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染绿红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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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党桂梅的幸福不是一朵花

她是党桂梅。

在和我交谈的全过程中,她的脸上始终带着笑,有时微微蕴含,有时朗朗盛开。笑容透出她内心的阳光,让我想到一句话——幸福就像花一样。

党桂梅五十一岁了。我坐在她对面听她讲述,随着她的故事进入远去的岁月。我大脑里的蒙太奇不由得拂去她脸上的沧桑,拂去她两鬓探出的银麦芒,于是我看到了一位身材苗条、面色白皙、不失俊秀的女子。我想,若是在优渥的环境里,她这个年龄的女人,依然可以婀娜娇嫩,可以时尚拉风,可以像花一样绽放芳华。而党桂梅,这个常年躬身土地的农妇,这个半辈子呕心沥血的母亲,这个几十年如一日咬定青山不放松的追梦人,在我们看到她终于甩掉了身后那个巨大的贫穷阴影,缔造了崭新生活之时,用一朵花来比喻她的幸福感,显然有些矫情。

党桂梅的幸福来得扎扎实实,使我想到的不是一朵花,而是一棵树,一棵在原野上栉风沐雨的树。当然,她的旁边还有另一棵树与她并肩而立。这两棵树一起在风雨中挣扎,同呼吸共命运,含辛茹苦,百折不挠,奋力汲取大地的营养。当枝头稀疏的绿叶终于变成了浓荫,两棵树彼此的根已经成为一体。

刘玉国比党桂梅大三岁,他们的婚姻和诸多中国农村式婚姻一样,是经人保媒开始的。媒人说,刘玉国老实厚道、心灵手巧。党桂梅一看,这人长得挺周正,听说话也本分,就同意了。许多年过去,有时候老两口拌嘴,刘玉国上来倔劲,三头老牛都拉不回来。党桂梅便退一步地阔天宽,跟他说,我也会吵架,话赶话我比你来得快,我不过是大人有大量,我让着你行不行。说着她自己在一边就笑了。这是因为在党桂梅心里,嫁给刘玉国,不管日子是穷是富,是顺利还是困难,她都没后悔过。这是她不会动真格生气的根本原因。

刘玉国家兄弟姊妹多,父母没有钱给他们置办婚事,党桂梅一进老刘家的门,就背上了三千七百元的饥荒。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事情,一个鸡蛋卖一毛钱,一斤玉米卖几分钱,一亩地连二百斤玉米都收不了,一百五十亩地,收入三千元,交公粮一千多元,你平常日子还得吃喝用度呢,就是说,要还清这些饥荒,意味着小两口需要付出大半辈子的辛苦。

“谁说爱情不能当饭吃,俺家就能。”说完了这句话,党桂梅突然意识到什么,瞅瞅我,像个新过门的小媳妇似的,羞答答地捂上了微红的脸。

党桂梅和刘玉国,先结婚后恋爱。相处时间一长,刘玉国发现这个媳妇正是自己梦中的那个人,会过日子,凡事先算计,想妥了就去做,你让她给自己放个假,歇下来,嗑点葵花子,扯个闲话,她一分钟都受不了,一干上活,便不愿意撒手;党桂梅觉得,自己想到的事,丈夫早想到前头去了,他虽然不说啥,行动起来比谁都快。为了未来的幸福生活创业,刘玉国有心劲,雷厉风行;党桂梅呢,嘴一份,手一份,说干就干。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小两口你恩我爱,拧成一股绳拉车,相信铁杵一定能够磨成针,好日子虽然来得慢一点,但是肯定就在前面等着他们,早晚不会秃噜扣。那时候,他们浑身好像上紧的发条,力气足足的。

二十多年前,党桂梅家的脱贫战已经在只有一座泥房的庄稼院里打响了。尽快把饥荒还清是他们夫妻的第一个目标,至于未来,他们不敢想也想不到什么楼上楼下、汽车电话之类的锦绣蓝图,只要有一院子牛羊驴鸡鸭猪,手里有个存折,存折上面有几百元,就是天大的幸福了。党桂梅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没钱的滋味我知道。手里有两个钱,遇到事不受憋屈。

