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化干戈为玉帛

随着四川军政府的成立，居住在成都城中城——少城中的数万满人，日日处于心惊肉跳中。原先一生下来就有一份终生俸禄享用的他们，随着辛亥革命的成功、清廷的倒台，俸禄没有了。在整天提笼架鸟、茶馆进酒馆出的日子中，他们早就将马背民族剽悍、勤劳等优良品质销蚀，变得一无所长，没有任何生计的他们，生活不仅一下子变得十分困难，而且，更可怕的是，全国有些地方发生了排满、诛杀满人的事件。这样，他们势必想到尹昌衡在当上军政府都督、诛杀赵尔丰之后，会不会改变策略，废除蒲殿俊与赵尔丰签订的优待满人的条约，甚而进攻满城，诛杀满人？

玉昆将军虽然已经尽其可能地做了布置，但他仍感到随时有被瓮中捉鳖的可能，于是，在这个寂如坟场的晚上，他在将军衙门召集他所有的谋士、部属里开会。第一个议题是分析形势。

形势之严峻，是任何人都可以感觉到的。玉将军作了开场白后，会场上是短暂的沉默，气氛凝滞。摇曳的烛光里，看得分明，玉昆将军五十来岁，脸黄，颔下无须，身着标准的满族服装，身材瘦高，腰上束根板带，板带上系有烟荷包，清癯的脸上有双见微知著的眼睛。他是满洲镶红旗，字石轩，1902年任凉州都防，1908年升任成都将军。他同情四川的保路运动，当初赵尔丰为“杀鸡给猴看”逮捕了蒲殿俊、张澜等九人，而他们九人就是不屈服时，赵尔丰一怒之下原是要杀他们九个老爷的；但清廷有个规定，凡遇到这样的大事，总督必须要有当地将军联合签名上报方可实行。因为玉昆将军的反对，这才保全了蒲殿俊，张澜等九人性命，从而也保证了四川保路运动的胜利。

玉将军的首席谋士金元璧最先发言，他说：“被将军保全了性命的罗纶，现在是军政府副都督，还有张澜这些人，也都是说得起话的！他们不会恩将仇报吧？当初，如果不是将军，这些人的人头早被赵尔丰砍了。如果尹昌衡要对我们少城下手，这些人不会坐视不管吧？”

“难说！”座中有人提出不同意见，“此一时彼一时。玉将军当初制止‘赵屠户’杀他们，他们未必这个时候就能知恩报恩。要知道，我满人入关之初，为了镇压反抗，在各地都采取了好些暴烈手段，如扬州的屠城三日。这是民族恨，这些，他们记不记恨？再说，我朝二百多年间，少城内，我满人过的什么日子，城外汉人过的什么日子？他们中好些人早就眼红了，只是没有机会，现在机会来了，他们能不报复吗？”

这就形成了两种看法，一时争论不休。金元璧建议：“我们的看法都提出来了，看玉将军的了！”大家这就都看着玉昆。

略为沉吟，玉昆缓声说道：“在我看来，尹昌衡这个人虽然年轻，但很有见识，他绝不会干出攻满城、诛杀满人这样鲁莽的蠢事。”接着，他结合尹昌衡的学历、经历、处事为人，做了些分析。金元璧等人听得连连点头称是，而另一些仍是将信将疑。玉将军正要做什么吩咐，只听门“哐！”的一声被撞开，情报官慌慌张张进来报告：“玉将军，大势不好，军政府派军队向我满城杀来了！”

“当真？！”玉昆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站起，手一挥，“既然如此，我们就拼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当即下令，让全城所有男丁上城，大炮准备，做好一应战斗准备！随即又强调：“没有我的命令，决不准首先开枪开炮！”这会儿，平时显得儒雅斯文的玉将军，亮出了军人的果断。

