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风吹流年,你的笑颜摇晃
天下没有不散之筵席,谁都无法逃避聚散,正因如此,才有那么多感伤离别的佳作传世。
那声声虫鸣,如叹息
周邦彦《拜星月慢·夜色催更》
夜色催更,清尘收露,小曲幽坊月暗。竹槛灯窗,识秋娘庭院。笑相遇,似觉琼枝玉树,暖日明霞光烂。水眄兰情,总平生稀见。
画图中、旧识春风面。谁知道、自到瑶台畔。眷恋雨润云温,苦惊风吹散。念荒寒、寄宿无人馆。重门闭、败壁秋虫叹。怎奈向、一缕相思,隔溪山不断。
大抵有才之人皆要受怀才不遇之苦。周邦彦亦不例外,那一日他被授予一个卑微官职,下放庐州,任期三年。瘦马踟蹰,夜色里充斥着一股绝望的黑。漫漫长路,仿佛有走不到头的艰难。
月色阴沉,几声更鼓把夜色催得更浓更重,夜间凉凉的露水不知何时垂落,将街上纤尘尽收。他在荒村客舍里落了脚,丛竹掩映下,屋舍内透出来的灯火似曾相识。仿佛就在不久之前,他刚与心上人秋娘在一个同样有着竹槛微灯的院落相识。那时候,仅四目相对的刹那,秋娘的笑容就如一束温暖而明亮的阳光,将他的种种烦忧驱散。
如今人隔溪山,鸿雁难到,鱼书不至。在冷清的客房里,他只能对着一幅秋娘的画像睹物思人。这画卷他是随身携带的,纸上容颜,绝色无双,灿烂若琼枝玉树,明艳如暖日明霞。秋娘的容貌可以与前朝的昭君、貂蝉相比,不遑多让。
秋娘容貌可以与昭君相比,而词人的身世更如昭君。此时此刻,他独自在这荒村敝院里,将重门掩上,听着秋虫的低吟从残破的墙壁里传出。佳人不在身边,更无知己可倾诉,唯有自思自念。多希望能听到秋娘的一声轻语,来将他内心的痛苦抚慰。
水也远山也遥,仍无法将他对秋娘的一缕相思阻隔。可惜,这隔着千山万水的心灵拥抱,并不能温暖寂寞的长夜。冷月无声,万籁俱寂,那一声声不曾间断的虫鸣声,便如周邦彦未出口的叹息。
这一阕词,沿袭了周邦彦“语淡情深”的风格。在平静的叙述中,将人的分分合合和命运起伏呈现出来,最终化作一缕悠长的情思,荡漾在词里词外,轻轻叩击着人的心灵。
花开不延期,人却总迟到
欧阳修《生查子·去年元夜时》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元曲之称绝者,不过得此法。”明代徐士俊认为,元曲中“称绝”的作品,都是仿效此作而来,可见其对这首《生查子》的赞誉之高。本词言语浅近,情调哀婉,用“去年元夜”与“今年元夜”两幅元夜图景,展现相同节日里的不同情思,如同影视中的蒙太奇效果,将不同时空的场景贯穿起来,写出一位女子悲戚的爱情故事。
陌上开花又一度,伊人身在何处?
去年如此,今夕又如此,只是不见了郎君。她依稀记得,去年元夜,人来人往,车水马龙,花市上点燃的灯盏,照亮了黑夜,令人恍惚觉得是白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多么美的意境。月亮静静挂在了柳枝上,他就是在这样清澈的傍晚悄悄出现,在她的耳边呢喃那些深藏在内心深处的言语,轻声细语怕惊动了淌在脚下的小溪,却不料让一阵阵潮红爬上双颊。
去年窸窸窣窣的情绪还缭绕在心怀,而今又到元夜时,月依旧皎洁如初,灯依然明亮如昼,以为君等在灯火阑珊处,奈何寻找后只是一场枉然,君果真不在了。我能奈何呢?只能眼见刚刚缝制的春衫,被泪染湿。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最是旧景惹人伤情。花开从不延期,人却总爱迟到。或许当初的一别,就是永生不得再见。
她只得和泪勾画着一笺一笺百无聊赖的词,在词中在回忆中殷切思念,只想用这些寻常的词承载自己过重的相思,淡淡地告诉遥远的爱人:我在远方,思君如常。真是“三春花柳妾薄命,六诏风烟君断肠”,即便是铁石心肠也泪流!
