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夏普交朋友
前几页勾画过的这可爱的一家把丽蓓卡当作家庭成员之一,丽蓓卡现在自然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有责任尽力讨恩人们的欢心,获得他们的信任。无依无靠的孤儿有感恩戴德的品质,谁不赞赏?如果说她的盘算掺杂了某种程度的自私,谁能说她的深谋远虑不是完全合理的?“我在世上孤单一人,”这孤苦伶仃的姑娘说,“除了自食其力之外,我没有别的指望。那黄毛小丫头阿米丽亚没有我一半的见识,却有一万镑的财产,住宅家具奴仆一应俱全;而可怜的丽蓓卡(我的身段比她的好得多)只能依赖自己和自己的才智。好吧,咱们倒要看看,只凭我的才智是不是真的就不能过上体面的生活,真的不能有那么一天让阿米丽亚瞧瞧我比她强。并不是因为我讨厌可怜的阿米丽亚:谁能讨厌这样一个忠厚的好人呢?可是如果有一天我的地位比她高,那多好哇!再说,我究竟为什么不应该超过她?”咱们想入非非的年轻朋友就是这样憧憬自己的未来。她的空中楼阁中,主要的居民是一名丈夫,咱们听了也不应产生反感。年轻姑娘们除了想找个丈夫,还能有什么别的念头?她们亲爱的妈妈还能想到别的什么?“我必须担当起自己的妈妈的责任。”丽蓓卡说。回想跟乔斯·塞德利小小的不如意的事,不免有一种恼人的失败感。
因此,她精明地决定在钦定克劳利府站稳脚跟,使处境舒服点儿。为了这个目的,她下定决心,跟周围凡是有可能妨碍她的舒服日子的人,都要交上朋友。
由于克劳利夫人不是这样的人之一,而且她懒洋洋的,非常软弱,在自己家里毫无分量,丽蓓卡很快就发现没有必要去博得她的好感——况且也办不到。她常跟自己的学生谈起她们“可怜的妈妈”。虽然她对这位夫人态度不冷不热,总是恭恭敬敬的,但明智地把殷勤大都献给了家里其他的人。
她获得了两个孩子的衷心赞赏。方法相当简单。她没有教她们太多的知识去让她们伤脑筋,而是相反,让她们自由行事,自己教自己;因为还有什么教育比自己教自己更为有效?大的很喜欢读书。由于钦定克劳利府的旧藏书室有不少18世纪的轻松文学作品,有法文的,也有英文的(这些书是照例行文处处长遭贬斥之后买的),而且由于除了她之外,没有别人去动书架,丽蓓卡得以愉快地,而且仿佛是玩耍似的,教给罗丝·克劳利小姐大量的知识。
她和罗丝小姐就这样一起读了许多有趣的法文和英文作品,其作者可以提一提的有:渊博的斯摩莱特博士[1],机巧的亨利·菲尔丁先生[2],我们不朽的诗人格雷[3]所景仰的优美、离奇的小克雷比勇先生[4]和包罗万象的伏尔泰先生[5]。有一次克劳利先生问孩子们在读什么,家庭教师回答说“斯摩莱特的著作”。“噢,斯摩莱特的著作,”克劳利先生非常满意地说,“他的历史著作比休谟先生[6]的枯燥些,但没有那么大的危害性。你们读的是历史吗?”“是的。”罗丝小姐说,但是没有说那是关于亨佛利·克林克的历史。[7]又有一次,他发现妹妹拿着一本法文戏剧集,很是生气。但家庭教师说那是为了学法语会话中的习语,他也就欣然满意了。克劳利先生是个外交官,很为自己能讲一口流利的法语而自豪(因为他还没有超凡脱俗),家庭教师老是夸他法语水平高,他听了大为高兴。
维奥莱特跟姐姐不同,爱好莽撞吵闹的活动。她知道母鸡下蛋的隐蔽地方。她能爬上树去掠夺羽族歌手们的斑斑点点的财物。她的乐事是骑小马驹,像飞毛腿卡米拉[8]那样在原野里奔驰。她是父亲和马夫们的宠儿。她是厨娘的宝贝,也是她的灾星;因为她发现了放果酱的秘密地方,只要拿得到,就会大吃一顿。她和姐姐时时刻刻吵架。这些小过失,如果夏普小姐发现了,也不告诉克劳利夫人,否则夫人会告诉做父亲的,更糟糕的是,会告诉克劳利先生。她说如果维奥莱特小姐做个乖孩子,爱老师,就答应谁也不告诉。
对克劳利先生,夏普小姐恭敬服从。虽然她母亲是法国人,有些法语句子她也不懂,这时就去请教他,他会给她一个满意的解释。除了在世俗文学方面帮助她之外,他还主动给她挑选一些更正经的书籍,而且常常跟她聊天。她对在援助瓜希马布传教团协会的讲演佩服得五体投地,对他的论麦芽的小册子很感兴趣,听了他晚祷时的讲道,她往往深受感动,甚至有时掉下泪来,叹口气,仰望上天说:“谢谢你,先生。”他有时因此而赏脸和她握握手。“血统毕竟是最要紧的,”这位贵族宗教家常说,“夏普小姐听了我的话就顿悟了,而这儿没有一个人有所触动。我的话对他们来说太精妙了——太玄了。我必须说得通俗些——可她还是懂了。她母亲毕竟是蒙莫伦西[9]家族的后裔。”
夏普小姐在母系方面看来的确是从这个名门望族传下来的。当然她没有说过她母亲当过戏子;这样说会犯克劳利先生宗教上的顾忌。有多少贵族被这场可恨的革命弄得流亡异国,一贫如洗!她在这户人家待了不到几个月,就讲了好几个关于她的老祖宗的故事。其中有些,克劳利碰巧在藏书室里的陶齐尔辞典[10]里查到了,这使他更加对那些故事和丽蓓卡的高贵出身信以为真了。根据这种好奇心和翻辞典的行动,咱们可不可以推测,咱们的女主人公可不可以推测,克劳利先生有意于她?不,这只不过是表示友好罢了。咱们不是说过他钟情于简·希普香克斯郡主吗?
