。路上又点缀着许多鸟兽。

第八石所刻的,是龙凤日月的形象。有一座二层楼,楼的顶上有猴;左有鹓雏,右有鹰;各有一种动作的姿态。楼中坐西王母,数侍者围在她的左右。日月星斗中可以辨出的:日的右面是北斗星,左面是织女星;全然是取当时道家的神仙传说。汉代虽崇尚儒术,而异端的思想乘机以起,这正是文化灿烂的征候;那末这件艺术品的价值,也可默许它的取义深长的了。

武梁祠在山东嘉祥县南紫云山下,是武氏的祠庙;当是建和初年的作品。近祠有三墓分立,墓前立有二石柱,高有二丈五尺左右,方径二尺有余;一面刻字,三面刻有画像。石柱后有石室四处,藏石刻画像数十件,都是阳刻的。刻历代帝王的画像,自伏羲以下而历周、秦。此外,圣贤、忠臣、孝子、烈士的事迹或画像,各有文辞歌颂他们的功德伟业。其图像上人物的动作,又各个不同。

武梁祠左石室中,有一石长三尺、宽二尺的一作,刻秦始皇的升鼎图。图中二人衣冠之士,举手相向,奉命来看取鼎。两堤左右的人,各以绳穿鼎,拖鼎倒行。河有二舟,左舟上的二人,持竿推鼎,帮助升鼎。鼎中现出龙头,把绳子咬断,于是绳放松了。七人一齐退坐,有的颠掉下的。图右又现出一龙,像是应前龙而来的。舟旁有鱼有鸟,有捕鱼的,有鹭鸟啄鱼的。这一作,取材于历史上周显王时,九鼎沉没在深渊中,秦始皇在水里看见一鼎,以为德配三代了,于是使数千人去取出,自绳子被龙咬断了后,鼎又沉下的了。

武梁祠前石室中,有一石长四尺,宽二尺许,所刻图形,分上下二部,不相连属,各为一事。上部刻的西王母接见穆王的景象,下部刻的公侯家送葬的卤簿。上部一景,有崇楼杰阁,鸟兽龙蛇等,都很奇丽的。人物除西王母、穆王而外,侍者众多,各司其事;全体结构雄伟,有条不紊。下部一景,全是当时大户人家送葬的纪事画。可以窥测古代风习的一角。

武梁祠后石室中,也有一大作,其石长四尺,宽三尺许,所刻的图形,神奇莫测。上部一景,右方立一容貌狞恶的神人,怒目视一群的仪从;蛇的身体,翅的肩膀,驾了三座龙车,出没于云雾中,极尽怪诞的妙处。下部一景,是东王公会见西王母的传说,取材于东方朔的《神异经》,云中的车马,都生有翅翼。当时人对于这种神话的热爱,尽意发挥空想的想象的气质,在这些作品中,很可证验出来。

此时代的雕刻,在技巧上看来,虽不免粗陋,而那种图形的结构,已暗示后代国民艺术发展的征象。若在技巧上说,文字的雕刻,自秦至汉,帝皇的玺印,比碑刻进步了。自汉武帝遣张骞出使西域后,铜镜上所雕的花纹,有海马蒲桃的图形,论者谓印度、波斯、希腊的艺术思想,在这时已稍稍混入的了。那末外来思想的容纳,在作品上当然发生变态的。

原始时代的绘画,在仓颉制定的象形文字中,或可会其寄意。黄帝时,绘画施于衣服上,《通鉴外纪》说:“黄帝作冕旒,正衣裳,视翚翟草木之华,染五彩为文章以表贵贱。”《汉书·刑法志》说:“有虞氏之时,画衣冠,异章服以为戮,而民弗犯。”当时衣服上绘有图像,我们可信的,而其图像如何,则无迹可寻的了。

古代织物没有发达,服装上的绘画,周代也很盛行。究竟是用为辨别人等?还是古人爱美心的发现?这不成问题的。载籍所记,周代衣服上画的,旌旗上画的,都是禽兽的图形;总是古代人看了禽兽的灵快生动的姿势,以为悦乐而表现出来,我们所可断言的。

古代器物上的图形,如《周礼》上所记,尊彝上,有图以鸟兽的形象;有图以植物的形象;有图以云山的形象;这种小品制作里的绘画,也很有价值的。大作品如周代以下的门壁画,《周礼》上记的虎门,门上画猛虎,是严守的象征。《家语》说:“孔子观周明堂,睹四门墉,有尧舜之容,桀纣之象;而各有善恶之象,兴废之戒焉。又有周公相成王,抱之负扆,南面以朝诸侯之图焉。”这是春秋时的作品。王逸《楚辞注》说:“楚有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天地、山川、神灵,琦玮僪佹;及古圣贤,怪物行事。”《说苑》中说:“齐有敬君者,齐王起九重台,召敬君图之。敬君久不得归,思其妻,乃画其妻对之。”以此推想,至战国此风渐渐地盛行了。所含的意义,不止单纯的纪念,古代人心象的表现,或也在此。

绘画到了周代,已有发达的征象,我们虽未见作品,但书籍所记,当时人色彩的使用与辨别,图形的配制与设色,在《周礼·考工记》上,很分明地记着。当时人注意此件事情,而一种艺术的观念,因此确立的了。

汉代衣服上的彩画,比前进步;而真意所在,明白定为制度,用以辨别贵贱。那末艺人受了束缚,不能尽量发挥他的意境了。

虽然,艺人意境发挥的地方,当在壁画!汉代的壁画很盛,宫殿方面有甲观画堂,有明光殿,用胡粉涂壁,画古代烈士的图像。后汉有鲁灵光殿的壁画。其间尤以功臣画为一代的大作,西汉宣帝时的麒麟阁的作品,东汉光武帝图二十八将于凌烟阁,显宗时灵台上的作品;这些大作家的姓名,没有传下,只有灵帝时蔡邕曾画赤泉侯。

汉代孔子庙的壁画,也是一件重要的作品。《益州记》说:“成都有周公礼殿,汉献帝时立;益州刺史张收,画盘古、三皇、五帝、三代君臣,与仲尼七十弟子于壁间。”《汉书·蔡邕传》说:“光武元年,置鸿都门学,画孔子及七十二弟子像。”汉代信仰儒术,有这种作品,也是意想中的事。

此外,陵墓中也有壁画,《后汉书·赵岐传》中说:“赵岐自为寿藏,画季札、子产、晏婴、叔向四像居宾位;自画像居主位,皆为赞颂。”官舍中也有壁画,《后汉书·南蛮传》中说:“肃宗时,郡尉府舍,皆有雕饰;画山神海灵,奇禽异兽,以炫耀之;夷人益畏惮焉。”而壁画的盛行于当时,于此可想见的了。