漫漫长夜,无尽思念
欧阳修《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1]处,楼高不见章台路[2]。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注释】
[1]玉勒雕鞍:嵌玉的马笼头和雕花的马鞍。游冶:出游寻欢。
[2]章台路:汉代长安有章台街,是长安妓院集中之处。后来常指歌妓聚居之所。
又是一个惹人愁思的季节。在这个暮春时节,我们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昨日还在枝头鲜妍明媚的花朵今朝就散落一地,微风一过,细雨一落,枝上就只剩绿叶了。此情此景,让那些敏感的女子在伤春的同时,不由得为自己易衰的容颜而感伤。
就像这首《蝶恋花》里的女子,就是在自叹身世。
重重庭院把她跟外面的世界隔绝了。三个“深”字叠用,把女主人公所居住的庭院的幽闭深远形容得形象至极。“深几许”是她的自问,亦是她的叹息。一眼望去,悬挂的帘幕一重又一重,数重之外是高低掩映的杨柳。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去,棵棵杨柳上仿佛笼了烟,罩了纱,让人更无法看到庭院的边际。
烟花巷陌停驻着豪华精致的马车,纨绔子弟终日聚集在此歌舞升平,以至于流连忘返,而她的薄情郎就在其中。每到黄昏,她登上阁楼极目远眺,只望能寻着他归来的身影,可是距离那么远,庭院这么深,她始终望不到那灯红酒绿的章台路,只能一次次失望落寞而归,独自度过一个个漫漫长夜。
暮春三月,狂风暴雨忽然而至。她自阁楼回来就将重门掩上,却无法锁住春意。再一次泪眼蒙眬,她伫立窗前痴痴地问在风雨中飘摇的花儿,是否她的宿命就像它们一样,再娇艳再妩媚终是无人欣赏,到最后只能独自坠落,无人叹息。她听不见回答,却看着一树一树的花朵被风雨吹散打落,飘满这深深的庭院,飘过了空荡荡的秋千架。
“首阕因杨柳烟多,若帘幕之重重者,庭院之深以此,即下句章台不见亦以此。总以见柳絮之迷人,加之雨横风狂,即拟闭门,而春已去矣,不见乱红之尽飞乎!”清代黄蓼园在《蓼园词评》将本词细细梳理,道出其逻辑之清晰明了,情意之层层递进,故有“自是一手好词”之评价。
但凡有情,就会痛苦
范仲淹《御街行·纷纷坠叶飘香砌》
纷纷坠叶飘香砌。夜寂静,寒声碎。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敧,谙尽孤眠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这是一个深秋的寂夜,萧瑟的秋风里,枯黄的树叶再也无法留在枝头,只能无奈地坠落,铺就了一地落寞,秋的气息就随着这落叶弥漫开来,染满庭院。夏末时侥幸留在枝头的几瓣残红也落了下来,淡淡花香仿佛在传递花对枝头的不舍。月华如洗,天边银河闪烁,小小的院落像是被笼罩在一层薄霜里。花荫深处,一座玉楼高高耸立,雕梁画栋,珠帘半卷,却空无一人,原来早已是人去楼空了。
范仲淹的这首《御街行》是他为数不多的表达个人微小情绪的词作之一。和诸多描写苦情相思的诗词作品一样,此首词亦是以女子的口吻写就。
自从离别之后,她就常常在这小院之中呆坐,任由思念从清晨蔓延到深夜。转眼之间,春去秋来。红衰翠减的深秋之景总是特别容易引人愁思。“夜寂静,寒声碎”,听着那落叶被踏碎的声音,她想到那渐渐逝去的青春年华,不知不觉就已经泪流满面。
窗外月华如练,久难入眠的她只好披衣而起,穿过那落红满地的花园小径,登上了园中的高楼。她还记得那年的一日,他们一起在这高楼上赏月饮酒,吟诗作对。可是如今那人已去,纵然月色再动人,人也早已远在千里之外。山水相隔,这一生恐怕再也无法相见了。