内蒙古赤峰市,北倚大兴安岭山脉,南仰燕山屏障,处于两山之间。党桂梅和刘玉国所在的北房身村,属于巴林左旗哈拉哈达镇,地处赤峰市东北部大兴安岭脚下的林缘地带。哈拉哈为屏障,哈达是山的意思,用蒙古文一翻译,你就知道这里的地形地貌了。这个镇子,包括其中的北房身村,就靠在大兴安岭山根底下,这里山地、丛林、沟壑纵横交错,可耕种的田地大小不一,就像一块块补丁似的散落在山间。这一代历史上是契丹的发祥地,无从考据当地的游牧生产是否与此有关。到了清代康熙年间实施戍边,农耕文化开始进入此地。“北房身”这个村名,明显来自汉语。这样的历史背景、半干旱草原的气候环境,让我们不难理解,直至今日这里的百姓为何依然以半农半牧为生。良田不足、山地贫瘠、气候偏冷,使这片土地从未逃脱过贫穷阴影的笼罩。

党桂梅出生在北房身村附近的一个营子,营子就是自然村,往往只有十户八户、二三十户的人家。叫营子,也应当是游牧时代屯兵记忆的一种延续。党桂梅排行老三,上头有两个姐姐。读到小学三年级,父母不让她接着念了,当然是供不起了,家里所有的哥哥姐姐,不管是否成年,都要下地干活,而党桂梅这个还没有告别童年的小姑娘,需要在家看弟弟、做饭、打扫卫生,为下地劳动的人做后勤。她哭,一哭就是一整天,夜里躺在床上还在抹眼泪。要说学习成绩,党桂梅在班上始终是状元级的,全班六十多名学生,第一批戴上红领巾的只有一名男生和一名女生,那个女生就是她。作为一名好学生,党桂梅每天都是兴高采烈的,唱着“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上学,捧着鲜红的一百分回家。虽然到了家,放下书包,就得出去放羊采野菜,但是她是快乐的,从不知忧为何物。

姐姐说,三儿呀,别哭了,好歹你还上了三年级,一分钱大的字认识了两口袋。你也算行了,会写自己的名字,会写咱妈咱爹的名字,还能分清林东、林西怎么写,你看看你这两个姐姐,进了屋认识锅台,出门认识垄沟,不是也得活着。

党桂梅看看大姐和二姐,不哭了,一连好几天谁也不理。她把嘴唇咬出血来,把话咽在肚子里,告诉自己——上不了学,我也要好好活一把,绝不能听天由命。

昔日的同学放学回来,从自己家门口路过,党桂梅立刻扭过头去,不看人家怜悯的目光,也不看人家肩头上那叫人眼红的书包。但是她没有忍住,到底还是把同学拦在家门口,问人家今天学校里都学啥了。同学讲给她听,她一只手抱着弟弟,另一只手拿着根柳条在地上写,把生字用拼音注上,用加减乘除把家里的玉米、土豆和辣椒算了一遍又一遍。一天两天,一年两年,党桂梅有了几分自信,你们坐在教室里,五年级小学毕业,我坐在院子大门口,也不差啥,课本上的生字我都念下来了,加减乘除和小数点,我也会使用了。

这件事对于她今后的意义有多大,年少的党桂梅并没有意识到。时隔多年,面对我的采访,说起这件事,她灵光一现,拍了一下脑壳说,对劲啊!村里和乡里的领导们说我是脱贫路上敢做梦的女人,我这个敢做梦啊,八成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面对三千七百元的饥荒,她对丈夫说,人有两件宝,双手和大脑,咱们不能让它们闲下来。丈夫说,弯下腰杆往上走,多高的山也会给咱们留一条道。

