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离石邑城
1
离石邑城。约莫二更天气,旧城里已经肃然一片,不见什么行人。东城头上游走着几个赵国士卒,在冷清的月光下,越加显得阴森和凄凉。在狭长的石板街道上,有提着哨棒或打更的,影影绰绰,灯笼在风声里有些飘忽不定。
这一夜,在赵国的离石邑城往东去七八十里开外的驿城口,驻扎着一支神秘的铁军。狼狐岭的魏国守将吴起在营帐里睁着眼睛直到三更,还是睡不着。那只很像吴起妻子田小璇的野狐一直在他的眼前游走。魏文侯下令让吴起按兵不动,离开安邑都城时就已经商定的进攻路线,迟迟无法定夺。魏文侯的一番话总在吴起心里打着滚,上下翻腾着。晋国当年一分为三,魏、韩、赵三国各占了一部分,秦国在黄河西岸占据着大片土地。这是吴起一直想西进的原因。柿子专拣软的捏,可是吴起不想如此,却愿意先啃一下秦国这块硬骨头。要啃下这块硬骨头,就需要借道赵国离石邑城探听虚实。
魏国与秦国的对峙,接下来必定有一战。其原因主要有三点:一是魏国面积虽小,但国力一直持上升趋势;二是魏国的疆域位于晋国当年的核心地带,土地肥沃,灌溉便利;三是当时的魏国国君是魏文侯,一向以礼贤下士著称,广纳天下良才。所以,作为戍边守将的吴起先想会会离石邑城守将蔺天成,共商抗秦大计。
此时此刻的离石邑城守将府邸内,蔺天成将军正在与小夫人喝茶。夫人是齐国人,名叫田秋月。原本田秋月要给他弹一曲古筝的,可是蔺将军心不在焉。他在担心吴起统领的魏军是不是会没来由地打过来。这个田秋月不是别人,恰恰是吴起的妻子田小璇的妹妹。吴起为了在鲁国统兵打仗,却杀死自己的妻子。田秋月那个时候还未嫁到赵国离石邑城来。可以这么说吧,当时田秋月和正在卫国都城朝歌服役的弟弟田园听到这一消息,遂连夜乘一辆马车赶到已从卫国左氏搬到鲁国都城的吴起家。接下来看到的一幕,田秋月一辈子也不想再回忆了。那是痛彻心扉的一幕。田秋月一旁的田园也一时惊呆了。温顺和善的大姐田小璇竟然被一向性格刚烈的姐夫吴起杀死了。身首异处,睡榻上到处是血。姐弟俩抱头痛哭。而那个千刀万剐的杀人犯却已携带着田小璇的头颅不知去向,后来才得知吴起提着死人脑袋去鲁王那儿请功领赏去了。
“打就打,我不怕!”田园说。
沉思良久的蔺天成站了起来,拨拨油灯的捻子,然后说:“是要打,打不打得过单说,但这件事确实让人很纠结,吴起——这,这……毕竟……还是咱们刚刚五岁的小吴期的爹呀……”
蔺天成本来还想说吴起与他在鲁国一起在曾申门下学过儒学。当年吴起因为不忠不孝被曾申赶出书院,蔺天成记得一直送他到五彩桥的。现在,蔺天成与妻子和妻弟合计着如何杀死居于离石邑城也就七八十里的魏国守将吴起,这让他这个赵国守将有些犹犹豫豫,举棋不定。不是打不打的问题,就怕有个什么闪失,就会功亏一篑,落个鸡飞蛋打一场空的下场。蔺天成毕竟守土有责。
蔺天成向一个侍立的士卒问:“魏军那儿有什么动静没有?”
“今早收到吴起派人送来的一封密信。”
“加紧城头警戒。”
“吴其昌还没来吗?”
“他正在东门城头检视,已经派人去了,估计很快就会赶到。”
吴其昌是蔺天成从鲁国带来的门徒,卫国人,长得憨厚敦实,身高八尺二,手中挥舞着一把长剑,在东门城头上发号施令。
蔺天成弯下腰抚着妻子田秋月的古筝,然后弹了几下,仰头长叹:“高山流水遇知音,可是这个知音又在哪里呢?”