汉代绘画,取材宽广,人物画的发达,在历史上最有意义的。艺人的姓名,至此也渐有著录的了。蔡邕绘有小列女图。毛延寿的仕女画,当时推为“丑好老少,必得其真”。取材于神仙鬼怪奇禽异兽日月天象的,在孝堂山与武梁祠的石刻上,都是这种变幻莫测,自由驰骋的画风。画鸟兽的名家,有陈敞、刘白、龚宽诸人,工于画牛马飞鸟。画天象的名家,有刘褒画《云汉图》,人见之觉热;又画《北风图》,人见之觉冷。在这里风景画的根柢,已种植的了。

汉明帝时,遣使到天竺求佛法,得到天竺国优填王画的释迦像。于是命画工照样画在南宫清凉台上和显节陵上。又在白马寺的壁上,画千乘万骑,绕塔三匝的像。西域画风的输入,在后代艺术上,呈了变态。这时开其端始,我们也该注意的。

综观三代以下,历秦而至汉,艺术之进展的迹象,在上文稍可推见。可惜文献不足,遗物无存,徒令后代好古的君子,废然长叹;刻苦的史家,不得要领。这真是学术界上不幸的事呢。

第二 混交时代

历史上最光荣的时代,就是混交时代。何以故?其间外来文化侵入,与其国特殊的民族精神,互相作微妙的结合,而调和之后,生出异样的光辉。文化的生命,其组织至为复杂,成长的条件,果为自发的,内面发达的,然而往往趋于单调,于是要求外来的营养与刺激。有了外来的营养与刺激,文化生命的成长,毫不迟滞地向上了。在优生学上,甲国人与乙国人结婚,所生的混血儿女,最为优秀,怕是一例的罢!

汉明帝时,佛教输入了后,文化的生命之渴热,像得了一剂清凉散,文化变态的迹象,已可追寻。到了魏、晋、南北朝时,佛教文化与中国文化,便公然地混交了;所谓历史的机运转了一新方向,文化的生命拓了一新局面。就文学上而论,诗人的眼中,认识了佛光;士人的笔端,颂赞三宝功德;士大夫的脑海中,印有因果报应的思潮。国语学上,辞章、音韵,都受佛经的影响。我们明白了这一点,那末进而述混交时代的艺术了[2]

伽蓝(梵语僧伽蓝即僧寺)的建筑,盛行于中土后,中国建筑史上,至少要划一时期了。其起始在汉明帝时,建白马寺,然而那时还不很盛行,那种建筑的式样,没有重大变化。自从北魏入主中国,奉佛教为国教;当时社会陷于混乱状态,人情惶恐,安心立命,托于神佛的风气渐渐扩大起来,风靡一时。于是大兴土木,佛寺的建筑,勃然旺盛了。

《洛阳伽蓝记》中所载,自汉末到晋永嘉时为止,有佛寺四十二所。到了北魏,而京城内外有一千余所佛寺。那末当时的盛况,自在意中的了。

北魏时伽蓝的建筑,可举为代表的,那是胡太后所建的永宁寺。据《洛阳伽蓝记》中所称,寺中有九层浮屠一所,架木为之,高有九十丈,有剎复高十丈,合去地有一千尺。刹上有金宝瓶,可容二十五石。宝瓶下,有承露金盘三十重;盘之周匝,塔之每角,皆垂有金铎,合上下共有一百二十铎;铿锵之声,闻十里外。浮屠北有佛殿一所,形如太极殿;中有丈八金像一躯,中长金像十躯,绣珠像二躯,织成像五躯。做工奇巧,冠于当世。又有僧房楼观一千余间,雕梁粉壁,青缫绮疏,难得尽言。这样一所宏壮华美的寺院,不幸罹了火灾,历三月而火不灭,周年犹有烟气呢。

此时代建筑的材料,砖砌的使用渐次普及,大约因建筑繁兴了后,土筑既认为不很坚固,石砌又嫌费事,于是砖砌的工程扩大,比前时代进步的了。南北朝时代,城垣的建筑,也可注意的一事。以现今所谓长城而论,虽说战国时已有长城,其后历经修筑,在南北朝时代,始用砖砌。史籍上所记,北魏泰常八年,自赤城至五原,筑长城二千余里。太武帝太平真君七年,筑长城起上谷西至河,广袤皆千里。北齐文宣帝,也筑有三千里。这种大工程,是否用砖,也很可疑。然而在建筑史,助成千古的壮观,当归功于此时代。

此时代的雕刻,当以佛像雕刻为代表。其大作品,如云冈、龙门诸窟的造像,犹可瞻仰评价。王兰泉论造像说:“典午之初,中原板荡;继分十六国,沿及南北朝,魏齐周隋,以逮唐初。……干戈扰攘,民生其间,荡析离居,迄无宁宇;几有尚寐无讹,不如无生之叹!而释氏以往生西方极乐净土,上升兜率天宫之说诱之;故愚夫愚妇,相率以冀佛佑,百余年来,浸成风俗。”这些话很中肯的,当时佛像雕刻,帝皇唱于前,民众应于后,其发达的迅速,历史上所罕见的。

山西大同云冈的石窟,河南龙门的石窟,不但为中国民族美术史上的巨制,并且是世界美术史上的巨制。这些美术区域,在历史上的位置,恐怕不在意大利的佛罗伦萨(Florence)和威尼斯(Venice)之下。以留传下的作品而论,丰富奇丽,是千载一时的精会神聚。《魏书·释老志》说:“昙曜白帝,于京城西武州塞,凿山石壁,开窟五所,镌建佛像各一:高者七十尺,次六十尺,雕饰奇伟,冠于一世。”此五所在云冈,即Chavannes[3]。所假定的第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九诸窟,规模宏大,雕工巧练,可以看出帝室艺术的尊严。云冈第七窟题识中说:“邑中信士女等五十四人,……共相劝合,为国兴福,敬造石卢那像九十五区,及诸菩萨。……”而类乎第七窟的作品,当也是信士女等发愿造的;在这里可以看出民众艺术所趋的一斑。

据史籍所载,开凿五所的事业,在北魏太安、和平年间,当西元四五五年时。第七窟碑文纪“太和七年”,是时以后民间创造,当是旺盛。魏孝文帝十七年,迁都洛阳,石窟开凿的事业,由大同云冈而移至河南龙门,运会所趋,又是一个纪元的了。云冈山形均整,大的作品为多;龙门山形峻险,小的作品为多。