巴林左旗的林缘草原和山地出产黄芪、沙参、防风等多种中草药,由于干旱,日光照射强烈,其质量是一等一的好,只是当时市场还没有形成,中草药的价格很低。中草药长在杂草和灌木丛中,让人不好认,好不容易找到了,其根子很深,十分难挖。有时候,为了挖一棵完整的药材,要将死硬的土地深挖好几尺。挖药这活,吃苦不说,也有危险,要时时防着被毒蚊虫叮,要小心爬山踩空,还要躲着荆棘以免划伤手脚,即使在十分贫穷的巴林左旗,也很少有人靠挖药卖钱谋生活。从前挖过药的老人说,猫一天,狗一天,平均下来一天能挣到两三元就顶天了。小两口商量了好几次,把眼前能挣钱的事排了个队,发现只有挖药不用先投成本钱,况且地里春种秋收,打理好庄稼,人还有闲空,可以做到两不耽误,再说中草药一般都不是一年生植物,所以,挖药这活春夏秋三个季节都可以干。

当他们在夕阳落山的时候,提着半篮子中草药,脸上带着被树枝划破的血印子,身上满是茅草沙尘地回到村里的时候,邻居直接就对他们说,傻呀,这活也干,这点钱就把你们支使成这样。

他们哭笑不得,但没有放弃。后来掌握了挖药的技术,驾轻就熟,每天可以收入大约十二元,他们一个十二元、一个十二元地攒起来,再加上平时省吃俭用,从手指缝和嘴巴里挤出来的零钱,第三年终于还上了三千七百元的饥荒。

无债一身轻。虽然作为年轻媳妇的党桂梅过年都舍不得买一件流行的新衣服,虽然到了集上,面对小商铺里大红大绿挂着的纱巾,也只能停下脚步看了又看,然后像没听见老板的招呼似的,扭头就走,但是她觉得这日子已经很叫人满足了。

党桂梅说:“住在她家里的婆婆,每天可以吃上一个鸡蛋了,有时下在面条里做个荷包蛋,有时候还可以让老人换个口味,把鸡蛋用豆油煎一煎,往锅里放油的时候,也不必那么小心翼翼地一滴一滴地往锅里滴了,多倒一点也不用那么心疼了。自己有了身孕的时候,想喝一口酸奶,丈夫说,咱们去打牛奶,回来自己发酵。他拿上钱、拿上盆,就把牛奶打回来了。”

“儿子出生了,长得虎头虎脑、结结实实的,一逗就咯咯地笑。院子里也养上鸡了,还养上了一头大母驴。我们有了儿子,才理解老人们说的话,人心真的都是往下长的。看着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看着儿子活泼可爱的样子,我们两口子心里那个爱呀,就像吃了甜菜疙瘩那么甜。我跟他爸说,我这辈子最委屈的就是没好好上学,我要是好好上学,没准现在也能当个东方之子,上个电视啥的呢。那时候中央电视台有个栏目叫《东方时空》,介绍过好几位女科学家、女教授,那都是国家的顶梁柱。我特爱看那个节目,有时看着看着,就忍不住掉眼泪,心想她们虽然不容易,但人家毕竟成功了……我每回说起这话,我们家刘玉国就会接——供、供、供,咱儿子在乡里上了小学,到林东镇上中学,然后到北京、上海念大学,等他有了儿子,就到联合国去工作,做个决定世界大事的人。到那个时候,党桂梅就出名了,人人都知道党桂梅老奶奶不是一般人……玩笑虽然开得有点大,但是再苦再累,也要把孩子供出来,是我们像铁一样实实在在的想法。”

“可能是我由于常年劳累,早早地就没了乳汁,只能给儿子喝米汤,加点牛奶,不行,儿子眼看着就瘦下去了,六个月,连二斤肉都没有长出来,我们心里那个难受啊,缺钱,怎么办呢?挖药,种地,土里刨食的办法是解决不了问题了。这时候农村的集市活跃起来了,我们这一片的集市也很热闹。看着那些林西镇和林东镇的人,从大城市带来了洗发液、电熨斗、方便面啥的到集上卖,是挺赚钱的。可是我们没本钱,家里有孩子、有地,也出不了远门,那我们能卖点什么呢?”

