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后来,谢邀便开始悄悄地追何小遇了。
谢邀那时正在闹离婚,虽说与妻子已经分居了,但离婚手续还没有办。何小遇那时刚大学毕业,人长得清纯而美丽。在一般人的眼中,两人各方面的条件差距很大,可谢邀竟全然不顾,很认真地向何小遇求爱。
谢邀的举动曾经让何小遇惊讶不已,但心里却忍不住一动。毕竟,女人在内心里总是希望被别人爱慕的,哪怕那人曾经是被自己忽略的。但是,他们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了,成长经历、教育背景,几乎毫无共同之处。难道真能走到一起吗?
何小遇曾在私下里认真考虑过这件事,觉得还是不可能。原因倒也不是那些外在的条件之类,而是因为她根本就不喜欢谢邀。在谢邀面前,何小遇一点也没有心动的感觉。要是自己在一个男人面前连心跳都跟平时一样,那还算是爱吗?
为了不让谢邀难堪,何小遇很委婉地拒绝了,理由自然是自己已经有男朋友了。虽然那时她早已经与李牧分手了,但何小遇还是把自己与李牧一起出去旅行时的照片拿出来给谢邀看,作为两人依旧情深意长的证据。
谢邀盯着照片认真地看了大半天,忽然说,这照片是谁拍的?用光和角度都不讲究,把人都照灰了。然后很热心地建议道,下次我来给你拍照片,保证可以达到上封面的水平。
何小遇以为,只要自己很明确地拒绝,谢邀就应该适可而止、知难而退了。因为两人毕竟是同事,这样的事情处理不好,肯定会影响彼此在单位里的形象的,也难免会让人说三道四。谁知谢邀却是这么一副不管不顾、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做派。
谢邀追求何小遇的方式也有些与众不同,那就是不停地说话。何小遇以前从没有意识到,原来他竟然这么能说。谢邀跟何小遇讲自己从前的事,说他虽然家境不好,却从小就是个上进、有主见的孩子;说他几岁开始上学,在学校读书的时候怎么遵守纪律,是老师和同学眼中公认的好学生。
谢邀说,我现在的样子你能看出我从前有多听话,有多乖吗?
何小遇便笑,说看不出来,还以为你一生下来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呢。
谢邀也笑,说我自己也知道现在的状态不好,可不这样根本就不行。
于是,谢邀便说起自己怎么连高中都没有毕业便退了学,从此失去了大好前程。虽说现在许多大学毕业生还不如他呢,但是,在十七岁的时候便一眼就能洞穿自己的未来,还是让他至今仍然耿耿于怀。
谢邀出生在月城西街的狗耳巷。狗耳巷,顾名思义,既狭窄又曲里拐弯的,一直是月城的平民区,谢邀就是在那里长大的。街上早年聚居着一群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到月城谋生的外地拾荒人,房子便是那些拾荒人在匆匆忙忙间搭建起来的。虽然低矮狭小,像蚁窝似的密密地靠在一起,寒碜得让人丢脸,但到底是个家,总算是在月城扎下了根基。于是,便密密匝匝稳扎稳打地过起了日子。
如今,那里的房子虽然大都翻盖修补过,到底是在过去的根基上,看起来依旧破破烂烂的。房子的朝向也不对,哪儿有空就在哪儿盖间屋子。初来乍到的人常常会被弄得分不清方向。
那里的住户也大都是当年拾荒人留下的后代,以前或许也在厂里做过,效益不好,又遇上下岗,便又拾起祖上传下来的手艺。当然不是再去拾荒,那已经不是他们这样的城里人做的事了。于是便在巷子口开起了五金店、杂货铺,或者是开个小吃店什么的。也有做小生意的安徽人、苏北人,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吃皮肉饭的女人,租这里的房子,与他们混杂在一起。
从小,谢邀就是在狗耳巷里厮混着长大的。一字排开的香烟店、挂着透明门帘出租影碟的碟屋,还有那些从屋檐里伸出块肮脏布幡的面馆、小吃店,都是他每天放学之后在里头进进出出的地方。谢邀和几个背书包的小学生一起,被人吆喝着、咒骂着,在肮脏的水泥地上摸爬滚打。一群人跟在那些轰隆隆折进去又开过来的没有牌照的马自达的后面,大声呼喊着。但是,他们的锐叫声很快便湮没在狗耳巷灰蒙蒙的天空里,就像是墨水被宣纸吸了去似的。