统观云冈诸窟的巨制,外来影响与中国民族精神,联结而后产生的,这是无讳言了。今之学者,所谓与堀多朝系的佛像,有何异同?与犍陀罗系的佛像,有何异同?这种死板的比较方法,不为当今历史家所许,然而印度与中亚细亚的佛像、图画、工人到中国,这是史籍也有记录。《魏书·释老志》说:“大安初有师子国(Ceylon),胡沙门、邪奢、遗多、浮陁、难提等五人,奉佛像三,到京师,皆云备历西域诸国,见佛影迹及肉髻,外国诸王相承咸遣工匠,摹写其像,莫能及,难提所造者,去十余步,视之炳然,转近转微。又沙勒(Kashgar),胡沙门赴京师,致佛钵及画像迹。……”助成中国佛像艺术的伟观,其功果不可没。因为这种艺术的怀孕时期,果然有印度与中亚细亚的分子,其产生乃是中国民族所产,而根本价值,仍属于中国民族精神上的。即使用陋拙的方法,以此与堀多朝系、犍陀罗系的艺术比较,愈足以表明不同之点,愈足以现出中国民族的创作的特异精神。

大同石刻,在艺术上的评价,可分作装饰意境的显露,与造像意境的显露。其间中央诸窟,开凿的意境,是有意识的收自身统一的效果,当是装饰意境的显露。西部外崖露出的大佛一带,以尊严的佛像为主体,当是造像意境的显露。其他装饰的造像的二种意境有错综的谐调,尤可深长玩味。

魏、晋、南北朝之间,天下扰攘,生灵涂炭,儒家的纲纪观念,法家法理观念,渐渐失去它们的效力了。时人求解脱,所以佛教思想容易盛行。学士大夫尚清谈,而实行隐遁生活,所以,老庄的虚无思想也容易盛行。当时道教的力量,因此膨胀了不小。叶昌炽《语石》中说:“齐天统元年,姜纂记所造为老君像,而其文则云:灵晖西没,至理东迁;又有龙华初唱,六道四生等语,皆释家词也;但知造像可以邀福,而释道并为一谈。……”道家造像,此时代已仿行,也可看出风气的递变了。

南朝盛行铜像,《语石》所谓:“北朝石像多而铜像少,南朝铜像多而石像少。”那末历史上自铜铸的器物铜镜而下,有佛像的镕制,又开一新局面了。

北魏凸雕的石刻,也很盛行。皆公寺弥勒台下一碑,刻二个比丘像,秃了头,盘膝而坐;一个合了掌在诵经,另一个左手执住圆盒,右手取香燃放炉中。炉的雕刻很精致,状如荷花,下有圆盘承着,置于二比丘之中间;二比丘背后,各有一狮,吐舌而蹲,鬃毛蓬乱,状极猛烈;这是魏孝昌三年时的作品。其他寺院中,类此的作品很多。凸雕上,如人物(比丘)的状态,车马的状态,狮、凤的形状,都很精巧;与武梁祠的阴刻比较起来,造诣深入了许多,真可惊异的。

云冈石窟第20窟造像 北魏 高13.7米 位于山西大同云冈石窟

洛神赋图(局部) 东晋 顾恺之 27.1厘米×572.8厘米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此时代的绘画,受到佛像画的影响,人物画非常发达;有名的作家,也渐次产生,开画史上的纪元。以下略述代表作家及其作品,以见当时人的绘画,已建设于纯艺术的基地上;在绘画本身,获得了强固的生命力;后此顺调的发展过去,当归功于这时代的素养。

曹不兴是吴孙权时人,当时有印度人康僧会,在吴地设像行道;曹不兴见了他的佛像画,仿写了,于是画名大振。在五十丈的绢上画一像,得心应手,操笔立就。头部、手足、胸臆、肩背各部,配合得非常均匀,不失些微的尺度。可是他的作品少有传下,南齐谢赫也只看到他的一幅画龙,认为他成名的不虚。

卫协,晋时人,曹不兴的弟子,作七佛及夏殷大列女二,顾恺之称他“伟而有情势”。又作有《史记伍子胥醉客图》《张仪象鹿图》《卞庄子刺虎图》《吴王舟师图》等;他的笔意有兼到处,雄奇气壮,称旷代绝笔。

顾恺之字长康,东晋时晋陵无锡人,卫协的弟子,画人物数年而不点睛,有人问其故,他说:“四体妍媸,本无缺少,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他对于形似神似,双方兼顾的。有一段很有名的故事:他画裴楷像,颊上添加三毫,观者便觉得神采奕奕了。又画维摩诘像,及中兴帝相立像,都是妙绝一时的巨制。维摩诘一作,画在瓦官寺的壁上,开户之日,光照一时;于是征施于观者,俄而得百万钱,可见当时人,被他的艺术感动到这个地位。

陆探微是宋明帝时吴人,所作人物,用笔劲利,能致其神。所画多当时的帝王将相的像,其名作如宋孝武帝、宋明帝、刘牢之、王献之诸人的像。谢赫《古画品录》推陆探微为第一品第一人,说:“穷理尽性,事绝言象,包前孕后,古今独立;非复激扬所能称赞,但价重之极乎。上上品之外,无他寄言,故屈标第一等。”

张僧繇,梁时吴兴人,梁天监中为武陵王国侍郎,直秘阁知画事,武帝崇饰佛寺,都请他画的。他善于画塔庙,朝野衣冠,奇形异貌。他的画法,得力于印度僧人处不少,所画一乘寺的壁画,远望眼晕如凹凸;审察良久就平下。时人大为惊异,因名其寺曰凹凸寺。他又善写照,当时诸王在外,命他写照,对之如面。后《画品》评他说:“张公骨气奇伟,师模宏远,岂唯六法备精,实亦万类皆妙。”

其他如戴逵、嵇宝钧等,都是一时名手,难以尽举。此等作家,人物画最擅长,山水花鸟也有兼作,实是后代画风的先驱者。此时代绘画的技巧上,比前代进步了不少;而作家中又有师承的系统,已可推想当时重视艺术。其间装饰画,在石刻上花纹和鸟兽的配置,也是精绝之作。

此时代已有正式的艺术批评,南齐谢赫著《古画品录》为中国艺术批评的始祖,他又是画家,他的作品一变当时以神气逸气取胜,而趋于纤巧,然而纤巧中,独具精神。他的画风,一时学他的很多,可是都及不上他。他的著书中,定出六法,以为品评绘画的标准:一气韵生动,二骨法用笔,三应物象形,四随类赋彩,五经营位置,六传移模写。其第一义气韵生动,永为中国艺术批评的最高准则。在现今美学上说,气韵就是Rythmus,生动就是Lebendigket Vital,都是艺术上最高的基件。这时代艺术思想的精粹,已到这个地位,我们更可惊异而不能不颂赞的。