有一两次他责备丽蓓卡不该跟皮特爵士下十五子棋,说玩这种游戏是目无上帝,说她读《斯隆普的遗产》或《摩尔菲尔德的瞎眼洗衣妇》,或更加正经的任何作品都要好得多。但夏普小姐说她亲爱的母亲常常跟拾伍兹其老伯爵和色子同修道院长[11]玩这样的游戏,这样就为玩这种和别的世俗游戏找到了借口。
但是小家庭教师让东家喜欢她的办法不仅是陪这位从男爵下十五子棋。她还找到了许多不同的办法为他效劳,她到钦定克劳利府来之前,他答应拿他的官司案卷让她消遣,如今她就耐心地不厌其烦地把它们都看一遍。她自告奋勇帮他誊写许多信件,并且巧妙地改变拼法,以适合当前的习惯。对有关房产、农庄、公园、花园、马厩的一切都感兴趣,她成了非常令人愉快的伴侣,从男爵早餐之后出去散步很少不带着她出去的(当然还有孩子们),这时她就建议哪些灌木该修剪了,哪些花坛该栽花了,哪些庄稼该收割了,哪些马该训练拉车犁地了。她到钦定克劳利府还不到一年,就完全获得了从男爵的信任。用餐的时候的交谈过去在皮特爵士和男管家霍洛克斯先生之间进行,如今几乎全在他和夏普小姐之间进行了。克劳利先生出门的时候,她差不多成了这家的女主人。她虽处于这崇高的新地位,但非常谦虚谨慎,不去冒犯厨房和马厩中的权威人士;对于他们,她的态度格外谦虚和蔼。咱们过去了解的她是个高傲、文静、牢骚满腹的小姑娘,而如今完全换了一个人。这种脾气的改变表明她极其谨慎,是真心希望学好,至少有正视是非的巨大勇气。咱们的丽蓓卡采取新的殷勤谦让的处世办法,究竟是否出于内心,还要看她以后的经历才能知道。坚持数年的虚情假意,二十一岁的人是难以装得很像的;不过读者可能会记得,咱们的女主人公虽说年纪轻轻,但深谙世事,行事老练;如果读者还没有发现她非常机灵,我们写书就白写了。
克劳利府的长子和次子像晴雨盒里的一男一女[12],从来不同时在家:因为他们互相恨入骨髓。事实上,龙骑兵罗顿·克劳利极端藐视爵士府所有的人,除了姑妈每年一次的来访期间,很少回家。
这位老太太的巨大长处已经提过了。她有七万英镑,差不多已经把罗顿过继做儿子了。她特别讨厌大侄子,嫌他是个草包,瞧他不起。大侄子也毫不犹豫地说她灵魂已经万劫不复,认为自己的弟弟在阴间的命运也不会比她好一丁点儿。“她是个追求阳世享乐的女人,目无上帝,”克劳利先生常说,“她跟不信神的人和法国人[13]混在一起。我一想到她的可怕、可怕的处境,想到她虽然离坟墓不远了,还这么爱虚荣、放荡、亵渎神明、干蠢事,我就心惊胆战。”事实上,他每晚一个小时的讲道,老太太一口回绝不听。要是她独自一人来到钦定克劳利府,往常的祷告仪式,就不得不停下来。
“皮特·克劳利小姐到这里来了,你就闭上嘴不要讲道了,”他的父亲说,“她已经写信来说,听人家唠叨说教,她受不了。”
“哎呀,请替用人们想想。”
“用人们上绞架去吧!”皮特爵士说。他的儿子却说,要是用人们被剥夺了听他教导的机会,会发生比上绞架更糟的事。
“得了吧,皮特!”做父亲的回答他的劝诫说,“你不会蠢到让每年三千镑的进款从家里跑掉吧?”
