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在女士们吃过晚饭以后，伊丽莎白跑上楼去看她的姐姐，她照看姐姐把衣服穿严实以免受凉，然后陪着她一起来到客厅。在那儿，吉英受到她的两个朋友的热烈欢迎。伊丽莎白看到，在男士们到来前这一个钟头里，她们俩对吉英的态度甭提多么亲切了。她们谈话的本领可真不算赖。她们能把一次盛大的宴会描绘得惟妙惟肖，把一段逸事讲得妙趣横生，说起一个朋友的笑话来也能叫人格外开心。

可是当男人们进来后，吉英便不再是她们首要的注意对象了。彬格莱小姐的眼睛马上落到了达西身上，还没等达西走近她这边来，她就急着要跟他说什么了。达西径直走到班纳特小姐面前，客气地祝贺她身体复原。赫斯特先生也向她微微躬了躬身子，说他“十分的高兴”。不过，要说到感情的真切和热烈，还是要数彬格莱的问候。他实在是太高兴了，又招呼这又招呼那。在头半个钟头里，他忙乎着往火里添柴，担心吉英一下子适应不了这里的温度，吉英听从了他的劝告移到火炉这边，这样一来离门就远了一些。在这之后，彬格莱才在吉英旁边坐下，自顾和她说起话来。伊丽莎白在对面的角落里做着活计，把这一切都高兴地看在眼里。

在茶点用完之后，赫斯特先生提醒他的小姨子不要忘了牌局——却也是枉然，因为彬格莱小姐已私下了解到达西先生不想打牌。不一会儿，赫斯特先生甚至发现，他的公开提议也遭到了拒绝。彬格莱小姐向他确切地表明，没有一个人想要玩牌，在场的人的沉默不语似乎也在证实着这话的正确性。因此，赫斯特先生只得躺在一只沙发上，睡他的觉了。达西拿起了一本书，彬格莱小姐见此也拿起一本书来。赫斯特太太在玩弄着自己的手镯和戒指，也不时地在她兄弟和班纳特小姐的谈话中插上几句。

彬格莱小姐的注意力可说是只有一半用在了书上，另一半却是在关心着达西读书的情况。她老不闲着，不是问他句什么，就是看看他读到什么地方了。不过，她还是没有能够引起达西谈话的兴致。他只是简短地回答了她的问话，便又埋头看他的书了。本来她选了现在手中的这本书，也只因为它是达西那一本的下卷，现在她想从那本书中得到些许乐趣的耐心早已耗尽，她不由得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可嘴里却在说：“能这样度过一个晚上真愉快啊！我敢说，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阅读更有趣的事了！以后我有了家，一定要有一个藏书丰富的阅览室，否则就太不幸了。”

没有人接彬格莱小姐的话茬儿。跟着她又打了个哈欠，把书扔在一边，眼睛在屋子里四下瞅着，想寻找点什么乐子。听到她哥哥跟班纳特小姐提到举办舞会的事，她突然转过身来问：

“嗨，查理斯，你打算要在尼塞费尔德举办舞会吗？我劝你在做这个决定之前，先征求一下在场各位的意见吧。我们中间在座的一些人，如果不认为参加这样的舞会是活受罪而非娱乐的话，我就大错特错了。”

“如果你指的是达西，”彬格莱大声说，“在舞会开始以前他便尽可以去睡觉——至于这个舞会，却已是件定下来的事情。只等尼科尔斯把一切准备妥当了，我就下请柬。”

“如果能用一种不同的方式来举办舞会，”彬格莱小姐说，“我也许会更感兴趣。现在的舞会程序，又老套又腻味，真叫人受不了。如果把主要内容改一改，用谈话代替跳舞，那一定会合理得多了。”

“我敢说，这样是合理得多了，我的伽罗琳，可这样它就不像是个舞会了。”

彬格莱小姐没有吭声。随后不久她便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踱着步。她身材修长，苗条，举步的姿势也很好看。她这全是做给达西看的，谁知达西仍然毫无所动地读着书。失望之余，她决心再做一次努力，于是，她转身对伊丽莎白说：

“伊丽莎白·班纳特小姐，听我说，学我的样子，在屋子里走上几圈吧。我敢说，在一种姿势久坐之后，这样做是很提神的。”

伊丽莎白感到有点意外，不过马上就同意了。彬格莱小姐对伊丽莎白这番客气的目的果真达到了，达西先生抬起头来。他对伊丽莎白也愿意这么做，感到很新鲜，就像伊丽莎白对彬格莱小姐邀她踱步觉得新鲜一样，他下意识地合上了书。两位女士邀请他也参加进来，他谢绝了，说他猜测她们之所以这么做，无非是出于两个动机，如果他加入进去的话，对其中任何一个动机都会是一种干扰。彬格莱小姐急于弄清他说的意思，便问伊丽莎白是否有点儿听明白了。