相思自苦,如今的她满心无奈,能做的也只有饮酒消愁。可是愁肠已断,就算再甘甜的美酒也终会化作苦涩的泪水,点点滴滴洒落在那已经被相思折磨得麻木不堪的心上了。
“残灯明灭”,桌上已是一片狼藉。所有的过往都在迷醉中鲜活起来,或许只有睡去,才能在梦中与他相遇,夜夜孤枕难眠,这痛苦滋味她实在不想一直品尝下去了。
世间之苦莫过相思,但凡心中有情,相思的痛苦就会无孔不入,浸入骨髓。只希望等到相逢那日,她那深锁的眉头能得以舒展,相思之苦也会随风散去。
鸿雁在云鱼在水,难通款曲
晏殊《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晏殊的《珠玉词》中多有相思语,却没有哪首词作能如这阕《蝶恋花》般,将无处安放的相思描摹得如此悠远、绵长。“蝶恋花”,花蝶依偎,蜜意柔情里带着一丝暧昧。晏殊此作亦不例外,它氤氲感伤,勾起人们的无限遐思。
菊花笼罩着轻烟,像是含愁;兰花沾着露水,像在哭泣。在这个秋凉如水的清晨,罗幕轻寒,晏殊独立院中,望着燕子双飞去,只觉情人远,天涯近;万物无情,人却太过多情。
暮暮朝朝,晏殊曾在无数个夜里辗转反侧,为多情苦。而明月毫不怜惜人的相思无眠,只顾着洒尽洁白的光辉彻夜照耀朱户。月有朔望,人有离合。月圆可期,人圆却杳杳。面对这一轮亘古明月,也难怪孤独的晏殊会怪它不谙离恨。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彻夜的相思之后,他仍旧斩不断这一份念怀,于是独自走上高楼。被一夜西风吹残的楼前碧树,恍若自己一夜相思,憔悴了的容颜。抬头眺望那条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的大路,这茫然阔大的景象似乎为缠绵纠葛的离思带来了安慰,使得此前的珠帘烟幕的颓靡气息也随之一扫而尽。
铅华尽洗,心头顿时空明,只是终究天涯路可尽,却不见天涯人。本期待红笺小字,能说尽相思意,但山长水阔,鸿雁在云鱼在水,难通款曲。再深的相思,也只能锁于心中,任它发了酵,酿成孤独的酒。
这一支《蝶恋花》,本是相思曲,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却单拈出“昨夜西风凋碧树”这一句,来论述学问人生的境界。当西风吹彻,碧树凋残,生命中繁华的一面开始落幕,这个时候的登高远望,便带着一种感悟的意味。尤其当登高之人望尽所有路途时,那种难以言说的空茫感受,正是对生命真相最初的领悟。
脉脉不语,却已诉尽一切
晏殊《踏莎行·祖席离歌》
祖席离歌,长亭别宴。香尘已隔犹回面。居人匹马映林嘶,行人去棹依波转。
画阁魂消,高楼目断。斜阳只送平波远。无穷无尽是离愁,天涯地角寻思遍。
十里长亭,铺满一地离别。那日,马踏烟尘,催人启行。行人孤身远行,居人则孤身而返,双方渐行渐远,却仍然频频回首,如此两相牵扯之下,已是情重难言。
在这样一场离别里,不知是离去的人更痛苦,还是留下的人更伤怀。离去的人奔向更远的远方,自去拼他的前程;留下的人则用违心的欢笑去迎更多的过客。或许,离别最伤情之处便在于此:两个人在为分离而心碎神伤时,却还有各自的琐碎生活要去应对。
这一阕《踏莎行》,也许只是晏殊在筵席上的即兴之作,却也是深谙了离别滋味的人才作得出来的抒情杰作,否则论者不会说它“足抵一篇《别赋》”。
看他在词中写行人设想画阁里的女子是如何为思念而魂消,是如何痴痴地望断高楼,其中的痛苦恐怕他也是感同身受。然而,晏殊不愿多提这情意中的遗恨委屈,而转笔去描绘日复一日的斜阳,以及延伸到天际的水波。
这便是晏殊的大气。