等到他们的叫声终于能盖住狗耳巷里隆隆的噪音,可以把街上更小的孩子打得哇哇乱叫,就连从街边的门面房里冲出来的举着大拖把的女人也追不上他们的时候,他们便站在远处得意地哈哈大笑。于是,女人便气咻咻地去找他们的父母告状,一件件地数落着这些坏小子们惹出的麻烦事。有时,父母会当女人的面抽出根擀面杖或者拾起地上的笤帚疙瘩,劈头盖脸地打过来。这一次,他们不敢跑了,只是低头敛眉地站在那里,任由父母打骂。
因为有别人在一旁看着,父母出手自然比平时要重。而且,打着打着便真的动了气,家里的、外头的,各式各样的烦心事已经够让人操心的了,现在他们还这么不知好歹给自己添乱,让邻居瞧不起。因此,手上的力气不由又加重了几分。
有人见状,便说,算了算了,这次就算了,要是再有下次,一定打断他的腿。也有的女人根本不为所动,骂骂咧咧地走了。见她们离开,父母这才叹口气住了手。
虽然刚挨了父母的打,他们却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张嘴号啕大哭。只是低声哽咽着,就连眼泪也流得十分节制,尊严地站在那里,像个大人似的。毕竟,他们已经是中学生了。
那时,上中学都是按照学区划分的。谢邀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没什么文化的工人,一辈子没求过人。而且,就是他们愿意求人,也不知道应该求谁。虽说那时候谢邀的学习成绩不错,却硬生生给耽误了。谢邀至今一谈起那段经历,依然有些愤愤不平。
谢邀上的那所中学是出了名的乱。学生们都知道自己将来肯定考不上大学,所以从不把学习当回事,打架斗殴成了家常便饭。要不就是早恋,男女学生厮混在一起。常有女学生的肚子大了,结伴去流产的消息传出来,当事者似乎都没有什么羞耻感。
学校的老师对这一切早已经见怪不怪,也不认真管束。再说,现在的学生哪里是容易管的?稍有点过火的行为,便有家长找上门来,要不就是跑到教委去告状。这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事,虽说是学生们自己闹的,要是真的追究起来,这教书育人的责任却是不能不负的。因此,只要不是闹过了头,难以收场,学校里对这些事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之任之。老师们每天踏着上课铃声进课堂,然后背书似的讲完课,也不管底下的学生是不是听懂了,反正应付完差事了事。
然而谢邀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也从不自暴自弃。谢邀是班里的班长,不仅上课认真听讲,作业认真,还是学校里各种大大小小课外活动的活跃分子。谢邀又是那种有眼色、讨人喜欢的性格,几乎所有的任课老师都喜欢他。班主任曾经半开玩笑地拍着他的肩膀说,今后的希望全寄托在你身上了。每当这时,谢邀总是感觉浑身热乎乎的。
但是,谢邀虽然受宠,却时常能从老师的眼神中看出些犹疑来。那是不信任的目光,因为别无选择而不得不对他寄予希望,却又对这样的希望多少有些不信任。每次见到这样的目光,谢邀总是忍不住有些气馁。因为他也和他们一样,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就为了这样的目光,他曾经暗下决心,一定要做出点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让大家瞧瞧。