“一点儿也不明白，”伊丽莎白回答道，“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是存心想奚落我们，叫他失望的一个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不理睬他。”

彬格莱小姐可没有这种让达西先生在什么事情上失望的本领，所以一味地请求他说说这两个动机。

“我丝毫也不反对把它们解释解释，”她的话音刚落，达西就紧跟着说，“你们之所以选择这个方式消磨时间，是因为你们彼此亲密，有秘密的事情要商量，再不就是你们意识到，你们娇好的身材在行走中才显得最为楚楚动人。如果是第一个原因，那我就要妨碍你们两个了。如果是第二个原因，那我倒宁可坐在火炉边，来更好地欣赏你们两个人。”

“噢！真损人！”彬格莱小姐喊道，“我从来没听过这么损人的话，我们该怎样惩罚他一下呢？”

“只要你诚心罚他，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了，”伊丽莎白说，“人们很容易做到彼此讨扰和惩罚对方的。逗他生气——嘲笑他。你们俩这么熟悉，你一定知道怎么做的。”

“可是，说实话，我还真不知道。我与他的惯熟可没曾教会我这一点。去逗弄这样一个性情沉稳、头脑冷静的人！不成，不成——我觉得我们斗不过他。说到开他的玩笑，我们可不能凭空笑人家，反倒弄得我们自己成了笑料，你说呢？那样的话，达西先生会自鸣得意的。”

“原来达西先生是开不得玩笑的！”伊丽莎白不由得抬高了嗓门，“这可是一个不寻常的优点，我希望这样的优点永远少一些，不然的话，这种朋友多了会对我是个很大的损失。因为我是非常喜欢开玩笑的。”

“彬格莱小姐对我褒奖得名不副实啦，”达西说，“要是一个人把开玩笑当作人生最重要的目的，那么最聪明、最出众的人，最明智、最出色的行为，也会变得可笑起来。”

“毫无疑问，”伊丽莎白回答说，“世上有这样的人，不过，我希望自己不是他们中间的一个。我希望我永远不会去嘲笑明智善良的行为。愚蠢、无聊，心血来潮，反复无常，这些毛病的确让我觉得好笑，我承认，只要可能我就不会放过嘲笑它们的机会。不过，我想，达西先生是恰好没有这些毛病的。”

“或许，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做到你所说的这一点。不过，因为这些弱点常常把一个聪明人置于可笑的境地，所以尽量避免犯这样的错误，正是我这一生所追求的。”

“譬如虚荣和骄傲这样的弱点。”

“是的，虚荣的确是一种缺点。不过，骄傲——如果是人真正聪明的话，骄傲将总会受到很好的规范的。”

伊丽莎白转过身去，偷偷地笑了笑。

“你对达西先生的考察该结束了吧，我想，”彬格莱小姐说，“请问结果如何呢？”

“我完全相信达西先生是没有缺点的。他自己也毫不隐讳地承认这一点。”

“不，”——达西说，“我可没有那么大言不惭。我的缺点很多，不过，我希望它们不是关于理解力方面的。对于我的性情，我也不敢说它完美无缺。我相信它是过于倔强了点，太不能迁就于世俗了。对别人的愚蠢和恶习，我不能像应该做的那样很快忘记，对别人得罪于我的地方也是如此。我并不曾调动起自己的情感，千方百计地去把它们从我的脑子里除去。我的性情也许可以称之为是怨恨型的。我对一个人的好感一旦失去，便永远地失去了。”

“这的确是一种缺陷！”伊丽莎白大声说，“不能消除的怨恨情绪的确是性格上的一种阴影。不过，你选择你的缺点，选择得很好。对这样的缺点，我可真是不愿去取笑。你放心好了。”

“我想，每个人性格中都有着某种消极的东西——一种天生的缺陷，就是接受了最好的教育，也未必能将其克服。”

“你的缺陷，就是倾向于恨每一个人。”

“你的缺陷，”达西微笑着回答，“就是随心所欲地去误解每一个人。”

“喂，还是让我们来点音乐吧。”彬格莱小姐喊道，她已经厌倦了这场没有她参加的份儿的谈话。

“露易莎，你不介意我会弄醒赫斯特先生吧。”

她姐姐没有一点儿反对的意思，于是琴盖便被打开了。达西经过一会儿的思考，不再为谈话的中断而感到遗憾。因为他开始觉得，他对伊丽莎白已给予了太多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