“山根、河套、庄稼地,长啥卖啥吧。玉国手巧,就到河套割了些柳条子,在自己家编土篮。每天干完地里的活,我给他剪柳条、打下手,我们俩一直干到半夜里。后来他也把我教会了,他编大筐,我编小篓。十天一个集,赶集的地方离我们北房身村四十公里,他骑着一辆加重的自行车带着我,前面车把挂着五个土篮子,我的肩上挎着五个土篮子,再装上点葵花子、山杏仁,偶尔带点冰糖红糖,过年过节带些对联去卖,我们挣钱虽然不太多,几年下来也把儿子养大了,还置上了一公一母两头驴、二十多只下蛋的鸡,后来又抓了一头小母猪,每年能卖出一窝小猪崽。家里的日子,真是好多了,有盼头了,这时候我们女儿也出生了,我们也成了儿女双全、不愁吃穿的户了。”

儿子听话,又聪明;女儿虽然小,但是伶俐,不到三岁,就能把电视里动画片的故事照讲一遍。党桂梅两口子就盼着两头驴生小驴驹子,慢慢繁殖起来,到时候借上大力,供两个孩子上学的钱就不愁了,好日子的缰绳已经被他们抓在了手里,只要平平安安地过下去就好了。

万万想不到的事情没有任何预兆地就来了。儿子十六岁那年,突然身体和精神出现了怪异现象,乱发脾气,乱砸东西,在很短的时间内越演越烈,最后到了无法控制的程度。刘玉国和党桂梅赶紧带着儿子到了巴林左旗和赤峰市的医院,确诊的结果为精神性疾病,这个消息简直不啻晴天霹雳,让这个刚刚过上安稳日子的家彻底地塌陷了。

刘玉国知道党桂梅患有高血压病,禁不住打击,就劝告妻子,说,孩子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咱们咬牙使劲干,有了钱肯定能治好。说是说,刘玉国的心里还是压着一块大石头,他一个人坐在地头上抽烟,一坐就是一下午。家里所有的存款都花光了,亲戚朋友伸出手来给予的资助也用光了。党桂梅两口子开始借高利贷,二分利,就是说借一百元,要还一百二十元。他们豁出去了,想着即使倾家荡产,也得借,万不能把儿子耽误了。里里外外,他们花了二十八万元。最后实在没有钱了,儿子无法住院,只能在家里服药治疗,效果显然就差多了。一天天劳心劳力地照顾着处于异常状态的儿子,党桂梅感觉自己的身子越来越没劲,早上起来从炕上往地上一站,两条腿好像是别人的,泥一样地堆下去。降压药加了剂量,血压看着是降下来了,压差却拉大了。

她硬挺着,暗暗地告诉自己,你可不能倒下去,儿子病了,女儿还小,你要是再倒下,让玉国一个人扛这么多事怎么扛得了。在丈夫面前,她说,我就是急火攻心,吃点牛黄上清片就好了;在刚刚上小学的丫头面前,她还是那个无所不能的妈妈,每天问孩子的功课,让她吃好穿暖,给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送她到大门口。

党桂梅到底没有逃过这一劫。一天早晨,她起身时感觉身上很难受,眼前突然一黑,就晕了过去。等到她醒来,一睁开眼睛,天哪,谁给我脑袋上蒙了一块红布?从头上到脚底,都黑红黑红的,窗台上绿色的龙角菊是红色的,饭桌上黄色的小米粥也是红色的,看看天,天花板是旋转的,墙角转成了锅沿……

住进了医院,党桂梅的病情一时也没见太大好转,问医生,医生说还需要做一些检查,请专家会诊,当然需要的治疗费也不少。刘玉国在门外和大夫的对话,党桂梅隐隐约约地听到几句,和她猜想的差不多。她闭上眼睛,不吱声,静静地躺了一天一宿。第二天起来,她就喊丈夫。她想好了,换下医院的病号服,穿上自己的羽绒服,回家,不治了。

她说:“我当时想了,我回去养一阵,好了就好了,不好也不浪费钱。家里的鸡鸭猪,还有攒下来的几百斤小米子和干黄芪,全都卖光了,就剩下两头驴了,可不敢再卖了。女儿小,儿子病,往后不得把个闷葫芦似的男人愁死啊。留下驴,慢慢养,年年下两个小驴驹,还有个活钱,怎么难也要把女儿供出来,将来有个旱涝保收的工作。等到没有我的那一天,她爸干不动的时候,也有人养老不是,她哥也得有人管啊,可不能让他造得脏兮兮地满街跑,让不懂事的小孩子们撇石头子欺负他。”

叫了几遍,也没有听到丈夫的回答,到了下午,刘玉国才一头热汗地进了病房。他告诉党玉梅不用急了,大夫说,这点病不算啥,住一阵子院治治就没事了。

党桂梅说:“你是不是把我的驴给卖了?”