“秋月不就是夫君的知音吗?”
蔺天成抬头看看田秋月,勉强说:“你算一个!”
“这么勉强,干吗要娶我?”
“谁勉强了?我是觉得夫人是夫人,知音是知音,两码事。”
“世上的事情一到夫君那儿,就成了两码事。难不成你要学那个比恶狼还要狠毒,比狐狸还要狡猾的吴起吗?”
“这事可是夫人提的啊。让夫人那个姐姐的孩子小吴期听到可不好。”
蔺天成对身后的田园说:“去里屋看看小吴期睡着没有?”
2
秋雨绵绵。整个苍穹如同一个大漏壶,哩哩啦啦地飘洒了三天三夜。然后是一片明媚的阳光,万物如洗,天高云淡。飘逸在头顶的白云,一半在赵国的地界,一半又在魏国,而且随着摇摆不定的风向在两国交界处拉锯。
韦成梗什长一行五人走到离石邑城东门下。不一会儿,沉闷的城门打开了。眼前出来的正是蔺天成和两个贴身随从。
“请问吴将军是否到了?”
韦什长下意识地向后望了望,然后回答:“主公马上就到!”
四周是龙凤虎三山环抱,蓝天白云上,一只苍鹰从更高处朝着城门俯冲下来,寻觅着地面上的食物。花野草丛之间,有着水亮亮的雨滴,微风过处,滴落在田野里。叽叽喳喳的麻雀站立在树枝上,唱着人们听不懂的赞歌,欢庆这场秋雨。
蔺天成弄不清吴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又问:“昨日也是你来送信的吗?”
“是呀,确有要事和将军相商。”
“能有啥好事?你们魏国要攻打我们驻守的离石邑城吗?这可是牵涉到魏赵两国的外交关系!”
“离石邑城早先也并非你们魏国的属地呀!”
“当年确实属于晋地,但现在是赵国……”
“赵国有这个实力吗?”
蔺天成瞪大了眼睛,从腰间抽出寒光闪闪的宝剑,欲砍向韦什长。
韦成梗不动声色地继续说:“我们的魏文侯,现在极能礼贤下士,所以魏国可以说是人才济济,比如论武将有吴起、乐羊、西门豹;论文臣有李悝、魏成、翟璜;另外,还有多位儒家高人尽心辅佐,如子夏、田子方、段干木等。放眼当今天下,以上这些文臣武将都是人中豪杰,他们齐聚于魏国朝堂之上,魏国怎能不强?”
韦什长的一席话,如骨鲠在喉,让蔺天成一时间无法应对。他只好把剑重新插进剑鞘里了,然后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蔺天成身后的田园怒目而视。田园冲到韦什长侧后,一下子就绊住了他一只伸出去的脚。韦什长的这只脚缩回去,又伸出去另一只脚,却又被田园绊住。
“你想干什么?”
田园依然在脚下不停地使着绊子,结果让韦什长更加怒不可遏,飞起一脚向田园面门踢去。田园向后一躲,趁机更狠地同韦成梗使劲一绊。
韦成梗什长一躲,然后来了一个顺水推舟,却又被田园所利用,反倒杀了一个回马枪(那时候所谓的枪,就是二丈四尺的长枪,也叫长戟,或者一丈二尺的短戟,也叫短枪),把他推了一个趔趄,差点一头栽倒。
“你这算毬啥本事?背后捅黑枪,谁不会?”
“什么背后捅黑枪?我这二丈四尺的长枪用得着捅黑枪吗?你不知道你主公是一个罪恶滔天的杀人犯吗?”
韦成梗眼睛瞪得溜圆,直向田园冲过去。他一边用一只手抓田园的肩膀,一边拔出剑来挥舞着,嘴里还叫嚣:“今天我就在这里砍死你!出言不逊,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祭日!”
田园挥舞着长戟,吼喊道:“那就来呀,看今天谁把谁干掉!我还就不信啦!”