谢邀的父母从不管他的学习如何,也没有人督促他,甚至连个对他发号施令的人都没有。每天的功课总有些不松不紧的样子,谢邀虽然认真努力,却总能发现有许多东西是自己根本就不会的。每次考试时,谢邀的成绩在班上虽然算不上差,但他知道自己欠缺的地方还很多。可是,这些欠缺的东西却是没有办法补救的,不是他不愿意补,而是根本就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老师们虽然对他寄予厚望,却总有些像儿戏似的,也没有人专门给他吃小灶。再说,他们又凭什么给他吃小灶呢?说到底,并没有谁真正在意谢邀的前程,只有他自己才是最关心自己的。但是,他却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谢邀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惶惑之中。
谢邀开始失眠,整夜睡不好觉。他担心总有一天,自己也会变得和那些差生们一样,落入破罐子破摔的境地。
然而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
一次,谢邀和班里的同学一起到附近的工厂参加社会实践。带队的班主任临时有事离开了,便吩咐谢邀负责班里的纪律。一名学生见老师不在,拿了一卷铜丝藏了起来,打算离开的时候偷偷带走。没想到却被车间里的师傅发现了,最后告到了老师那里,说是有人偷东西。
工厂就在学校的隔壁,平日里就经常少这少那的,他们早就怀疑是学校里这群不学好的学生干的,只是因为没有证据,只好作罢。这次终于抓到了把柄,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嚷嚷着要把偷东西的学生送到派出所去。谢邀平时与那个学生的关系不错,再说为了一卷铜丝就担了个偷东西的恶名,总有些小题大做。于是,便想替他说情。
谢邀走过去对班主任说,他知道这事。谢邀原本以为班主任会看在他的面子上,放过那个学生。没想到他刚说完,平日里对他十分器重的班主任竟当即拉下了脸,说,什么?原来是你们合伙作的案?那你也应该到派出所去说说清楚。谢邀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委屈,当即与班主任吵了起来。
偷铜丝的事后来虽然不了了之,但谢邀却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
谢邀平时因为成绩好,一直是老师的宠儿,在同学的眼中,也颇有些威望。没想到这次班主任竟然如此不给面子,让他在众人面前丢丑。谢邀越想越生气,第二天便写了退学报告交了上去,不再去上学了。谢邀写退学报告多少有些赌气的意思,他是想让班主任知道,自己受了多大的委屈。
交了退学报告之后,谢邀便有些后悔了,但是碍于面子,依旧不肯服输。如果这时班主任能登门了解情况,哪怕只是打个电话,给他一个台阶下,谢邀也就不打算再坚持下去了。但不知怎么,一个星期过去了,依然一点动静也没有。平日里对他十分器重的班主任似乎一下子把他给忘了,就好像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他这个人似的。谢邀忍不住又羞又气,越发不愿意再去上学了。
见谢邀不声不响地退了学,父母虽然十分意外,却并没有多说什么。谢邀也不肯多加解释,只是瓮声瓮气地说不想上学了,再问,便不吭声了。谢邀虽然从小在父母身边长大,却总像是与他们隔山隔水一样遥远。家里共有兄妹七个,谢邀排行第四。因为孩子多,父母的任务似乎就是让他们吃饱喝足,至于其他的事情就管不了那么多了。谢邀从小便是在众人的忽视中长大的。在谢邀的记忆中,他从没有与父母有过什么亲昵的举动,小时候甚至没有人带他洗过澡。
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学校里组织打防疫针,谢邀不知怎么就是死活不愿意打。几乎所有人都认定谢邀不肯打针一定是因为怕痛,班上的同学甚至因此嘲笑他是胆小鬼。只有谢邀自己才知道,自己并不是怕痛,而是因为担心打针的时候露出胳膊上厚厚的污垢,这才宁愿被人嘲笑,抵死拒绝的。
后来,谢邀曾把原因告诉过父母。谁知母亲只是在谢邀的后脑勺上不轻不重地掴了一巴掌,便把他扒拉到了一边去。骂他都这么大了,连干净邋遢都不知道。就好像谢邀没有换洗衣服,没有人带他去洗澡,全是他自己的原因造成似的。