“跟咱们的灵魂比起来,钱又算得了什么?”克劳利先生接着说。
“你的意思是老太太反正不会把钱留给你吧?”谁又知道这不是克劳利先生的意思呢?
克劳利老小姐的确是个放荡的人。她在公园巷有一所舒适的小住宅。由于在伦敦社交旺季她吃喝太多,就到哈罗门或切尔顿纳姆去避暑。她是老处女中最好客最快活的人。据她自己说,她年轻时还是个美人(咱们很清楚,凡是老太婆都曾经是美人)。她是个女才子,在当时算得上是个可怕的激进分子。她到过巴黎(据说在那儿圣儒斯德[14]激起了她的爱情,不幸没有缘分),从此以后就爱上了法国小说、法国烹调、法国酒。她读伏尔泰的作品,能背诵卢梭[15]的作品,轻松地谈论离婚,起劲地谈论女权。她家里每间房间都挂着福克斯先生[16]的像。这位政治家在世的时候,她也许跟他掷骰子赌过钱,我说不准。福克斯上台之后,她说皮特爵士和代表钦定克劳利镇的另一名同事是经她说服站到他一边的,说这是她的功劳。其实没有这位诚实的小姐操心,皮特爵士也会自己站到他那一边的。不用说,这位伟大的自由党政治家去世之后,皮特爵士就改变了观点。
罗顿·克劳利还是孩子的时候,这位可敬的老太太就喜欢上了他,让他上剑桥(存心要与他上牛津大学的哥哥作对)。他念了两年书之后,首先提到的那所大学校方要求他退学。她只得出钱给他捐了个禁卫军军官的职务。
这年轻军官是个有名的“纨绔子弟”,或者说交际场上的花花公子。拳击、猎田鼠、玩五人球、驾四马马车,是当时英国贵族的时尚。这些高贵的学问,他门门精通。虽然罗顿属于宫廷禁卫军,责任是护卫摄政王,没有在国外服役以显示自己的英勇,但是他已经跟别人血淋淋地决斗了三回(起因是赌博,他爱赌博爱得太过分了),充分证明了他不怕死。
“也不怕死后的报应。”克劳利先生常抬起头,翻起醋栗色的眼睛望着天花板,这么加一句。他老是惦记着弟弟的灵魂。惦记着跟自己见解不同的人的灵魂,对于许多正经人来说是一种慰藉。
糊涂、浪漫的克劳利小姐见了自己的宠儿凭勇气用事,还总是在他决斗之后替他还赌债;对于批评他的品行的话,听都不愿听。“他是要趁年轻放荡一下,”她常说,“但比起他那哭哭啼啼的伪君子哥哥来要强多了。”
注释:
[1] 托比亚斯·斯摩莱特(1721—1771),英国小说家,以善写古怪人物著称。
[2] 亨利·菲尔丁(1705—1754),英国18世纪最杰出的小说家,英国现实主义小说奠基人。
[3] 托马斯·格雷(1716—1771),英国诗人。
[4] 小克雷比勇(1707—1777),法国戏剧家、小说家,写过几本有伤风化的小说。
[5] 伏尔泰(1694—1778),法国作家,推动法国革命的力量之一。
[6] 大卫·休漠(17l1—1776),英国哲学家兼史学家。
[7]书名为The History of Mr.Humphrey Clinker,但并非史书,而是斯摩莱特的小说。
[8] 罗马诗人维吉尔所著史诗《埃涅阿斯纪》中的伏尔西王后。她健步如飞,跑过玉米地,叶子不弯,跑过大海,两脚不湿。
[9] 法国名门望族,自12世纪起公侯辈出。
[10] 法国著名谱牒学家陶齐尔(1685—1767)和他的儿子合著的字典。
[11] “拾伍兹其”原文为法文Trictrac,意为“十五子棋”,“色子同”的原文为法文Cornet,意为“骰子筒”。丽蓓卡欺负克劳利先生不懂法浯,杜撰两个法国贵族名字戏弄蒙骗他。译文未按常规译音,而译其义,再以近音字代之。以下准此。
[12] 根据温度预报晴雨的装置,男女两个小木偶交替出现,一个表示天晴,一个表示下雨。
[13] 法国大革命时期,英国贵族把法国人看成危险分子,跟无神论者相提并论。
[14] 圣儒斯德(1767—1794),法国大革命的领袖之一,与罗伯斯庇尔同时被处死。
[15] 卢梭(1721—1778),和伏尔泰同时的法国作家,主张解除束缚,回归自然,对当时法国人的思想极有影响,是推动法国革命的力量之一。
[16] 福克斯(1749—1806),英国政治家,海军大臣。因主张废除黑奴制,同情法国革命,被免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