第三 昌盛时代

“知者创物,能者述焉,非一人之而成也。君子之于学,百工之于技,自三代历汉至唐而备矣。故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这是苏轼跋吴道子画的语。宋人以这种眼光考察中国文化,到唐代已臻极盛;这的确是一种英雄史观的见地,也很合理的。

中国艺术,在魏、晋、南北朝时,被外来思想与外来的式样引诱了后,中国艺术的本身,得了一种极健全、极充实的进展力。那种变态的情形,在上章说过了。自隋、唐、五代,至宋,一直进展,混血艺术的运命,渐渐转变了而成独特的国民艺术。所以这时代,可说是中国美术史上的黄金时代。

此时代的首先,有一天才的享乐的君王,就是隋炀帝。他一生陶醉在艺术的宫廷里,他为自身享乐,不惜奴役万千黔首,造宫殿,掘运河,以及制作一切技巧的事物,永为后世史家所颂扬。《隋书》:“帝即位,首营洛阳显仁宫,发江岭奇材异石;又求海内嘉木异草,珍禽奇兽,以实苑囿。又开通济渠,自长安西苑引谷洛水达于河。引河入汴,引汴入泗,以达于淮。又邛沟入江,旁筑御道,植以柳;自长安至江都,置离宫四十余所;遣人往江南,造龙舟及杂船数万艘,以备游幸之用。西苑周二百里,其内为海周十余里,为蓬莱方丈瀛洲诸山,高百余尺,台观宫殿,罗络山上。海北有渠萦纡注海,缘渠作十六院,门皆临渠,穷极华丽。宫树凋落,剪彩为花叶缀之,沼内亦剪彩为荷芰菱芡,色渝则易新者。……又营汾阳宫。……”

隋炀帝时代,宫殿建筑的宏壮,我们当可想象,其中最著名的建筑,就是迷楼,为后人传述不置的。韩偓《迷楼记》:“近侍高昌奏曰:臣有友项昇,浙人也,自言能构宫室。翌日诏而问之,昇曰:臣乞先进图本;后数日进图,帝览大悦,即日诏有司,供具材木;凡役夫数万,经岁而成。楼阁高下,轩窗撩映,幽房曲室,玉栏朱楯,互相连属,回环四合,曲屋自通,千门万户,上下金碧;金虬伏于栋下,玉兽蹲于户傍;壁砌生光,琐窗射日,工巧之极,自古无也。费用金玉,帑库为之一空!人误入者,虽终日不能出。……诏以五品官赐昇,仍给内库帛千匹赏之。……后帝幸江都,唐帝提兵,号令入京,见迷楼,太宗曰:此皆民膏血所为,乃命焚之,经月火不灭。……”

自伽蓝的建筑盛行于魏,中国建筑史上,起一转机。而宫殿的建筑,我以为在隋炀帝时,也起了一转机呢。他建筑迷楼,内币用了一空,这座建筑,容纳项昇的设计案。这位艺术家,又经他奖励,其遗迹虽不传,我们在事实上当能推想建筑的精进了。

唐以来宫殿佛寺的建筑,大抵承袭旧有的式样。其间政制与法典,渐有大规模的制定,而建筑史上受了一大打击,便是当时住宅的构造,其式样视其官阶而定为制度;民间建筑,永沉于粗陋黑暗之域,实是这种制度的流弊。《稽古定制》述唐制:“凡王公以下,屋舍不得施重拱藻井。三品以上,堂舍不得过五间九架,厦两头门屋不得过三间五架。五品以上,堂舍不得过五间七架,厦两头门屋不得过三间两架,仍通做乌门。六品七品以下,堂舍不得过三间五架,门屋不得过一间两架。非常参官,不得造抽心舍,施悬鱼瓦兽乳梁装饰。王公以下及庶人第宅,不得造楼阁临人家。庶人所造房舍,不得过三间四架,不得辄施装饰。”宋制也有类乎这种限定。在美术史上说来,隋炀帝是一大功臣,这种制度是一大罪恶。

唐代崇奉道教的风习甚盛,因此道观的建筑也兴起了。当时天下道观有一千六百八十七之多。其式样可惜沿袭佛寺,没有一种特异的精神,那末历史的意义也很微薄了。

自魏代盛行石佛的雕凿后,隋唐时崇奉佛教的风习,渐渐扩大,造像的事也不绝地继起。云冈、龙门诸窟中,隋唐时的作品,也羼入了不少。此外,巩县石窟寺,唐山龙圣寺,磁县飨堂寺,历城千佛岩,玉函山黄石崖,嘉祥白佛山,宁阳石门房山,益都驼山、云门山,兰山琅琊书院,这几处地方的造像,多者有二三百尊,少者也有数十尊。西安的华塔寺,邠州的大佛寺,四川巴州、简州,也有造像作品,这都是隋唐时代的业迹。《语石》称这些作品的精到之处,与龙门诸品,不相上下。

五代至宋初的造像作品,如钱塘的烟霞、石屋诸洞,可当为代表作。以后临朐的仰天山和嘉祥的七日山上的造像,都可代表北宋时的作品。而此时灵岩的罗汉像,尤为一代奇特的作品,把因习的作风一转,渐入自由的境地了。

隋唐以后,又出现了一种塑像的艺术。佛像塑好了后,施以彩饰,所谓绘塐。《语石》说:“考六朝造象,非琢石成龛,即镕金为范。绘塐之事,皆起于隋唐以后。……余所见石刻,贞观八年,《祁观元始天尊塐象碑》,始见塐字其次。大历十一年,《李大宾塐象记》。周广成中,有《判官堂塑象幢》。宋庆历五年,《法门寺重修九子母记》,塑人王泽,画人任文德,此并塑象之缘起也。唐巴州化城县有二刻,皆题布衣张万余绘,其一文德元年释迦牟尼等佛六十一身,又更装鬼子母佛二座。其一光启四年功德八龛二百五身,内有西方变象及鬼子母一座。蜀千佛崖越国夫人造像云:“重修装毗卢遮那佛一龛,并诸菩萨及蔀从音乐等,又一通云。彩色暗昧,重具庄严。金皇统中,长清灵岩寺,《傅大士梵相》及《观音菩萨圣迹碑》,皆洛阳雍简画,登封达摩象,元光二年僧祖昭绘;此又为绘象(施彩绘于塑象)之缘起也。”