会散了，得令而去的部下们各自做着战斗准备。玉将军很沉着，要情报官再探，随时来报。

事情很快就探明了，先前是一场虚惊。

这天下午，皇城内军政府开会，争论激烈。高级军官们几乎一致同意攻满城、诛满人，反应最强烈的是孙兆鸾，他霍地站起身来说：“当初满人入关之时，虐待、屠杀我汉人，可谓斑斑血泪，罄竹难书、他们在攻下杭州后大开杀戒，一连杀了十天，将杭州杀得尸横遍野，鸡犬不留……”说得这里，他声泪俱下，有些少壮派军人听到这里，更是咬牙切齿，振臂高呼：“这深仇大恨，此时不报，更待何时！”

“破满城、杀满人之事万万不可！”尹昌衡拍案而起，“他们先辈犯下的罪，不应该让他们的儿孙还。我川省军政府应遵守孙中山先生的教诲，搞五族共和，各族人民应该团结，共襄盛举。不能以非对非，不能扭着历史旧账不放！不能干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虽然尹都督会上做出了决定，但会后，孙兆鸾还是在一张激进派少壮军人的支持下，背着尹都督，率一团人天黑后向少城杀来，他们准备来个先斩后奏。

“嗒嗒嗒！”几匹快马从皇城军政府奔出，箭一般追了上去。尹都督及时得知这一消息，赶紧带上马宝、马忠等几个随从追去。漆黑的夜幕中，马蹄撞击在石板路上，迸出串串红色的火星，在静夜里听来，格外惊心。但是与此同时，哪怕非常警觉的马宝都没有察觉到，骑马紧随在侧的侍卫刘秉勋已经悄悄拔出手枪，子弹推上膛，准备对尹都督动手。

当尹昌衡一行快马赶到少城脚下时，孙兆鸾率部还没有来到。尹昌衡将马嚼子一勒，坐下马一声嘶鸣，立成了一个人字。尹昌衡亮开他那特别洪亮的声音对城上喊：“守城的满族兄弟，我是军政府都督尹昌衡，你们不要开枪。因情况紧急，快请玉昆将军出来讲话！”

瞬间，少城的城楼上举起了多束火把。

“尹昌衡！”玉昆站在了城上，他质问尹昌衡，“你派出军队前来剿我满人，真有其事吗？”

“误会！”尹昌衡解释，“我也是刚才得知消息，是个别将领不听我的命令，鬼迷心窍，准备带军队来破城，如今形势紧急，请你打开城门，让我进去。”

嗨呀，还有这样的事，数万满人现在就靠这区区城墙保命，打开城，岂不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在城上满兵一片反对声中，玉昆问尹昌衡：“让你进城来做什么？”

“我坐在城墙上，看谁敢来攻城！”

“好，我相信你！”玉昆确实是个有胆有识的人，他硬是下令开城，将尹昌衡一干人放进了城。尹昌衡刚在城门上坐下，只见西御街一线的部队滚滚而来。

尹昌衡请玉昆命部下将城墙上的火把尽都点燃。瞬间，束束燃烧的火把把漆黑的夜幕都烧薄了。而坐在金黄色的燃烧的火把中的尹昌衡，气定神闲，简直就是《三国演义》中使空城计的诸葛亮。

“孙兆鸾！”当孙兆鸾骑着马到了城下，正要指挥部队攻城，被坐在城上的尹昌衡当即喝住。就在孙兆鸾万分惊愕地看着坐在城墙上的尹昌衡，一时不知所措时，尹昌衡厉声命令：“孙兆鸾你怎么能违令？赶紧将部队给我拉回去，否则军法从事！”

“尹都督呀！”骑在马上的孙兆鸾又惊又气，不禁叫屈，“你咋个手弯子向外拐，向着满人？”说着耍横，“攻城，是弟兄们的意思，众怒难犯，我把他们带不回去！”

“弟兄们！”尹昌衡站起来，看着城下影影绰绰准备攻城的军人，“本都督在此，你们要听从我的命令。如果你们实在要攻城，就是要我的性命！”城下不少人开始动摇了，他进一步说，“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你们已经犯错误了，但你们若回去，听从命令，无论是谁，今晚的事，我不追究，否则……”尹都督这一番话说完，汹汹而来的上千人，很快偃旗息鼓而退。