3
赵国离石邑城守将蔺天成的夫人田秋月从府邸出来,向东城门口走去。从前两日吴起的密信中称,约定今天巳时在东城门口与蔺天成见面。这不,蔺天成与田园出去多时,还不见回来,让田秋月担心他们会出什么状况。她的心一早就蹦蹦地跳。对于吴起这个人,田秋月恨之入骨。姐姐的惨死,也早已让这个作为姐夫的楷模形象一下子不见了,甚至也推向了对立面。昨晚,蔺天成要应约去东城门口与吴起会面,让田秋月很生气。
“言必行,行必果。你们男人为了追求什么所谓的功成名就,什么事情干不出来呀?”
“我怎么了?我再怎么言行不一,再如何追求功名,也不至于像吴起杀妻求将……”
“你看看,你看看,我们吵架,看把小吴期吓得直往被子里钻。”
也就是昨晚的争吵里,田园也插话了。“当年我大姐躺在吴起刀下,把两岁的小吴期惊醒了,受到了吴起的惊吓……”
蔺天成叹了一口气:“原来我一直觉得吴起是一个挺聪明的人,很有血性,但也不至于这么凶残,竟然对自己的夫人下毒手。这是要遭报应的!”
田秋月抢白了一句:“你们男人还知道报应呀?你和吴起还有什么不敢干的?”
田园喃喃自语:“这世上的事情,什么都有个因果报应,为了追求功名,杀死自己的妻子,这个报应太大啦!不怕他吴起现在到了魏国做西河郡守,还是领兵打仗的将领,但也是风光一时,将来的结局肯定难料。我把这话撂下,你们都等着看吧!”
这个时候,五岁的小吴期哇哇地哭了,“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蔺天成一把抱起吴期说:“你妈妈被你爹带到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去了!”
“去了哪里?”
大家面面相觑,沉默以对。
“妈妈,妈妈,我也要去,我也要去妈妈去的那个地方!”
田秋月把吴期抱过来说:“小孩子去不了那个地方!”
“我长大可以去吗?”
田园瞪着眼睛说:“舅舅也不知道。舅舅只知道那个地方就连大人们也不是想去就能去的。”
“谁可以去?”五岁的小吴期不依不饶了。
“人老了都会去的。”
田秋月推了田园一把。“说什么呢?别和小孩子谈这类事情,本来期儿心里有多大的阴影呀?”
“是你们先扯到这个话题的。”
小吴期挣脱田秋月的怀抱,向门口跑去。
“你干什么去?”
“我要去找妈妈……”
吴期的奶娘柳婶一把拉住了吴期。“好个小祖宗,你看看门外黑乎乎的,要找妈妈也得等天亮了再去。这么黑的天,你不怕吗?”
“我不怕!只要能够找到妈妈,我什么也不怕!”
田秋月眼睛湿润了。“期儿,你快来,你要知道,我才是你的妈妈……”
吴期有些狐疑,但很快断然地说:“你是我姨,不是我的妈妈!”
“嘿,这孩子,姨妈不也是妈吗?”
4
离老远就听到东门口的争吵声,甚至还传来一阵拳打脚踢的声音。
吴起在前往离石邑城东门的大路上行走着。他没有乘坐身后的马车。太阳越来越大,他浑身感受到一种说不出的燥热。阳光临近巳时那会儿就显得更加明朗了。不远东川河的水流声,加上阳光蒸腾的水汽,使得他心底的原本亮堂却又增加了一层扑朔迷离的阴影。也不知道打头阵的韦成梗怎么样了?