灵岩寺罗汉 宋 现位于山东省济南市灵岩寺千佛殿

《语石》又说:“南渡以后,佞佛之风始稍息,刻经尚时一见之,佛像皆易以绘塑。镕金少,琢石愈少矣!”这几句话,不但可以窥测造像艺术的递变,也可窥测文化的转移。由琢石镕金,一变而为绘塑。一方面看来,当时佛教的信仰力薄弱了后,不高兴从事于艰苦卓绝的工作,而从事于易以措举的工作。他方面看来,艺术上又增了一个种类,人智又开拓出一面了。

此时代平面的石刻,足以代表的,如王三娘浮屠,两面所刻天尊像,甲胄佩剑,手持斧钺,神采如生;这是唐久视二年的作品。北京广安门外天宁寺浮屠,其最上一层,八面所刻天尊各一躯,鹰瞵鹗视,狰狞可怖;自下望之,高五六尺许,体势飞动,如挟风雷下击;这是隋唐间的作品。其他造像碑阴,也有石刻,如法显造需弥塔,题名之右,有一僧像庞眉骀背,栩栩如生,就是法显的像。尉迟山保造像右边,一男子像,就是山保;以下有十余女子的像,各有题名。刻作跪像者,或执香花,或执幡幢旌节之类;人物景象的结构,绍述孝堂山武梁祠的家法,而技巧上又进了一步。

唐宋二代,纯粹艺术的发达,真可使后人惊异而追慕不置的。其间散文、诗歌、绘画,几乎造到绝诣了。以散文而论,万世不朽的韩愈、柳宗元等,其文学上的价值,不在《原道》《诤臣论》一类,而在《毛颖传》《圬者王承福传》《杂说》一类。也不在《封建论》《守原议》一类,而在《种树郭橐驼传》《柳州八记》以及其他小品。在这两家的散文里,在在可找出滑稽的(Humour)、讥刺的(Irony)、抒情的(Lyric)素质,艺术的真价,也可在这里断定。诗歌的作家,在这时代尤为众多。时人认定诗歌与绘画的一致,在这微妙的结合中,感获了艺术的最高原理,所以此时代的绘画,实为千载一时的伟业。

吴道玄以不世出的天才,为一代开山之祖,后人称他:“笔法超妙,为百代画圣。”其初,他仿张孝师画地狱变相,笔力劲怒,其状阴惨;一时京都屠沽渔罟之辈,见了大家惧罪改业。又在平康坊菩萨寺东壁上,画佛家的故事,笔迹劲挺,如磔鬼神的毛发。在次壁,画神仙,那又天衣飞扬,满壁风动了。所作孔子像,《论语》所谓:“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的形容,在他的画像里表现得很贴切。天宝中,明皇忽思蜀道嘉陵江山水的美,令吴道玄图于大同殿的壁上,嘉陵江三百余里的山水,一日而画毕;一时叹为敏捷的多方面的奇才。

江帆楼阁图 唐 李思训 101.9厘米×54.7厘米 宋人摹本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此时作家聚精会神于山水画的艺术,风会所趋,各个发挥独特的精神;自吴道玄一变其画风而后,李思训一派的工密,王维一派的秀丽,张璪一派的泼墨,在意境上、技巧上,已分道扬镳的了。

李思训是唐的宗室,曾为左武卫大将军,所以时人称他李将军。他作山水画,神速不及吴道玄,而工密过之。善用金碧辉映,创为家法,后代着色山水,都奉他为正宗的。高濂评他所绘的《骊山图》《阿房宫图》说:“山崖万叠,台阁千重,车骑楼船,人物云集;悉以分寸为工,宛若蚁聚,逶迤远近,游览仪形,无不纤备。且松杉历乱,峰石嶙峋,皴染岩壑数层,勾勒树叶种种,凡一点一抹,莫不天趣具足。”

王维是唐德宗时人,画山水工于平远的景象,风致标格,新颖特异。他受到吴道玄的影响,以超脱秀逸为尚。又好作水墨画,他对于水墨画尤极推崇,所著《画学秘诀》中说:“画道之中,水墨为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其艺术观,也可见一斑了。

张璪是唐德宗时吴郡人,工画树石山水,自著《绘镜》一篇,论列画理。当时有画家毕宏,见他所作秃笔的画,泼墨奇异,问他所学。他说:“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毕宏于是搁笔。其后贞元时,有王洽也工于泼墨的山水画,其人好饮酒,醉后泼墨,或挥或扫,或淡或浓,都心手相应的。而随其形状为山为水为云为石为风为雨;神妙不测,时人对他,非常尊敬。

上述的几位首领画家,各有各的特长;而唐代画风的递变,可以概见了。至唐末五代的时候,河南人荆浩,要想抉摘唐人的长处,而蔚为一家。其时长安人关仝,从荆浩学画,有青出于蓝的赞誉。这二人的作品,墨法笔姿,已渐圆熟而融洽,达到了集众长的志望。至此画风又转一枢纽了。五代末有成都人李昇,其作画得李思训的笔法,而清丽过之;笔意幽闲,又类似王维的作品。

宋初,李成得荆浩的家法,而又近于王维的画风;这一派的流布,有王诜、郭熙两人继其统绪。王诜,神宗时人,作山水,善画金线皴法;论者谓脱胎于李成的青绿皴法。郭熙,河阳人,作画得烟云出没、峰峦隐现之态,对于气候变形的观察,尤为深沉。

关山行旅图 五代 关仝 144.4厘米×56.8厘米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同时有董源,写江南真山水,工画秋岚远景;《宣和画谱》评他说:“其自出胸臆,写山水江湖、风雨溪谷、峰峦晦明、林霏烟云,与夫千岩万壑,重汀绝岸,使览者得之,真若寓目于其处也。”他的笔法:水墨类王维,着色如李思训;此派流布,继其统绪,为一代作者,有僧巨然和刘道士二人。

同时又有范宽,作山水,初师李成,又师荆浩;山顶上好作密林,水际作突兀大石;继而自叹道:“与其师人,不若师造化!”于是弃去了旧作,卜居于终南太华,终日危坐于山林间,纵目四顾,以求天趣。虽雪月之际,必徘徊凝览,以发思虑。抒笔为画,遂为一代作者。南宋时马远、夏珪等,继其统绪。

论者谓宋代山水画,超绝唐世者,止有上述三人。这三人的天才特点,有不为古人所掩的。其他的作家,都依类可归,画法上没有多大的变态。到了北宋米芾及其子友仁,画作云山,擅名于时。远师王洽,近师董源,抉摘云烟奇景,而以疏简之笔出之,深得气韵的秘密,也不失为一代作者。

