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一、杨简生平学行
杨简,字敬仲,南宋著名学者,慈溪(今浙江宁波)人,生于宋高宗绍兴十一年(1141),卒于宋理宗宝庆二年(1226),年八十六,卒谥文元。曾筑室于德润湖上,并更其名曰“慈湖”,故学者尊称慈湖先生。
杨简走上心学之路,与其父杨庭显的影响有关。杨庭显,字时发,与陆九渊结识较晚,但颇有交情。杨庭显对陆氏心学极为推崇。据陆九渊称,杨庭显律己甚严,尤善反观内省,“读书听言,必以自省……念虑之失,智识之差,毫厘之间,无苟自恕。嘉言善行,不旷耳目”(《陆九渊集》卷二十八《杨承奉墓碣》)。杨庭显之“反观”是否得益于陆九渊之“发明本心,切己自反”不得而知,但作为儒者进学修德的工夫,二者存在共通之处。家学的熏染浸润、父亲的言传身教,对杨简之为人为学产生了深远影响。杨简年幼时即已显现出异于同辈的性格气质,严以律己,好学深思,自谓当时“已知天下无他事,惟有此道而已矣”(《慈湖遗书》卷三《学者请书》)。又云:“少读《易大传》,深爱‘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窃自念:学道,必造此妙。”(《杨氏易传》卷二十《总论》,下引该书只注卷数)
乾道二年(1166),二十六岁的杨简进入太学,与沈焕、舒璘、袁燮等学友切磋琢磨。时值陆九渊之五兄陆九龄任学录,杨简由是接触到陆氏心学的大体内容。陆九渊《杨承奉墓碣》称:“仲子简尤克肖,入太学,治《易》,冠诸生。”依此观之,杨简的易学造诣在太学时期既已显露无遗。更重要的是,在此期间,杨简经历了一次顿悟:
某之行年二十有八也,居太学之循理斋。时首秋,入夜,斋仆以灯至,某坐于床,思先大夫尝有训曰“时复反观”。某方反观,忽觉空洞无内外、无际畔,三才、万物、万化、万事、幽明、有无通为一体,略无缝罅。畴昔意谓万象森罗,一理贯通而已,有象与理之分,有一与万之异。及反观后所见,元来某心体如此广大。天地有象有形,有际畔,乃在某无际畔之中。《易》曰“范围天地”, 《中庸》曰“发育万物”,灼然灼然,始信人人心量皆如此广大。(《慈湖遗书续集》卷十八《炳讲师求训》)
此次顿悟发生在乾道四年(1168)。需要说明的是,尽管杨简是由遵循父亲“反观”的训诫开出了此次顿悟,但杨庭显的“反观”主要是“念虑之失,智识之差,毫厘之间,无苟自恕”,是以言行举止为对象、以德性修养为目标的,还是“三省吾身”“克己复礼”意义上的“反观”。杨简不然,他由反观获得的是心与三才、万物、万化、万事、幽明、有无通为一体、毫无界限的直觉体验。从理性的立场上说,这种体验明显具有神秘主义色彩。就此而言,杨简“反观”所得的结论虽与孟子的“万物皆备于我”、大程的“浑然与物同体”、陆九渊的“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颇为相类,实则存在较大差异,因为后者并不与神秘体验相关。
应当承认,杨简此次顿悟所得与其学问圆熟之后的思想不仅毫无抵牾,且深为契合。然而,其心学的建立并不以此为标志。确切地说,此次顿悟只是他日后踏上心学之路的契机之一。不过,此次顿悟的确使他获得了心与万物一体圆融的重要结论。三年后,杨简又经历了一次觉悟:“某二十有八而觉,三十有一而又觉。觉此心清明虚朗,断断乎无过失,过失皆起乎意。不动乎意,澄然虚明,过失何从而有?某深信此心之自清明,自无所不通,断断乎无俟乎复清之。于本虚本明、无所不通之中,而起清之之意,千失万过,朋然而至矣,甚可畏也!”(《慈湖遗书》卷二《永嘉郡治更堂亭名》)如果说三年前的顿悟所得“心体如此广大”是对心体的正面描述,与境界论相关,三年后悟到的“心清明虚朗”“过失皆起乎意”则是对过失根源的追问,与工夫论相关。依杨简之见,与天地万物一体圆融的“心”原本清明虚朗,一切过失皆起于“意”。人不能顺“心”而行,以致让“意”萌生而遮蔽此心,言行方才产生种种失当、过错。此间,杨简提出了“意”的概念,并将善恶分别归诸“心”与“意”。后来,“意”成为了杨简论心性的重要范畴,其工夫论则以“不起意”为核心主张。就此而言,三十一岁的这次觉悟对杨简心学的最终确立具有重要意义。