这时，尹昌衡身边的侍卫刘秉勋“扑通！”一声跪下了。

“你这是怎么回事？”尹昌衡大惊。

“都督，我有罪！”

“你何罪之有？”尹都督和他身边的卫队长马宝、副官马忠都感到莫名其妙。跪在地上的卫士刘秉勋这才交代，原来他就是一个满人，他原先以为尹都督是来指挥部队攻满城，于是准备待机杀了都督；不谙都督竟是这样大仁大义。说时感动之至，痛哭流涕。

听刘秉勋说明了原因，尹昌衡赶紧扶起刘秉勋，他说：“如其尹某真是这样一个心胸狭隘、民族至上的糊涂蛋，你杀得也对！”旁边玉昆等人见状，深为感佩。不过，金元璧多了一个心眼，怕尹昌衡记恨刘秉勋，在旁解释说情。尹昌衡知道金谋士的担心，很大度地对玉昆等人说：“你们放心！本都督以后不仅不会对刘卫士心生芥蒂，反而会更加重用他。因为这事如果刘卫士不说，没有任何人知道，他说了，就说明他是个心怀磊落的汉子……”

听了尹都督这话，玉昆对尹昌衡越加感佩，当天晚上，他同尹昌衡在将军衙门签订了一份《解决满人的和平协议》，这份协议比原先蒲殿俊与赵尔丰签的条约更具体、更优待。协议规定四条：一、大汉四川军政府实行五族共和、满汉一体的政策；二、拆除民族对立、隔离的少城；三、组织满人就业，生活困难的、一时无法就业者，由军政府发给抚恤金；四、即日解除满人武装，原先的军械归军政府。

黎明姗姗来迟。当尹昌衡和玉昆在军政府一干大员簇拥中，走上玉砌雕栏的皇城城楼，向等候在广场上的数万满汉群众，还有回、蒙等少数民族宣布军政府这一政策及种种措施后，全场掌声雷动，人们奔走相告。民族和解，多民族和睦相处的喜讯，如浩荡的春风，迅速荡漾在成都，吹遍了巴山蜀水。

满人的问题解决了，然而如何解决同志军仍是个大问题。在军政府平乱期间，以及围困赵尔丰期间，周县的同志军都进了城，约有四十来万。他们都是农民，没有经过正规的训练，衣衫褴褛，武器粗劣，好些人还拿的是火药枪、砍刀，还有的在长木把上绑把镰刀……这些队伍良莠不齐，有不少地痞流氓、三教九流混入其中，因此进城以后，抢劫、强奸这些事时有发生。

从成都的首善之区、军政府所在地皇城上看出去，偌大的皇城坝上乱翻翻的，到处都是同志军的身影。各种旗幡招展，到处搭的营帐，同志军窜来窜去，搅肇得不成个样子。当时，整个成都都只有六十来万人，而同志军就进来了六十万，不赶快将同志军散化，必然要出大问题。

这天，尹昌衡召集同志军中有影响的几个大人物开会，他已经做好了充分准备。

当副官马忠前来禀报人都到齐了后，正在办公室处理公文的尹都督说：“好，你去让他们稍等，我马上就到。另外，你去请罗副都督，还有几位师长到会！”

当尹昌衡收捡好公文，出了办公室，去明远楼会客厅时，一路上对处理好同志军的问题，都还担着心。日前，军政府已经明确下令，要前段时期因各种原因进城的同志军返回，大部分人听从命令，然而巨头孙泽佩、吴庆西、罗子舟、陈和尚、周鸿钧却拗起，说他们有功，要军政府将他们收为正式军队，授予相应的军衔军饷。他们还放出话来：孙泽佩要当同尹都督平起平坐的并肩王，雅安舵爷罗子舟要当水陆大元帅……总之，他们的要求高得吓人！事情弄得不好，这些对革命有过功劳的同志军，就会成为反动力量！