此番景象,浩渺苍茫,实已道尽了离愁之深广。所以,晏殊走笔至此,已经无话可说,只好发出深沉的慨叹:“无穷无尽是离愁,天涯地角寻思遍。”“无穷无尽”四字最是恰到好处,十足的浅白自然。一如情到深处情转薄,那愁情最浓处,亦无法再用那雅丽缥缈的词句来装点,唯有老实直白地道出。
他笔下的离愁,不似柳永那般哀恻凄婉,亦不如唐人那般快意洒脱,他是悲情不够彻底,放旷亦不见得彻底,只是想从缱绻深情中化出高朗格调,给这无穷无尽的离愁一方广阔空间,一如那晚照下的平波,辽远渺茫,脉脉不语,却已诉尽了一切。
当分离涌来,再没有后来
晏几道《虞美人·闲敲玉镫隋堤路》
闲敲玉镫隋堤路,一笑开朱户。素云凝澹月婵娟,门外鸭头春水、木兰船。
吹花拾蕊嬉游惯,天与相逢晚。一声长笛倚楼时,应恨不题红叶、寄相思。
都说,小晏这次爱上的歌女是如婵娟般的女子;都说,他的这次爱情的发生只在一眼之间。不过是一次寻常的打马出游,不过是隋堤上,他的一次偶然抬眼,她的窗子在那一眼的流光里恰巧开启。明媚朱颜仿佛聚集了三千里春光,小山词里于是有了“一见钟情”。他把她与所有美丽的事物写在一起,玉镫、朱户、素云、木兰……只是想告诉人们,她是多么值得珍惜。
月华似水般流淌,春水微漾粼光。一只只装饰华美的木兰船在灯光中摇曳,笙歌悠扬,小晏与西楼女子在木兰船上依偎,相见恨晚。此时小晏如庄周梦蝶,情迷心醉,不能自拔。一见钟情的爱情醺醉了多少痴儿怨女,幻梦待月西厢的情窦初开;执着于“人生若只如初见”的心动怦然;憧憬“月仙扶醉芳颊红”的羞赧,都应比不上小晏此时陶醉其中的彩蝶比翼、连理根生的缠绵。
如果故事就这样结束,那么世间会多一对神仙眷侣,少一位痴情词人。晏几道终归不是他爱情的编剧,他的爱情甚至不需要命运来安排,只要皇帝一纸任命便能决定他爱情的归宿。这次他要去的地方,叫长安。
长安长安,安住了太平盛世,却安不住一个人的爱情:“天与相逢晚。一声长笛倚楼时,应恨不题红叶、寄相思。”
爱情有两个天敌:时间与距离。
怕时间太长,长到你疲倦了爱我的心,也怕时间太短,短到你来不及爱上我。“天与相逢晚”,他和她的爱情败给了太短的时间。在一起的日子太匆匆,来不及让他们的爱沉淀。于是,一经别离,他们便这样如天涯陌路。当时间和距离一起拦在眼前,于是再没有后来。
这个故事没有结局,只有小晏的回忆。
在这悲伤里,思念令人苦
秦观《减字木兰花·天涯旧恨》
天涯旧恨,独自凄凉人不问。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1]。
黛蛾长敛,任是春风吹不展。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
【注释】
[1]篆香:一种刻制成篆文模样的盘香。
并不是所有的爱情都经得起等待,也不是所有的等待都会得到回应。等到心酸,等到断肠,独倚危楼,看飞鸿过尽,云中不见锦书来,这一颗心也终于空空荡荡,触目皆是愁。
等待得不到回应,深情就生了怨恨。秦观这首《减字木兰花》里的女子,就是带着怨与恨登上高楼的,离愁深重,思念漫长,所有的孤独和哀伤,只能全部抛洒到风里。全词词风清丽,又不乏情感的力度。
隔着“天涯”,不能朝夕相对,由此生“恨”。既是“旧恨”,实在是分别太久,相思入骨才有了怨恼。独上高楼本已是万般凄凉,竟连一个同情问候的人也不见,更是痛苦不堪。秦观虽遣词委婉,却又就近取譬,把女子的愁肠比作金炉里的篆香,皆是一样的曲折回环,并且,篆香渐渐燃尽,烟灰会渐渐断裂,这一形象自然诱人联想到女子盼人不归以致柔肠寸断的情景,李商隐那“一寸相思一寸灰”的名句,在此也得到了完美的诠释。