乾道五年(1169),杨简二十九岁,进士,后主簿富阳。三年之后,陆九渊路经富阳,二人相见,遂有“双明阁之问”。杨简提问的焦点在于陆九渊每每言及的“本心”究竟是何涵义。关于此事,陆九渊《年谱》记载如下:
杨敬仲问:“如何是本心?”先生曰:“恻隐,仁之端也;羞恶,义之端也;辞让,礼之端也;是非,智之端也。此即是本心。”对曰:“简儿时已晓得,毕竟如何是本心?”凡数问,先生终不易其说,敬仲亦未省。偶有离扇者讼至于庭,敬仲断其曲直讫,又问如初。先生曰:“闻适来断扇讼,是者知其为是,非者知其为非,此即敬仲本心。”敬仲忽大觉,始北面纳弟子礼。(《陆九渊集》卷三十六《年谱》)
此次觉悟,又称“双明阁大觉”。《慈湖遗书》载杨简自述如下:“双明阁之下,某本心问,先生举凌晨之扇讼是非之答,实触某机。此四方之所知,至于即扇讼之是非,乃有澄然之清,莹然之明,非思非为,某实有之。无今昔之间,无须臾之离,简易和平,变化云为,不疾而速,不行而至,莫知其乡,莫穷其涯。此岂惟某独有之?举天下之人皆有之。为恻隐、为羞恶、为恭敬、为是非,可以事亲,可以事君,可以事长,可以与朋友交,可以行于妻子,可以与上,可以临民。天以是覆而高,地以是厚而卑,日月以是临照,四时以是变通,鬼神以是灵,万物以是生,是虽可言而不可议,可省而不可思。”(《慈湖遗书》卷四《祖象山先生辞》)《杨氏易传》云:“某自弱冠而闻先训,启道德之端,自是静思力索者十余年,至三十有二而闻象山先生之言,忽省此心之清明,神用变化,不可度思,始信此心之即道,深念人多外驰,不一反观。一反观,忽识此心,即道在我矣。”(卷五《履》)应当注意的是,此前两次觉悟所得虽与“心”有关,但并未促使杨简形成像陆九渊“本心”一般明确的范畴,更未达到陆氏心学那样的高度。正因乎此,杨简才屡屡围绕“如何是本心”发问。当陆九渊答复说孟子的“四心”即是本心时,杨简表示不能理解。尔后,陆九渊借“扇讼”一事点出恻隐、羞恶、辞让、是非等一切道德价值皆涵具于本心之中。此人人皆有、个个相同的本心,即是人成就道德人格充足而内在的价值资源。人只要明悟此心并使之顺畅发用,遇事自然知晓是非善恶。不仅如此,心中的道德价值与宇宙的根本原理即天理乃是同一的。此即陆氏心学的“心即理”说。至此,杨简终于大悟,并以“道在我矣”四字概括之。从思想发展的角度看,“双明阁大觉”在此前两次觉悟的基础上进一步丰富了杨简对“心”的认识,“心”不仅清明虚朗、与天地万物同为一体,还涵具着完足的道德价值。双明阁大觉之后,杨简正式投入陆门,显然意味着他理解并认同了象山心学。自此,杨简正式踏上了心学的道路。象山赞其曰:“敬仲可谓一日千里。”(《陆九渊集》卷三十六《年谱》)
后来,杨简居丧守孝期间又有一次觉悟。《宋元学案·慈湖学案》载:“母丧去官,营葬车厩,更觉日用应酬,未能无碍。沉思屡日,一事偶触,始大悟变化云为之旨,交错万变而虚明寂然。”《杨氏易传》谈及此事较为详尽:“居妣氏丧,哀恸切痛,不可云喻。既久,略省察,曩正哀恸时,乃亦寂然不动,自然不自知。方悟孔子哭颜渊,至于恸矣而不自知,正合无思无为之妙,益信吾心有此神用妙用,其哀苦至于如此其极,乃其变化,故《易大传》又曰‘变化云为’。不独其有此心,举天下万古之人,皆有此心。益信人皆与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同此心,顾人不自知,不自信尔。”