谢邀为这件事曾经委屈得号啕大哭,之后终于要了零钱,独自一人去澡堂洗了个澡。自从这件事发生之后,他便再没有与父母分享过任何秘密。谢邀觉得自己就是从那时候开始长大的,他知道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都必须依靠自己,绝不可能从任何人那里赢得同情。
如今,谢邀的几个哥哥姐姐都已经结婚成家了,整天忙于自己的事,日子过得艰难而忙碌。谢邀还有三个弟弟妹妹,父母已经有些老迈了,操持这个家都有些力不从心的样子,哪有闲工夫去管他退学之后的隐情?谢邀直到后来才知道,在他交退学报告的那段时间,班主任恰好生病住进了医院。等到病好出院之后,曾经派人四处寻找过他,但谢邀那时早已经对上学没有兴趣了。
于是,谢邀就这么不明不白地退了学。那一年,他还差两个月满十七岁。
退学之后,谢邀在家中吃了半年闲饭。在这半年里,谢邀从一个好学上进的少年,一下子变成了众人眼中好吃懒做、不学好的毛头小伙子。周围的人开始用那种犹疑而警惕的目光看着谢邀,时常担心他会干出点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情。这样的目光开始的时候还有点让他感觉恼火,但很快便习以为常了。而且,谢邀发现,这样的目光显然是把他当成是个人物来看的,至少已经承认了他的力量。这也让他忍不住有些兴奋。
现在,谢邀再不需要每天早早起床去上学,再不用因为担心自己的学习成绩而睡不着觉了。原本虚无缥缈的未来一下子变成伸手可触的实实在在的东西,虽然失去了惊喜,却也让人有一种猛然间落到实处的踏实感。而且,谢邀很快便体会到了破罐子破摔的乐趣。
谢邀每天差不多有一多半的时间都是在睡觉。早上醒来的时候,家里已经没有人了。父母去上班,弟弟妹妹们也已经上学去了。桌子上有他们留给他的剩饭,用网罩盖着。现在虽然早已经醒了,谢邀依旧躺在床上发愣。外面的阳光很明媚,在屋子里也能感觉到那种温暖、怡人的气息。要是在以前,这个时间他肯定早已坐在教室里了。现在他不需要上学,起床也就变得没有什么意义了。
因为家里人多,平时屋子里总是满满当当的,这时却显得出奇地空旷。旧家具上积年的尘土味和桌子上的稀粥、咸菜的味道裹挟在一起,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谢邀歪着脖子皱着眉头慢慢地嗅着,很快又有了睡意。于是,便翻了个身,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偶尔,遇上父母休息的时候,见谢邀一副没出息的样子,自然没有好脸色,总是故意弄出乒乒乓乓的声音,恶声恶气地叫他的名字,大声地唠叨着。于是,谢邀便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起床,在他们的抱怨声中懒懒散散地吃早饭。
稀粥这会儿早已凉了,喝在嘴里根本不像是食物,而像是完全不相干的别的什么东西。因为睡觉睡多了,他并不觉得饿。谢邀坐在那里发了一会儿愣,打了个饱嗝,忽然猛地放下碗,把筷子重重地拍在桌子上,然后转过脸皱着眉头对父母说,吵什么吵?烦死了!
见谢邀发脾气,父母一愣,当即闭了嘴。这个儿子他们从小就弄不懂,不知道他整天在想些什么,现在越发不明白了。谢邀从小就不爱说话,跟父母更是没有话说。无论问他什么事,总是一声不吭。实在被逼急了,也只有简短的几句话。
因为谢邀总是这么一副不耐烦的样子,父母常常气得忍不住打他。但是,打也没有用。而且,他似乎根本就不怕打。别的孩子挨打的时候总是撒腿就往外面跑,谢邀却总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连脸上的表情也没什么异样。巴掌打在身上,就像是落在一大团脏棉花上,被吸了去似的。父母见他这样,越发来了气,一边打一边气咻咻地骂,真不该生下你,当初怎么没把你放在尿罐子里闷死?