她心里的相思之意、惆怅之情那样深切痛彻,以至于“黛蛾长敛,任是春风吹不展”。女子深锁的眉头,连柔和的春风也无法抚平,只是终日困倚危楼,遥望天涯——定是在盼着那人归来吧!纵然有怨有恨又如何,终究还是盼着相逢,若到重聚日,笑颜必然绽放在脸上,内心冰封一样的荒凉也会瞬间消融,便如春暖花开一样。
可是她终究未能如愿。天上飞鸿过尽,雁过无声,竟连他的一封书信也没有捎来。思念令人憔悴,在这巨大的悲伤里,连取悦自己都会觉得疲惫,索性任由思绪向着更黑暗的深渊里沉下去,纵使人在高楼上,抬手可触月摘星,但那一颗心早已被困在忧伤的谷底。困倚危楼,此是人之困,亦是情之困。
滔滔江水是我不变的誓言
李之仪《卜算子·我住长江头》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滚滚长江奔流不息,一路浩浩荡荡直到东边的大海。痴情的女子伫立在岸边,望着江水流去的方向,看着宽阔的水流越来越窄,直到变成一个点,消失在天边。
她住在长江的源头,可是情郎住在长江的尽头。分开的日子,她没有一日不在思念另一端的恋人,明知在江水这端根本望不见那端,却还是日复一日地立在江畔极目远眺。愿这江水能把她无尽的相思带到他身边,让他知道她的心意。
虽无法相见,但他们至少同住在一条长江岸边,共饮这一条江上的水。她就这样安慰着自己,也许她打水时取了这一瓢,滑落的水滴正好流到江尾被他汲取。
长江水滔滔不绝日夜奔腾,似乎永远都不会停下来。恨不能见的相思之情如这江水般绵延不绝,大概也没有停止的一天吧。“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江水既不能枯竭,对情郎的相思自然也不会熄灭。“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江水不休与思君不见的恨不止类比,更显相思之长之久。
她注视着这浩浩荡荡的江水,暗暗许下永不变心的誓言,心中却还是因为不能与他相见而惆怅苦闷。但愿他对我的相思也像我对他那般深重,但愿他不会辜负了我的一片深情,而我也定不会辜负了他的情意。“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这两句与顾夐《诉衷情》里的“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成了流传千百年的经典咏情名句。
毛晋在《姑溪词跋》中写道:“姑溪词多次韵,小令更长于淡语、景语、情语。至若‘我住长江头’云云,直是古乐府俊语矣。”对此词评价之高可见一斑。
愁绪划破了天空
万俟咏《长相思》(二首)
雨
一声声,一更更。窗外芭蕉窗里灯,此时无限情。
梦难成,恨难平。不道愁人不喜听,空阶滴到明。
山驿
短长亭,古今情。楼外凉蟾[1]一晕生,雨余秋更清。
暮云平,暮山横。几叶秋声和雁声,行人不要听。
【注释】
[1]蟾:传说月中有蟾蜍,所以称月为“蟾”。
这两首《长相思》,一篇题为《雨》,一篇题为《山驿》,前后彼此联系,都弥漫着浓浓的愁绪。词中多用叠字,或一个词重复出现,读来极富音乐美感,仿佛那丝丝缕缕的愁绪,随着读词的声音从心底流出来,又从听词者的耳朵钻进心房。
一声声,一更更,窗外的雨声断断续续,又从不曾真正停止。一滴落在屋檐上,沿着屋瓦成股地流下,如潺潺的溪水;一滴落在碧绿的芭蕉叶上,像小锤敲着鼓面;一滴落在词人的心中,无声无息,却透心冰凉。
夜不成眠,只好起身点起一盏孤灯,静静地听着窗外的雨肆意滴落,淋湿了词人的心。辗转无眠,又不成梦,耳边尽是滴答滴答,心绪愈发凌乱了。这无情的雨哪里会管人爱不爱听,自顾自地下着,拍打着台阶,一直到天亮方肯罢休。
天亮之时,词人收拾行装,又一次启程。长亭蜿蜿蜒蜒,从古至今,见证了多少生离死别,又有多少人儿依旧站在那亭中等待着远游之人归来?