(卷二十《总论》)这次觉悟的新内容,是杨简在居丧期间意识到情绪虽已哀痛至极,心体仍然是“寂然不动”的。结合之前的觉悟来看,道德人伦存乎人心,父母过世,子女哀痛不已乃是孝悌之情的自然流露,是本心本性的自然展现。这种自然的流露、展现虽有情感、情绪上的变化,但未曾动乎意,毫无计度造作。不起意,即是“寂然不动”。同时,杨简此番觉悟的“寂然不动”,亦是就体用言之。具体地说,心接事应物而发用之时,心体始终保持同一,无有变动。寂然不动,“并不是说没有意识或情感活动,而是指心境的内在稳定、平和与宁静”①。这种对心之体用的新认识,亦构成了杨简心学的重要内容。
得益于陆九渊的心学点拨,加之几番觉悟,杨简思想的大体规模得以奠定。自此往后,杨简自感学术进境略显缓慢。同时,很多问题仍萦绕于心,尚未得到彻底解决。某天,杨简读《孔丛子》,当“心之精神是谓圣”一语映入眼帘时,忽觉往日疑难涣然冰释。他说:“学者初觉,纵心之所之无不玄妙,往往遂足,不知进学,而旧习难遽消,未能念念不动……予自三十有二微觉之后,正坠斯病。后十余年,念年迈而德不进,殊为大害,偶得古圣遗训,谓学道之初,系心一致,久而精纯,思为自泯。予始敢观省,果觉微进。后又于梦中获古圣面训,谓某未离意象。觉而益通,纵所思为,全体全妙。”(《慈湖遗书》卷十五《泛论学》)杨简之前苦于“未能念念不动”,故以“系心一致”为工夫,防止心思四处走作、放失外弛。直至梦见圣人告诫,方才悟得追求“系心一致”“念念不动”,本质上也是“起意”, “未离意象”。关于“心之精神是谓圣”,杨简曾云:“孔子语子思曰‘心之精神是谓圣’。圣亦无所不通之名,人皆有此心,此心未尝不圣,精神无体质、无际畔,无所不在,无所不通。”(《慈湖遗书》卷二《临安府学记》)长久以来,“圣”在儒学中乃是描述至高、完满的语词。“圣”无所不在、无所不通,“心之精神是谓圣”,则心亦无所不在、无所不通。这无疑是对心予以最大限度的肯定。此心若能顺畅发用,自然无所不通。反之,刻意追求念念不动、系心一致,无异于将神明灵妙、无所不通之心把捉在一处,实则是“起意”而陷入过失。这次觉悟,对杨简心学的发展而言至关重要。《孔丛子》的“心之精神是谓圣”一语不仅与杨简个人的所思所悟深为契合,更为杨简著书立说提供了典籍上的依据。此后,杨简频繁征引此句来讲经论学,其心学思想亦得以最终确立。
自举进士以来,杨简历任富阳主簿、绍兴府司理、浙西抚干、乐平知县、国子博士、国史院编修官、朝奉大夫、朝散大夫、朝请大夫、朝议大夫等职,终官宝谟阁学士、太中大夫,为官生涯约五十载,虽未身居显赫、高官厚禄,但为政颇有作为。他公正清廉,施行仁德,勤于政事,爱民如子。任职地方,必兴办学校、广施教化,百姓敬之如父母。多年的地方官经历,使他深知百姓疾苦。入京为官期间,他劝谏皇帝效法古制,重现三代盛世,刚正敢言,多能切中要害,朝中广为赞誉。清四库馆臣称其“历官中外,政绩可观,在南宋为名臣,尤足以笼罩一世”(《四库全书总目提要》)。
杨简为人谦和恭谨,操守过人。弟子袁甫《记乐平文元遗书阁》曰:“慈湖先生平生履践无一瑕玷,处闺门如对大宾,在暗室如临上帝。年登耄耄,兢兢敬谨,未尝须臾放逸。学先生者,学此而已。若夫掇拾遗论,依放近似,而实未有得,乃先生之所深戒也。”(《宋元学案·慈湖学案》)学人对杨简心学虽多有非议,对其人格品行却交口称赞。将杨简之学目为禅学的朱子也曾明确表示:“幸四明多贤士,可以从游,不惟可以咨决疑,至于为学修身,亦皆可以取益,熹所识者杨敬仲……可从游也。”(《朱文公文集》卷四十九《答滕德粹》)
①陈来. 宋明理学[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1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