夏景山口待渡图 五代 董源 49.8厘米×329.4厘米 辽宁省博物馆藏

读碑窠石图 五代 李成(与王晓合作)126.3厘米×104.9厘米 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藏

秋山问道图 五代 巨然 165.2厘米×77.2厘米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溪山清远图(局部) 南宋 夏珪 46.5厘米×889.1厘米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溪山行旅图 宋 范宽 206.3厘米×103.3厘米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踏歌图 南宋 马远 192.5厘米×111厘米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照夜白图 唐 韩幹 30.8厘米×33.5厘米 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藏

唐宋二代的山水画,最足以代表所谓昌盛时代的艺术。在这里山水画的本源与支流,既已抉出一二,当可明白其时的风会所趋了。我们试反观一代先驱者吴道玄,他的取材,不局促于一方面;而唐宋二代的绘画,也绝不限于山水画。其间花鸟画的作者,唐有殷仲容、边鸾、滕昌祐;五代有王筌、徐熙。鸟兽画的作者,唐有薛稷、冯绍正;五代有梅行思;宋有徽宗。专画牛马的,唐有韩幹一流;五代有厉归真;北宋有李公麟等。墨竹画的作者,唐有程修己、萧悦;五代有李颇、施麟、李夫人一流;宋有文同一流。尺度画的作者,唐有檀智敏及其弟子郑俦;五代宋初有卫贤、胡翼、赵忠义、郭忠恕一流。一艺有一艺的专精,尺幅之间,无论一鳞一爪之微,一枝一叶之细,在在可以看出他们的天才;而此种创造精神,为前时代所未有的。

此时代的人物画,吴道玄本工于作此。五代、南唐时,曹仲元学吴道玄的画,而不得神似,因自造纤细的风格。两宋受画院画风的影响,体格也日趋纤细。名作家如孙知微、陈用志、李德柔辈所作佛画、道教画,脱出印度画风的拘束,自成一派。此外又盛行仕女画,也可注目的一事。唐天宝间张萱善画贵介公子、妇女婴儿。其后有周昉,也有此种作品,并善写真,能移人神气,得性情言笑之容。五代时江南有周文矩,所作与周昉相埒。到了宋李公麟,始集前人之长,而成一代作者。《宣和画谱》评他说:“尤工人物,能分别状貌,使人望而知其廊庙,馆阁,山林,草野,阊阎,臧获,台舆,皂隶。至于动作态度,颦仲俯仰,小大美恶,与夫东西南北之人,才分点画,尊卑贵贱,咸有区别,非若世俗画工,混为一律。”那末当时描摹人物,当不屑于面目,而能表出人的内在精神,于此可想见的了。

泛观唐宋二代艺术,任何种类,任何部分,具有充分的自己进展力。而山水画的发达,最足使人惊异。唐宋人对于自然与人生的最高理想,都在山水画上显示出了。宋郭熙的《林泉高致集》中,论山水画的艺术,精到已极。郭氏本画家,本其自身的体验,以为把捉山水的美观,有四个阶级:一所养扩充(充实的全人格),二所觉淳熟(纯粹的感觉),三所众众多(杂多的经验),四所取精神(焦点的捕捉)。此四个阶级,要追求形上学的实在,宗教上的神,以及一切人文的终极,怕也不过尔尔罢。

第四 沉滞时代

历史上一盛一衰的循环律,是不尽然的,这是早经现代史家所证明的了。然而文化进展的路程,正像流水一般,急湍回流,有迟有速。凡经过了一时期的急进,而后此一时期,便稍迟缓。何以故?人类心思才力,不绝地增加,不绝地进展;这缘于智识道德艺术的素养之丰富。一旦圆熟了后,又有新的素养之要求;没有新的素养,便陷于沉滞的状态了。

南北朝时的艺术,得外来思潮与民族固有精神的调护、滋养,充分地发育。唐宋时的艺术,禀承南北朝强有力的素质,达到了优异的自己完成之域。元明以来,但惊异唐宋时艺术的精纯、伟大,于是奉为金科玉律,摹拟古人的风习,从此发生。当时制作活动,不敢越出古人的绳墨,他们放弃了自由自发的能力,甘于胆怯地自缚,跬步不前;其尊重古人者,适为古人所笑,虽然其间也有独特的作家与作品出现,未可一概抹杀的;在这里我们要明白沉滞时代,绝不是退化时代。

芙蓉锦鸡图 北宋 赵佶 81.5厘米×53.6厘米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元代蒙古人入主中国,威武大振,在中国民族史上倏然换了一副面目。其初,任用外国人为官吏,西方的天文学、数学、医学、炮术、建筑术、测天机等,渐渐输入进来;科学的发达,在中国历史上当可划一新纪元。其时意大利与法兰西的美术家,也到中国来做官吏。基督教也流布到中国。教士Joan du Monte Corvino衔命于罗马法皇Nicholas,经印度,于一二九三年,由海道到中国,得元世祖的许可,宣传教义。在燕京建立教堂,其后又在杭州、泉州及其他地方建立教堂,传教尤其扩大。到了元室衰微,传教也陷入困难的境地了。

此时代的建筑,在我们意想之间,当有一番新式样。一则欧洲科学家与美术家,服官于元室。一则基督教的流布,以年代而论,这时欧洲教堂的建筑,正是历史上最光荣的Gothic Style全盛时代。至少元代基督教堂的建筑,有一番新式样,可惜没有遗迹来证实,姑存疑于此。

虽然元代有欧洲的建筑术的输入,而影响所及,在中国的建筑史上,没有多大效果,这是可以断言的。现存的北京城,元至元四年的建筑,仍是沿袭前代城垣建筑的旧法,这就是一个证据。

明代的建筑,现存的尚多。北京的天坛,当是明代重要的建筑。清乾隆时稍加修改,有明堂古制的遗意。坛址叫做圜丘,制圆,南向三成,四出阶各九级。坛之上成径九丈,取九数。二成径十有五丈,取五数。三成径二十一丈,取三七之数。上成为一九,二成为三五,三成为三七,以全一三五七九天数。合九丈十五丈二十一丈共成四十五丈,以符合九五之义。坛面砖数,皆用九重递加环砌。上成自一九起至九九,二成自九十至百六十二,三成自百七十一至二百四十三。其他四周栏板,也与九数相合。上成每面十八,四面计七十二。二成每面二十七,四面计百零八。三成每面四十五,计百八十;总计三百六十,以应合周天三百六十度数。凡坛面甃砌和栏板栏柱,用青石琉璃。乾隆时修理,改用艾叶青石。我们可不管此作的别有用意,而此种均整的建筑,艺术上很有意义的别裁。他如祈年殿,规模略小而式样不相上下。