但是,下次再遇上点什么事,谢邀依旧梗着脖子,无论对他说什么都爱答不理的。无奈,父母只好暗自叹息着作罢。后来,听人说谢邀在学校的学习成绩很好,表现不错。他们嘴上虽然不说,心里却是高兴的,再看他时的目光便变得柔和起来。谢邀自然早已意识到了,却故意装作没有看见,依旧沉着脸不说话。
他们原以为谢邀以后会有些出息,暗暗对他寄予希望,没想到现在却这样不明不白地退了学。又正是这种半大不小的年纪,出去找工作吧,人家嫌他年龄小,还没有成人。可这整天窝在家里吃闲饭,也不是长久之计啊!父母有些犯愁了。
谢邀的身体,在这半年里忽然突飞猛进地成长起来。身高一下子蹿出好几厘米,脸上的胡须也开始冒了出来。除了看起来还有些纤瘦,走在大街上的谢邀完全是一副成年男人的模样。在深夜里,谢邀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动。
开始有女孩在身后悄悄打量他,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与他搭话。谢邀转过身来,发现那个平时总喜欢在街上转悠的女孩正站在路边的树荫下笑嘻嘻地看着他。见谢邀转过脸来,女孩并不像那些女中学生似的羞涩紧张,躲躲闪闪地遮掩自己,依旧大胆地注视着他,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
谢邀犹豫了一下,便走了过去。
女孩长得清瘦而黝黑,穿一条松松垮垮的牛仔裤,枣红色的低领T恤衫裹着两只浑圆的乳房。女孩在那一带颇有些名气,以胆大而闻名,据说不管什么事都敢做。谢邀对着女孩笑了笑,说,我认识你,但是你不认识我。
女孩看了他一眼,摇摇头说,这没有什么稀奇的,这条街上的男人都认识我。不过我也认识你!你不就是中学里的那个班长吗?
谢邀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说中学里的班长多着呢,你怎么知道我是哪一个?
女孩懒洋洋地伸出手,把额前的头发捋到耳朵后面,低下头一根根地打量着自己殷红的手指甲。忽然抬起眼皮,十分尖锐地看了他一眼,说,行侠仗义、为朋友连学都不上的班长能有几个?
因为吃惊,谢邀一下子愣在那里,问,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女孩说,你还不知道吗?你的事半年前就在街上传开了。
因为骄傲和感动,谢邀的脸上慢慢顿时腾起一小团红润,半天说不出话来。女孩见状,忍不住甩着头发,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不久,女孩便成了谢邀的女朋友。
自从有了女朋友之后,谢邀便一反常态,几乎整天不回家。以前因为他总是待在家里无所事事而生气的父母,又开始担心他在外面闯祸而惴惴不安了。但是,他们都是那种心宽淡薄的人,每天家里家外又有忙不完的事。见不着谢邀的面,便多少把他给忘记了。而且,他们都已经老了,虽然在谢邀面前少不了还要唠叨几句,但儿孙自有儿孙福,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谢邀很快便与那个女孩陷入了热恋之中。
女孩比谢邀大一岁,初中还没有毕业便退了学。那时候,两个人都还处在身体迅速成长的时期,表面上看起来已经是大人了,心智却依旧停留在原来的状态。身体似乎每一分钟都在发生着变化,既惊悚不安,又羞羞答答。他们就像是从懵懵懂懂的半睡眠状态被人推醒了,一下子被抛在这个硕大无朋又难以把握的世界面前。一切都是那么出人意料,陌生而新奇。但是,欲望却在他们的身体里猛然间长大了。那些像黑暗一样无边无际、深不见底的欲望,让他们既激动不安又羞愧难当。他们几乎被这些突然而至的欲望给吓住了,因为不知所措而妥协着、放纵着。
他们在黑暗中激烈地撕扯着、呻吟着。快乐尖锐得让人几乎有些承受不起,必须要做点什么心里才能踏实些。女孩叼住谢邀胸脯上的一小块肉,只一眨眼的工夫,那肉已经变成了一团血红色。因为疼痛,谢邀用力将女孩推到一边,顺手在她的脸上掴了一巴掌。女孩也不示弱,一翻身便把谢邀掀到了地上。于是,两个汗淋淋的身体重又撕扯起来,就像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分不清是谁的拳头,在黑暗中发出一声声重浊的扑扑声,直到精疲力竭地败下阵来。两个人躺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喘着气,大半天一动不动。这时候,他们常常觉得自己是生活在荒无人迹的孤岛上,整个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人,因为无处可逃,无论是亲人还是仇人,都必须在一起。这样的感觉让他们前所未有地亲密、相爱起来。