词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将目光转向天边。悬挂在屋檐边的月亮,似乎也被这连绵不绝的秋雨冻僵了。秋雨过后,碧空如洗,天高地阔,远处的群山尽收眼底。可是连这一片空阔,也充满了苍凉之感。远方传来大雁凄凉的叫声,划破了天空的宁静,伴着风卷落叶的瑟瑟声,钻进词人的耳朵。词人不想听那雨水滴落的声音,但雨还是点点滴滴落了一夜;不想听那大雁凄厉的叫声,但大雁怎会体谅词人心中的愁苦?
这两首词,一写雨之愁,一写羁旅之愁,但愁苦谁又不曾体会过?词人写词以排解心中的苦闷,却惹得更多读词之人愁上心头。词人说:“几叶秋声和雁声,行人不要听。”此刻,怕是要说一句“万俟咏之《长相思》,众人不要读”吧!
明明知道相思苦
李清照《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
红藕香残玉簟[1]秋。轻解罗裳[2],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注释】
[1]玉簟(diàn):像玉一样精致光滑的竹席。
[2]裳(cháng):古人穿的下衣,泛指衣服。
明知是苦却让人甘心受之,除了救命的良药,就是相思了。苦亦不弃,看上去颇有几分呆气。李清照这首著名的《一剪梅》里,便展露出了十足的呆气。
双十年华,又成婚不久,李清照一心盼着能与爱人朝朝暮暮长相厮守,又不得不面对分别。红藕香残秋色渐浓,日夜思君望穿秋水,这一等便等到了菡萏香销、碧荷凋残。
全词开始交代了时节,萧索秋意引发的离情别绪也随之倾泻而出。红藕谢了,竹席凉了,秋意浓了,他却不在身边。闺愁无从消解,秋凉无人温暖。索性出外聊以解闷儿,词人连侍女也没带,独自一人去了湖边,她怕沾湿衣裙,就轻轻解去绫罗外裳,任这艘木兰舟载着自己在湖面飘荡。
等到天黑月满,李清照独上西楼,回雁穿云破月,几声长鸣,不知传的谁家书信,寄的何人相思?月圆人不圆,离情更厚。
美好的年华如落花流水般消逝,却不能与丈夫共度,真让人伤怀。“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一句构思独特,她由自己推及对方,便知相思是双方面的,赵明诚也同样受着相思之苦,两人情爱之笃顿现,那份默契坦然的心心相印,羡煞旁人。感伤无处排遣,紧皱的眉头刚刚舒展,思绪就涌上心头,实是“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上阕中并无明显字眼,却句句包孕离思,显得不落俗套;下阕坦言相思,又以独特的构思呈现出来,更见词人机杼之心。女词人没有刻意压制自己的情绪,感情肆意流露却不显黏腻。清代梁绍壬说上阕开篇七字“便有吞梅嚼雪,不食人间烟火气象”,并非过誉。《一剪梅》有想念有愁思,无纠缠无抱怨,纵使相思彻骨却不失清爽,恰如易安本人。
最好的故事都难以言喻
姜夔《江梅引·人间离别易多时》
人间离别易多时。见梅枝,忽相思。几度小窗幽梦手同携。今夜梦中无觅处,漫徘徊,寒侵被,尚未知。
湿红恨墨浅封题。宝筝空,无雁飞。俊游巷陌,算空有、古木斜晖。旧约扁舟,心事已成非。歌罢淮南春草赋,又萋萋。漂零客,泪满衣。
人生聚少离多,似乎短暂的相聚过后都是更漫长的分离。如今又看到梅花盛开,知又是一年冬来到,梅花幽香如故,词人的心却又添沧桑。词人还清楚地记得那两次分别的时候,枝头的梅花开得也是这般烂漫,此后每每看到梅花,都会想起她清澈的眼眸。