吴起刚来到西河郡时,虽然是守将,但与士卒一起吃苦,天天修筑戍边的长城。日积月累,还要进行屯兵训练,根本没有时间去换内衣,于是他与大家的身上都生了很多虱子。虱子是一种寄生在人或者动物身上靠吸血为生的寄生虫。在那个年代里,由于戍边时缺水和给养供应不足,吴起和他的士卒们长年累月不洗澡、不换洗衣服,许多人身上生出虱子那是司空见惯的。在西河郡狼狐岭这种缺水、靠天吃饭的边地,虱子可以说一直肆意横行,总是无法杜绝。所以,吴起与身边的士卒们都无可幸免被虱子困扰着,影响了军队的战斗力。吴起下令月末都要大清洗,全军上下使劲地折腾一番,先是洗澡、洗头、换洗衣服,随后就是用了最要命、最可怕的撒手锏——刮虱子和虮子(虱子的下一代)。吴起拿出一种名叫篦子的木梳,把韦成梗的脑袋按在操练场的一块石头上,在太阳照耀下,然后用老家卫国左氏带来的篦齿又尖、又密的篦子,在韦成梗的头发上狠狠地一遍又一遍地刮呀刮。韦成梗疼得直求饶,还不如把头发都剃光了。过了许久,韦成梗的头皮被吴起刮得火辣辣地疼,身上也被火辣辣的太阳晒得发烫、发痛。韦成梗在吴起的篦子刮动下,开始还挣扎着、反抗着,嘴里还不停地哭喊着:“妈呀,疼呀,疼死了!”吴起却丝毫不理会,继续按住一颗颗脑袋,直到把这些寄生虫从士卒们头发上彻底消灭。
“谁还来?谁接着来?”
吴起把篦子递给了韦成梗,说:“你给我使劲刮!”
韦成梗犹豫,只是说:“很疼的。”
“我不怕疼!”
韦成梗就像刚才吴起给自己用篦子刮脑袋一般刮着。但是吴起站起身来,向韦成梗做起了示范。韦成梗用篦子刮得吴起直冒汗,吴起却没有哼叫一声。
“将军,您不疼吗?”
“少废话,给我再使劲!”
然后,吴起集合队伍去大营山下的饮马池洗澡。众多的士卒在饮马池里互相嬉戏的时候,吴起一个人躲在一边沉思着。
记得一年前吴起从鲁国出逃时,无人相送。他与吴越歌姬萧琼一起乘上了一辆破旧的马车,在夜色苍茫中走向了逃亡之路。这一幕,让他想起自己的老师曾申讲到周游列国的孔子,也和自己出逃时一样狼狈不堪。孔子想做的不仅仅是培养三千弟子七十二贤人,更重要的是他还奢望通过辅佐某个诸侯国的国君来实现自己治国平天下的更高理想,可惜一直没有用武之地。孔子回乡给宋国老家的儒生们做演讲,结果演讲完,也祸及旁边那棵老树。他一走,老树就被当地的官吏给砍掉了。吴起现在也与孔子一样,永远无法回到老家左氏了。而卫国都城朝歌,也早已对他缺少了吸引力。老家左氏城的那些人,他都已看透了。想当初吴起是何等慷慨,千金散尽还复来,与那些三朋四友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吴起并不想出仕当官,但是父亲吴猛一直鼓励自己走这条卿相之路。
“做生意太辛苦,没有背景,没有后台,即便挣了钱,也等于是给别人挣的。那些贪婪的官吏总能够找到理由向有钱的商人剪羊毛。”
吴起不听父亲吴猛的唠叨。他最初觉得与自己那些左氏城的酒肉朋友在一起天天喝酒吃肉,就已经活得很开心了。直到有一天吴猛突然在做生意的商道上被杀,才让吴起如梦初醒。
吴起总是记得左氏城外通往魏赵两国西去的一条弯弯曲曲的商道。吴起小时候和母亲骑在毛驴上,而父亲则牵着毛驴,一家三口走啊走,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来到了赵国邯郸。天亮时出发,到天黑了,还未到,一直在走。记得从邯郸回来后,小吴起又与父母去了繁花似锦的朝歌。
吴起总是在想小时候的自己,每一次坐在毛驴上,起初格外兴奋地睁着好奇的大眼睛,这边看看,那边瞧瞧。可是过了没一会儿,他就会在毛驴的摇晃中,在母亲的怀抱里酣睡过去了。在驴蹄马踏的商道上,在那哒哒的蹄声中,吴起依偎在母亲的怀中,宛若刚刚发生的情景。吴起沉沉睡去,不知道过了多久,才会被母亲摇醒,听到父亲开心地在前面大声喊:“快看那高大威武的朝歌城门!”
“妈妈,到哪儿啦?”
母亲不回答,因为母亲也是第一次来这样大的城市。而前边牵着缰绳的父亲骄傲地说:“我们卫国的都城朝歌到了!”