刘玉国说:“没有没有。”

党桂梅急了,一连问了好几遍:“那你哪儿来的钱?”

刘玉国脸一绷,呵斥党桂梅道:“你这个女人怎么回事?天塌下来有老爷们顶着,都病成这样了能不能省点心!”

后来,党桂梅出院回家。一进院子,眼泪就止不住了。院子里果然是空空荡荡,安静极了,没有鸡鸣,也听不见驴叫,就连原来准备修房子的砖也不见了。儿子站在门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直愣愣地看着母亲,就好像不认识一样。女儿小,但是很懂事,专挑高兴的事说。她说:“妈妈、妈妈,我们老师表扬你了,说如果不是你教育得好,我不能当上班长。”

党桂梅的姐姐告诉她,那天刘玉国从医院回来卖驴,好不容易找到个想买驴的主,人家还在犹豫,他就哭着央求人家,就差跪下了。他说:“我这是卖的救命钱啊,我媳妇跟着我,净受累,一天福也没享,这么好的媳妇说什么也得救她啊……”

一家四口人搂在一起默默地流了半天眼泪。还是党桂梅率先擦干泪水,把灶火点燃,然后下了一把面条,到地里薅了点青菜,全家吃了出事之后的第一顿团圆饭。她知道,一切都得重新开始了,现在除了背在身上的十多万元的饥荒,家里真的是镚子皆无了。

刘玉国和党桂梅刚刚尝到的幸福生活的滋味,就这样不翼而飞了。他们家的日子就像一条无助的小船,在看不到绿洲的汪洋里勉强地漂泊着。

党桂梅出院以后,身体还是弱弱的,还需要吃药和继续治疗,这三年时间,一个四十岁出头的女人,头发都白得差不多了。她挣扎着,跟在丈夫后面下地干活,院里院外地张罗一家人的生活,每天累得直不起腰来。他们种了十五亩地,舍不得雇工,全是夫妻俩没黑没白地春种秋收,为的是把从前的日子找回来。可是,毕竟是负担过重、力不从心,生活依旧像一个不能开花结果的树,冷漠地面对着这一对苦苦追求幸福生活的夫妻。

二〇一七年,他们家因病返贫,被确定为建档立卡贫困户。

按政策规定,他们家接受扶贫项目资金,养上了七只母羊,开始发展家庭牧业,两年后,他们出售了八只羊羔,又买了两头小猪,日子开始有了转机。

镇里的领导、村里的干部、驻村第一书记,都在为他们家寻找挣钱的路子。刘玉国对党桂梅说,政策虽好,咱也不能“等靠要”。村干部说十三敖包村和新井子村的村民绑笤帚挺挣钱,我先跟着村干部去,看能不能学会。刘玉国本来就心灵手巧,到了邻村的笤帚加工车间,一看人家那里干得很红火,一些参与的贫困户都有了收益。他便沉下心来,开始学这项技术。

要过年了,驻村第一书记刘凤鸣来到党桂梅的家里,给她生病的儿子带来一套新衣服,这是他用从自己工资中挤出来的钱买的。自从刘凤鸣包户进入这个院子,他给这个饱经创伤的家庭带来了无比的温暖,也带来了很多好的建议,帮他们解决了许多的困难。他自身也被这对夫妻身上自强不息的精神深深地打动了,他发现在这个家庭里做扶贫工作,不存在扶贫先扶志这个程序,只要给这两口子提供了切合实际的项目,他们总是做得超出预期。

刘凤鸣看看院子里的鸡圈,是空的,原来他们家的鸡每天要出去溜达溜达,吃点小昆虫、小草籽什么的,平日的饲料全是苞米子、瘪谷子,没有任何不天然的饲料。因此她家母鸡下的蛋,蛋壳硬硬实实的,打开往碗里一倒,橘色的蛋黄外面有两层蛋清,里面的稠,外面的清亮;鸡蛋煮熟了,一敲裂壳,满屋子香气。