“啊哈，尹都督来了！”当尹昌衡一脚跨进闹麻了的客厅，陈和尚做了个鬼脸，这些舵爷们停止了大声武气地说话，都看着尹都督。大客厅里，一张铺着雪白桌布的长条形桌子两边坐满了请来的舵爷。长身玉立、戎装笔挺、挎着腰刀的尹都督踞上首落座，副都督罗纶，师长彭光烈、孙兆鸾、宋学臬也都到了，分坐在他左右。

“诸位！”尹都督用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看了看在座的陈和尚、罗子舟、彭大钧、周鸿钧，声音朗朗地说，“同志军在围困成都、逼迫赵尔丰交权及后来的平叛中，功不可没！但现在形势变了，同志军不应该继续留在成都，应该返回故里，该干什么干什么。因此，军政府日前颁布了有关同志军返乡的命令。现在，大部分同志军都回去了，就你们几位不走？听说，你们几位是想留在省城当官，当大官，还要把你们的同志军也都留下来？你们请摊明了讲吧！”

在座的陈和尚等人毫不隐讳地说是。

“军政府目前没有这个财力，也没有这个考虑。请你们诸位以大局为重，把部队撤走！”尹昌衡把话说白了。

“话不能这样说！”陈和尚很横，用手撩开短襟，露出一丛黑黝黝的胸毛，横撇撇地说，“你军政府，你尹都督都是我们撑上去的。我们这些人！”说时指了指在座的大舵爷罗子舟、彭大钧、周鸿钧，“我们能把你们撑上去，就能把你们拉下来……”这话就有威胁意味了。尹昌衡看了看就要发作的彭光烈，示意他让这些人把话说完。

然后，罗子舟、彭大钧、周鸿钧等人都说了他们要当的官职。

“你们这是造反，是要挟军政府！”听他们说完后，尹都督勃然发作，他在桌上猛击一掌，“把他们都给我绑了！”站在旁边的侍卫刘秉勋立刻带着几个卫士上去，将胆大妄为的陈和尚等人摁翻，然后五花大绑了起来。

“好你个陈和尚、罗子舟、彭大钧、周鸿钧，你们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尹昌衡历数他们带同志军进城的不纯目的，“你们到成都，是来升官发财的，为自己谋取好处的！”说时一一历数了他们的罪行。几个月来，他们以及他们的同志军，在成都何时何地干了奸淫估霸、估吃霸赊等恶事，桩桩件件，记录在案，一一举出！

“军政府还没有找你算账，你却来如此威胁军政府。你们已经不是功臣，而是罪人！”说时一声令下，“将他们拉出去杀了！”鼓眉暴眼、亮着光头的陈和尚等不谙尹都督如此厉害，早被吓了。他们赶紧跪下，连喊饶命。

尹昌衡对跪在地下的几位说：“功是功，过是过。”说时，看了看罗子舟、彭大钧、周鸿钧，“你们虽然有罪，但也有功，功过相抵，本不该死。而陈和尚不同，他自恃有功，奸淫妇女多人，他犯的是死罪，不能放过！”说时，头一掉，刘秉勋会意，立刻将陈和尚拉出去枪毙了。罗子舟、彭大钧、周鸿钧才知道尹昌衡的厉害，纷纷求饶，一个个早被吓瘫了，表示他们愿意立刻将同志军带出去。

“知错改了就好。”尹昌衡铁板似的脸上，这才现出一丝暖意。他在指出他们错误的同时，也指出了他们的功劳，给予了他们奖赏，并在中午设盛宴款待了他们，宴席中又对他们再三说明不能留他们当官的原因，让他们心服口服。第二天，他和副都督罗纶又以同志军“总舵爷”的名义犒赏同志军。就这样，尹昌衡恩威并举，软硬两手兼施，让塞遍了城内的同志军，在罗子舟、彭大钧、周鸿钧这些舵爷的带领下，相继撤出了省城，回到了各地。

这样一来，不仅饱经动乱的成都恢复了平静和繁荣，就是全省，也都很快安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