在梦里,词人经常与她相会,美人对镜梳妆的样子令人魂不守舍。握着她的手临窗作画,画的正是那窗外飘零的梅花。可是,今夜的梦中,却觅不到佳人的踪影,词人从梦中失落地醒来,呆呆地望着被清冷的月光披上轻纱的房间。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寒意袭被,不觉悲从中来,于是起身下地,在月光中来回地踱着步,以打发心中的空虚寂寥。
看着闲置的古筝,落上了厚厚的灰尘,当年的琴声早已消失在蹉跎时光里,他湿着眼眶展纸磨墨,把相思之苦写成书信。泪水一点一滴,落在砚池中,和墨汁交融在一起,落在红笺上,晕开了字迹。但这和泪写就的相思,却没有鸿雁为他传递,这份苦痛折磨,注定还要他独自承受。
犹记得当年离开时,美人拉着他的手再三叮嘱:“一定要记得回来!”如今词人信守承诺,故地重游,但对方早已不在原地等候。古树仍然留在原地,然而昔日的恩爱情侣已散去无影,至于当时泛舟游湖时许下的约定,只怕更是早已被忘记。
天下没有不散之筵席,谁都无法逃避聚散,正因如此,才有那么多感伤离别的佳作传世。姜夔这首词里描绘了的对人生境遇的无可奈何和飘零之感,感人肺腑,尤其一句“几度小窗幽梦手同携”,更使人想起苏轼《江城子》中一句“小轩窗,正梳妆”。有生离,也有死别,不知多少人为此落泪。眼泪成诗,难免“湿红恨墨浅封题”。
青泥壁上写相思
无名氏《浣溪沙·剪碎香罗浥泪痕》
瓜陂铺题壁
剪碎香罗浥泪痕,鹧鸪声断不堪闻,马嘶人去近黄昏。
整整斜斜杨柳陌,疏疏密密杏花村,一番风月更消魂。
几杯浊酒一饮而尽,离愁别绪依旧不减。没有纸墨在身,他颤悠悠地踱到瓜陂铺陈旧的青泥壁前,用随身携带的篦刀,一笔一画,刻下了这首词来抒发内心的抑郁愤懑。
相聚总是太短,离别却久到遥遥无期。两个人难舍难分,情不能已。分别的情话讲到一半,泪水已打湿了衣衫。从怀中掏出伊人往日赠送的香罗绣帕,抬手轻轻为她拂拭脸上的泪水。她那哭红的眼眶,挂满泪痕的香腮,楚楚动人。只是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重见,想到这些,他亦哽咽不已。正此时,又有鹧鸪的鸣叫声一阵阵传来,愁煞人心。
多情自古伤离别。两人依依惜别,从朝阳升起到夕霞漫天,待到伊人不得不行,天色已近黄昏,他这才转身离去,不忍回头再看。声声马嘶,尘土飞扬,他在黄昏暮色中打马而去。
漫长的旅途,一个人形单影只,更觉内心空荡万分。道路两旁遍植杨柳,这一段路旁整齐排列,井然有序,下一段路旁又是杂乱纷呈斜伸而去,就像他行路时的心情,时而空虚漠然,时而纠结莫名。再往前一段,便是遍地杏树的村落。疏疏密密的杏花开得艳丽热闹,在醉人的春色里最是抢眼。面对这般美景,他却只能独自欣赏。况且时光如水,妖娆繁花终会零落成泥碾作尘,一朝春尽花容老。
明月升上天空时,他行到瓜陂铺,停顿下来稍作歇息。如今只剩清风、明月、杯酒与己为伴,再多的苦痛、不舍,都无济于事,无处诉说。
这首词被刻在蔡州瓜陂铺的青泥壁上,从而流传了下来,然而词人并未留下姓名。虽是出自无名氏之笔,出自于一块青泥壁上,但诗词本身的光辉终是难掩。暗想主人公用篦刀一下一下地把词句刻在墙上,仿佛同时也是刻在了自己心上,离别的苦痛,恐怕便是刀削针刺也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