看看她家的羊圈,地上总是干爽的,一点没有屎尿的膻臊气。党桂梅是每天都要出去一趟,一并放着羊、赶着鸡,还要带个篮子捎些羊草和野菜回来。她家的羊,不会整天圈在圈里吃喝拉撒,无论母羊还是羔子都白得跟雪团儿似的,招人喜欢。

党桂梅的儿子谢过刘凤鸣,接过了这套衣服。他自己没有穿,而是来到了妈妈的面前。他说:“妈妈,你整日辛苦,过年了都没有新衣服穿,这衣服你穿吧!”

党桂梅一下愣在了那里。

自从儿子得病以后,她每天也不知道要盯着儿子的眼睛看多少遍,儿子的眼神直接反映着他的精神状态,她每每看着儿子的眼神心痛,痛到心如刀割一般的程度。那是混沌的眼神、冷冰冰的眼神、痴呆呆的眼神。此刻,她盯着儿子的眼睛看了半天,一把抱住了儿子,把儿子的脸贴在自己胸前……的确,儿子的眼神变了,有了正常人的情感内涵,儿子说话的表情也是那样亲切、那样自然。

党桂梅激动得两手发抖,她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像什么也没有发现似的对儿子说:“这衣服是男式的,我大儿子穿正好。”

只听儿子说:“妈妈,那你过年还没有新衣服呢,要不我不要压岁钱了,你自己留着买件新衣服吧。”党桂梅强抑制住自己的心跳说:“好儿子,好儿子,妈妈听你的。”

他们家的女儿叫刘慧怡,从小受党桂梅的影响,要强、上进、善解人意。

这时候她也看出了哥哥的变化,聪明的女儿不露声色,附和哥哥说:“妈妈,我也不要压岁钱了,你留着买件新衣服穿,你看你,身上的棉袄袖子都磨漏了……”

党桂梅一把搂住两个孩子,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口上,眼泪再也止不住了,难道从前的日子要回来了,难道从前的幸福要回来了?

这一天,党桂梅比任何时候都盼着刘玉国回家,她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往常,党桂梅心疼劳累了一天的丈夫,总是先招呼丈夫坐下来,全家一起吃了饭,让他抽支烟,歇一歇。到了很晚,夫妻俩才有时间说点话、商量点事什么的。此刻,她实在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了,刘玉国一进门,她就把他拉进里屋,说:“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谁知道,刘玉国说:“我也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你看看,外屋我给你带来啥好东西了。”

党桂梅说:“你让我先说。”她说着,眼泪就流出来了。

刘玉国给党桂梅带回来的是两把笤帚。这两把笤帚是他自己学着绑的,是他在外村学习的毕业作品。

内蒙古自治区东北部大兴安岭东南部的农村,有五十多年种植笤帚糜子的历史,不过所产的糜子都廉价地卖给了外地客商,当地农民自己制作笤帚是在全国上下开始脱贫攻坚之后。刘玉国拿回来的成品笤帚和当时外村乡亲们绑的成品有所不同,更精巧,更漂亮一些。

刘玉国说:“你看没看出点门道?”

党桂梅说:“我知道,你把塑料绳和丝绸带子都扎进去了,变出花样了。”

刘玉国说:“我的基本功还是不行,手劲不匀,分缕也不准,但是咱下力学,也不是啥难事。现在手工活受欢迎,消费者买啥东西都喜欢精致的。要是弄好了,一把小笤帚就能卖五十元呢,大笤帚卖一百元也不是问题呀。”

党桂梅飞快地算了一笔账,家里的十五亩地,过去种笤帚苗子能卖出四五千元,要是自己用自家的原料绑笤帚,收入可要翻上七八倍呢!