那段时间,谢邀感觉自己十分幸福,因为那个女孩,整个世界忽然一下子变得灿烂、美好起来。但是,他在很长时间都弄不明白女孩的一些奇怪举动。比如,女孩经常会在深夜里哭泣。谢邀问她为什么哭?女孩总是摇摇头,说不知道,但就是想哭。
女孩的哭声在深夜里听起来就像是在与隐藏在她身体里的某个隐秘角落中的人倾心诉说,因为彼此操着完全不同的语言,因此无论女孩怎样咿咿呀呀地尽心尽力,仍然谁也听不懂谁的话。于是,女孩便有些不耐烦了。抹抹眼泪发一会儿愣,忽然翻过身来疯了似的与谢邀做爱。
那时候,他们几乎整天厮混在一起。谢邀经常会被女孩的疯狂吓住。每次与那个女孩做爱,谢邀都会有一种要被吃掉的感觉。女孩健康而微黑的身体就像是某种动物,灵敏而润泽,充满着活泼泼的欲望。女孩的嘴唇、手指,身体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像是章鱼的吸盘,因为饥渴难耐而变得焦灼而疯狂。谢邀时常会觉得女孩的欲望就像是一个无底洞,永远也满足不了的样子。除了和谢邀在一起,女孩也与别的男人睡觉。刚与谢邀从床上下来,就急吼吼地跑到别的男人那里,等不及似的。
谢邀曾经拼命阻止过,找各种借口不让女孩离开。但他很快便发现,这么做根本就不起作用。女孩这时候看起来就像是一头困兽,如果谢邀不让她离开,她即便不把他撕碎,也会把自己弄伤的。但是,就是这样的疯狂似乎也不能让女孩平静下来,女孩变得越来越狂躁不安。
有一次,谢邀无意中发现女孩身上的伤痕,一块块瘀青像刺青一样,展示着各种诡秘的图案。谢邀伸出手指,轻轻触碰着,忍不住心疼地问,痛吗?女孩虽然痛得皱着眉头咝咝地抽着气,却仍然很坚决地摇了摇头。
开始的时候,谢邀还以为那是被哪个男人打的,直到后来才发现,原来是女孩自己弄上去的,是被某种钝器敲击的结果。谢邀看见女孩一个人在深夜里拿着锤子、石头,或者是别的什么尖锐的器具,砸自己的身体。沉闷的敲击声在暗夜里听起来,就像是某种神秘而隐蔽的仪式,迟滞而惊悚。
谢邀连忙冲上去一把抱住女孩,夺下她手里的东西,说你到底要干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女孩推开他,轻轻地笑了笑,说我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可是只有这样我才会觉得好受一点。
谢邀在深夜里含着泪抱住女孩冰冷的身体,忍不住百感交集。这是他的初恋,谢邀发觉自己真的很喜欢这个女孩,喜欢她的身体,喜欢她的欲望,甚至喜欢她莫明其妙的疯狂。谢邀觉得自己愿意为她做一切事,甚至愿意为她去死。为了那个女孩,他曾经很认真地出去找工作,打算负起一个男人应尽的责任。谢邀对女孩说,我要娶你,不让你像现在这样。
女孩听了,只是笑笑,什么也没有说。然而等到谢邀终于在工厂找到工作的时候,女孩却离开了他,很坚决地跟别的男人走了。因为这件事,谢邀曾经伤心失望得想自杀。那段时间,他像疯了似的整夜在街上四处游荡,希望能找到那个女孩。但女孩就像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似的,一下子消失了。
一年之后,当女孩在街上重新出现的时候,谢邀忽然发现,原来他一点也不懂她,就像他也不懂自己一样。但是,在这一年里,肯定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再次回到街上的女孩就像是换了一个人,身体几乎胖了一圈,人也变得安静、沉默起来。
女孩虽然依旧像以前一样闲混着,但举止却显得有些迟滞,看起来就像是个经历过磨难的妇人。而且,脸上的表情总显得十分胆怯,就像是一条被打怕了的狗。谢邀曾经在街上拦住女孩,问她这一年去了哪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女孩却只是冷漠地推开他,继续一声不吭地向前走。
谢邀一点也不明白,以前到底是什么事让女孩如此痛苦不安。现在,他依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让女孩如此恐惧和冷漠。而且,女孩看他时的表情就像是面对陌生人。谢邀知道,即便女孩不跟别的男人走,他们早晚也会分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