明成祖时有印度高僧板的达来朝,见成祖献上金佛五躯及金刚宝座规式。金刚宝座就是印度人纪念释迦得道处所建的塔。于是成祖下诏,以印度式样为准则,建宝座五座,以供佛像;至成化九年落成,一切规模及间架,都仿照印度的金刚宝座。四围石栏的雕刻,也是印度式的。宝座下实以五丈高的石台,藏级于壁的左右,盘旋而上,顶平为台。列有五塔,高各二丈余,就是现存北京西山的五塔寺。全体结构,庄严而秀丽,实是伽蓝建筑复活的代表作品。

圆明园 清 北京

北京天寿山下明陵的祖庙,也是明成祖时的建筑。长陵,延袤六里,巍立山坡,面临深谷,最含有宏壮的美观。甬道二旁,立有石像。其尽处有建三覆檐的门楼一座,门楼内为大院落,中有小殿,穿过小殿为大祭殿。殿基用大理石砌的,共三层,四面各三阶,共九级,通于殿的三门。门上刻有花格,殿长七丈,内高三丈,上覆重檐。以大楠木柱支持,共四列;每列八柱,柱围十二尺许,高六丈,中隔天花板,板离地三丈余。结构伟丽,雕饰丰美,当是有明一代杰作。

清室崇奉喇嘛教,顺治四年,西藏喇嘛来朝,特建黄寺于京城之北。康熙时仿照拉萨达赖喇嘛所居的布达拉寺,在热河也建了一所布达拉寺。寺殿的墙,盘旋而上,状如螺壳。四周门户窗牖,不施雕饰。雍正即位,又改建潜邸为喇嘛寺,就是现今的雍和宫。乾隆时为回妃所建的回寺,也奇特而别出心裁。

清室重要建筑,圆明园与颐和园当可代表。其中建筑物的精丽巧妙,为前代所未曾有的。圆明园中的瓷塔,万寿山中的铜寺,精工秀雅,艺术的效果收获已富。这是由于乾隆时意大利人Attiret和Castiglione参与圆明园工程[4],欧洲建筑的法式在这里尽量地应用了。

这时代民间建筑,也有法典限制,相袭旧制。到了清代末叶,外国人在中国的建筑物渐渐兴旺,嗣后中国人也有效学。中国固有的建筑上的特点,既已熄灭;而外国的长处,仍未获得。以致陷入东施效颦的状态。

元代雕刻,以北京城北的居庸关和甘肃沙州的莫高窟二作为代表。元人崇奉喇嘛教的风尚,在此犹可想见。居庸关有一洞,用大理石砌成,壁上刻满了佛像和六字偈。拱门的中心石上雕有印度神鸟格饶得像,翼肩、鸟首、人身,左右蟠以印度毒蛇,蜿蜒曲折,刻纹细致深厚,可称精品。门内四角有大理石琢成的金刚像四尊,这是元至正五年的作品。莫高窟中央,有一四手观音,坐莲台上,两手合十做安禅状;其余二手一持荷花,一握念珠。首有光轮三重,头顶中坐一小弥陀像,周围刻有汉文、梵文、西夏文、蒙古文、藏文,六体的六字偈,这是元至正八年的作品。

明宣德十年,于天寿山下的皇陵上置石人石兽,分立甬道两旁。道端建有白石的牌坊,施有龙兽的雕刻。其北为碑亭,亭的四隅,立有白石华表四柱,刻有交龙盘环的形象,上立石兽。碑亭北有石人十二、四勋臣、四文臣、四武臣,高有丈余。文者方冠大袍,长衣大袖;武者披甲戴盔,左手持刀,右手秉节。复北,有石兽二十四,各成对,跪的立的交错其间。此作雕刻精巧,石兽有生气,石人的面部,虽似由佛像脱胎而来,而全部结构,已足表出中国人雕刻的特点。雄奇伟丽,恰称中国帝王的威权的崇高美。

五塔寺的石台周围所刻的佛像和石栏上所刻的花纹,都是印度式的,以有明一代的雕刻而论,此作的位置,在石人石兽之下。

清代雕刻,如雍和宫中的佛像高有七丈,用楠木雕成,高大庄严,又一变从来佛像雕刻的结构。乾隆四十五年,西藏班禅喇嘛来朝,发痘症,死于北京。于是乾隆帝建白塔寺于京,葬其衣冠,火化其尸骸。其塔为西藏式、印度式、欧洲式,相参而成;塔下有八角形的石基筑着,周围将班禅一生,自降生至病死的事迹,一一刻在石上。风景、人物、鸟兽等,都是神话化的形象。富丽精巧,实是有清一代的杰作。在这里清室崇奉喇嘛教的热度,也可想见了。此外,圆明园中石栏上、屏风上的雕刻,也富有装饰美,这是胎息于意大利天主教的艺术。此处思慕外国情调,不可谓非清人的特长。

绘画在唐宋二代,已达到全盛时期了。元明以来的画家,一看古人的制作,望洋兴叹;追慕的心肠愈热烈,而独创的精神愈迟钝;不知不觉间被古人征服了。于是俯仰进退,不能越出古人的绳墨,因而开了一个摹仿古人的恶端,其间虽有一二出类拔萃之士,也不能转移风气。

元初人承北宋米芾一派的绪余,画风崇尚简洁粗淡,与宋人浓丽为工的作风,离去已远。开创元代画风的,当是高克恭和钱选。高克恭字彦敬,仕元为刑部尚书;好作墨竹,妙处不让文同,画山水,初学米氏父子,后参以李成、董源、巨然的笔法,妙绝一时。钱选字舜举,元初人,山水学赵伯驹,人物学李公麟,其作品以洒落的笔致出之,充满着文人画的幽趣。

太白山图卷 元 王蒙 28厘米×238.2厘米 辽宁省博物馆藏

容膝斋图 轴 元 倪瓒 74.7厘米×35.5厘米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在元代求其能卓然成一家,那末当推赵孟頫了。孟字子昂,别号松雪道人,官至翰林学士。他早年从钱选学画,生平不喜宋人的院画,刻意摹仿唐人。山水仿王维,画马仿韩幹。然而他接近宋人作品的机会较多,说是不喜宋人的画风,未必尽然。他虽摹仿古人,而富有独创的精神,所谓自出一种温存清雅之态,其作品如美人,见者无不动色。其妻管夫人,其子赵雍,也能画,艺苑传为美谈。