邻居大嫂在村里遇到党桂梅,很奇怪地问她,桂梅你家电灯开关是不是不好使了,怎么晚上老也不闭灯啊?大嫂子不知道,这两口子又像当年上山挖药一般地干疯了,起早贪黑一个月,他俩拿下绑笤帚的技术,还开始了自己对自己的挑战,自己学着设计花样、设计造型。心情好,身体就好,党桂梅好像把有病在身这件事都给忘记了,每天忙得不亦乐乎。家里有了钱,儿子得到更好的治疗,身体和精神也一天天地向好,可以帮助父亲照看牲畜,帮助母亲干一些体力活了。党桂梅跟我说:“真的,是脱贫攻坚的好政策,让我们家登上了顺风的大船,跟上了时代的脚步。”

收获总是属于不辞辛苦的人。刘玉国和党桂梅成了远近闻名的绑扎能手。他们把自己绑的笤帚拿到了市场上销售,其中有结实的扫地笤帚,有轻巧的扫炕笤帚,有很多种装饰用的观赏笤帚。根据市场的需求,他们不停地探索出新的花样笤帚,例如民俗中给婴儿放在枕边压惊的迷你小笤帚,放在汽车里除尘用的长把短头笤帚,老人喜欢的捶捶乐等。结果喜欢的人越来越多,第一桶金就这样来了。党桂梅没事算了又算,如果照这个路子做下去,不出两年,他们一家就会过上富富有余的好日子。

如果在绝地翻身伊始,埋头自扫门前雪,一心一意地把自己家的致富工程经营好,也是无可厚非的。但是党桂梅和刘玉国心里正琢磨着的是,哈拉哈达乡北房身村,有一百多户,一般一口人三亩地,基础很薄弱,卧床不起的,一家有两个残疾人的,因事致贫的,比自己贫困的还有不少人家。党的政策帮助了咱,咱好意思看着他们受穷吗?

为了能带动其他贫困户一起从事笤帚加工,两口子把自家的两间屋子收拾出来当扶贫车间,但手头只有几十元,不够用。聪明手巧的刘玉国就自己制图、自己动手焊接,用废弃的自行车改装出一套笤帚苗绑扎架子,接着边用边改进,制作出了集绑扎工具和案台于一体、同时容纳六人操作的绑扎工作设备,大大提高了工作效率。刘玉国和党桂梅当师傅,把绑笤帚的技术传授给了二十多位村民,让他们到车间学会技术,各自回家绑笤帚,然后借助扶贫创业车间的市场渠道出售。

我走进党桂梅家的场院和住房前,远远就听到了妇女们快乐的说笑声。现在,乡里用扶贫资金给他家修建了专门置放笤帚苗子的大仓库,又更新了扶贫车间的生产设备。村里的妇女和老人乡亲们也有了用武之地,不用风餐露宿,不用单独经营,只要学了技术,就可以来他们家的扶贫车间挣到钱,过舒心日子。

党桂梅和刘玉国被评为脱贫攻坚内生动力示范户。二〇一八年“三八妇女节”,党桂梅在镇政府举办的“笤帚苗加工技能比赛”中荣获优秀奖,他们家彻底甩掉了贫苦户的帽子。二〇一九年他们种植三十多亩笤帚糜子,带动十个贫困户一起脱贫。他们的精品笤帚在市场上不断走红,已经卖到了北京、天津、石家庄,有一位著名的影视演员一次就购买了三百多把。

底气足了,党桂梅侃侃而谈。在采访结束的时候,党桂梅说咱们俩加微信吧,我看到,她给自己起了个网名叫红星向党,很多人在微信上订购她的笤帚。

我起身告别,党桂梅拉着我的手,不让我走,非让我去看看她女儿的奖状。

党桂梅告诉我,她去学校给女儿开家长会。老师告诉她,你家刘慧怡学习好,又谦让,对有缺点、有困难的同学很热心地帮助。党桂梅说,我心里明白,我们平日里对女儿的教育如今显出了效果——能站起来走路,没人会愿意爬着走。咱们困难过、穷过,要是没有人帮,能站起来吗?所以咱们到啥时候也不要看不起穷人、看不起弱者。你手心里有硬币,就不要攥着握着,要用手托着,递给这个世界。

回来的路上,党桂梅去了书店,买了一套“四大名著”,作为对女儿的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