自赵孟頫而后,当推黄公望、王蒙、倪瓒、吴镇四家,就是后代人所称崇的元季四大家。这四家都是宗法董源、巨然,而参以别家的笔法。如黄公望兼宗李成,王蒙幼时师法赵孟頫而兼宗王维,这二人的画风,比较工细一点。而倪瓒、吴镇,兼参米氏父子的笔法,简洁幽淡,别造蹊径。因此四家的画,各自成风格,不相苟同的。

富春山居图(局部) 元 黄公望 分别藏于浙江省博物馆、台北“故宫博物院”

此四家中倪瓒的作品,可称极端的文人画。其气品最高,而最为后人颂赞不休的。瓒字元镇,别号云林,无锡人。初效法董源,而又极崇拜荆浩、关仝。其作品疏淡浑朴,不取形似,而在简洁中,保守住连绵的气韵。他自己所谓:“仆之所谓画者,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又说:“余之画竹,聊以写胸中逸气耳。”他一生无所事事,有洁癖,泛舟游于五湖三湘间,啸傲自得;家又富饶,藏书画很富。所以他的画风另一境地,飘飘乎几非人间的了。其后有方从义、张雨二人,得倪氏的心法。到了这里,院画与文人画二派,几成对峙,而文人画一时奏凯歌的了。

明初有王履,因不满意元末文人画风的疏放,又提倡院画。履字安道,昆山人,博通群籍,能诗。他对于画主张复归于形,他画卷的自序中说:“取意舍形,无所求意,故得其形,意溢乎形;失其形者,意云乎哉。”这种议论,正是和倪瓒的议论背道而驰的了。这一派继起的画家,有戴进以精致画笔,作山水人物、鸟兽花卉,一时称为名手。他是浙江钱塘人,所以称他为浙派,崇奉他为宗法的也很多。同时吴兴有陈暹,也工于此种画风,其所作山水人物、楼阁舟车,用笔精丽缜密,兼之秀润雅逸,不流滞板。其后唐寅、仇英也宗奉他的。院画又复兴起。

院画一时称盛,其间士大夫好为笔墨游戏的,又以文人画为倡导。有为纯粹的文人画一派,有以文人画而参以院画体制的一派。其纯粹的文人画,又分为二系:一是华亭系,以顾正谊为首领,他的山水画宗法黄公望,层峦叠嶂,常作方顶,少加林树,而自然深秀;一是苏松系,以赵左为首领,他的山水画,宗奉倪瓒与黄公望,笔意秀逸,烟云生动,比较华亭系更为疏宕。其以文人画而参以院画体制的一派,所谓吴派画家,在明代画史上占有重要位置,以沈周、文徵明、董其昌诸人为首领。

沈周字启南,世称石田先生,长洲人。仿写古人墨迹,和原作丝毫不爽;惟是倪瓒的画,他自谓难学。因为他用笔不苟,精察深思,人工所不能及的东西,他也却步了。唐寅、文徵明,都是师奉他的。唐寅兼宗周臣,又以院画著名。文徵明兼师赵孟頫、倪瓒、黄公望等,他用笔工密,而充满气韵神采。

董其昌字玄宰,明末官至礼部尚书,仿写古人墨迹,寝食俱忘。初学黄公望的山水,后又学宋人的画。他的画风,又与吴派稍稍不同,他自评说:“余画与文太史(徵明)较,各有短长;文之精工具体,吾所不如;至于古雅秀润,更进一筹矣!”所以时人又称他为云间派。他将唐宋以来的画家,分为南北二宗,以南宗为文人之画,隐隐中绍述此派的正统以自居。其实他分南北二宗,没有多大的意义,不过拥护自己罢了。

洞庭渔隐图 元 吴镇 146.6厘米×58.6厘米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到了清代,门户之见,不但不去打破它,而且分别得更利害了。其间绍述文人画的,所谓“江左四王”,就是王时敏、王鉴、王翚、王原祁四人。其中王原祁是王鉴的儿子,王鉴是王时敏的儿子,祖孙三代,都能画,家居娄东,所以称他们为娄东派。王翚,虞山人,所以称他是虞山派。娄东派宗奉黄公望,斥他派为异端,这是纯粹的文人画。虞山派采宋元诸家的笔法,兼有宋明的院画风格。

桃源仙境图 明 仇英 175厘米×66.7厘米天津艺术博物馆藏

这二派而外,有江西派,始于罗牧,他的画法也是宗奉黄公望,林壑深美,墨气浑朴;江淮间的画家都取法于他的。又有新安派,始于释宏仁,他作山水效法倪瓒,高古淡逸,落笔轻灵;新安的画家都取法于他的。可是这二派不及娄东、虞山的有名。

庐山高图 明 沈周 193.8厘米×98.1厘米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与上列诸派相为对峙的,那末有浙派,就是宋明院画派的支流。如清初蓝瑛和他的儿子蓝涛,兼学宋、元山水画法,工于人物花鸟竹石,作大幅画,自成风格。此外吴江的王,兴化的顾符稹,绵州的李调元,华亭的张又华等,也是院画派的继起。然而往往为文人画家所讥笑、诋毁。院画派的后起者,对于文人画又从而讥笑之、诋毁之。于是门户之见,愈趋愈深,其为古人所束缚愈难自解。所以自元至清,画家的艺术心境,日益浅狭,莫能自救,陷于死刑期了。

在这沉滞时期中,我国民族的独特的精神,即已湮没不彰了。近十数年来,西学东渐的潮流,日涨一日;艺术上也开始容纳外来思想、外来情调,揆诸历史的原理,应该有一转机了。然而民族精神不加抉发,外来思想实也无补。因为民族精神是国民艺术的血肉,外来思想是国民艺术的滋补品;徒恃滋补品而不加自己锻炼,欲求自发,是不可能的事!所以旋转历史的机运,开拓中国艺术的新局势,有待乎国民艺术的复兴运动。

仿古山水 清 王时敏

[1] 《中国美术小史》,“百科小丛书”第九十种,上海商务印书馆,1926年出版。——编者注

[2]外人著作论此时艺术精到者推Friedrich Hirth:Die Malerei in China (Entstehungund Ursprung-legenden)。

[3]E.Chavannes:Mission archeologique dans la Chine septentrionale.关于大同石刻很可泰者。)

[4] 乾隆十至二十四年(1745—1759),乾隆皇帝命天主教传教士意大利画家郎世宁(F.Giussepe Castiglione,1688—1766)、天主教传教士法国人蒋友仁(P.Michael Benoist,1715—1774)与法国人王致诚(Jcan Denis Attiret,1702—1768)等人参与修建圆明园长春园,在园北修建了一组西洋建筑和园林,俗称西洋楼。——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