“好大的地方呀!”
“起儿,等你长大,咱家从左氏搬到朝歌来住,让你跟着朝歌最厉害的先生去学习,然后去当官!”
“妈妈,我长大后要来朝歌当最大最大的官!”
5
这个时候,田秋月还在前往东门的石板路上走着。从老城的守将府邸到东门口,需要经过两个十字街口。她一步三摇,走得并不快。田秋月比起姐姐田小璇来说,性子要慢一点。比如现在,她总要东走走,西看看,卖碗托的摊子与卖蒸糕的小车紧挨在一起,开药店的幡布与隔街茶叶店的广告牌对峙,熙熙攘攘的人流,让她的步子想快都快不了。
田秋月的个头没有田小璇的个头高,有点小家碧玉的模样。她发髻高挽,身着一件宽大的花布裙。脸蛋不施粉黛却白,嘴唇不涂朱却红,眉毛不画却黛而弯,明眸皓齿,轻声细语。作为齐国田大夫的女儿,与姐姐田小璇一起受过良好的教育,什么古圣先贤,什么琴棋书画,无所不能,甚至比田小璇还略胜一筹。
这样的家庭,按理说姐姐有一个更好的归宿才对,可惜自幼丧母,父亲过早地娶了一个泼辣刁钻的女人,不仅能说会道,还能主宰父亲的思想。田秋月记得小时候父亲是通情达理的,而且对她和姐姐照顾有加,不能说言听计从,但也时时处处总是细心加贴心。母亲不患重病的话,也不会很快就撒手人寰,而父亲也不至于与继母在一起,变成了妻管严。
一日,田大夫被曾申邀请到鲁国曲阜讲学,想把田秋月和姐姐田小璇一起带去见识世面。继母一开始很不高兴,不同意姐妹俩跟着父亲一起去。理由就是开支太大。田大夫说,曾申书院里有不少青年才俊,可以让姐妹俩认识一下,说不定能够找到外来的女婿。继母一听就高兴了,觉得把丈夫与前妻生的两个闺女一次性处理出去,说不定对她来说是一件大好事。于是,继母由一开始的反对转为坚决支持了。
田小璇是一个极为敏感的人。以往任何时候都会如此——凡是继母赞成的,她坚决反对;凡是继母反对的,她坚决支持。这次也是如此。
“我不去!我不去!”
“你不是天天嚷着要去鲁国吗?为啥现在改变了主意?”
田小璇看了继母一眼。“不想去了,肚子疼。”
“刚才还好好的,怎么要出发了,就会肚子疼呀?”
父亲感到不解,而一边的继母发话了:“嘿,还不是你这个当爹的平时惯的。你儿子田园也想去,可惜太小啦,要不然一块去,别再回来啦,就在鲁国安家落户好了!”
“看看你这当妈的,比孩子的心眼还小,孩子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呀?”
“什么呀,孩子不懂事,她们姐妹俩又不是三岁小孩?”
田秋月有点不高兴了,一甩头,说:“我可没说什么。现在把我也拉扯进来,啥意思?”
“你说啥意思就啥意思,难不成你还要来操持这个家?”继母把声音抬高了。
田大夫既要安抚姐妹俩,又要讨好继母,结果是里外不是人,风箱里的老鼠,两面受气。
田小璇看到父亲田大夫这样,欲言又止。最后,她同意一起去鲁国了。而在鲁国,姐妹俩如同出笼的小鸟,到处都想走走,看到什么都觉得新鲜无比。父亲一看到姐妹俩心情如此之好,也就把临行前与继母的争吵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当时,吴起看中的是妹妹田秋月,但田大夫总是想把他与姐姐田小璇撮合在一起。结果,田小璇的强势,以及咄咄逼人,反倒让吴起目不暇接,最终改变了主意。
田大夫也觉得吴起并非久居人下,将来一定会大鹏展翅。吴起的谈吐里就充满了激情澎湃的豪迈,而且思维缜密,出语惊人,才华横溢,一泻千里。田大夫看到田小璇的目光里也是一种充满膜拜和神往的亮色。这种亮色,逐渐地让吴起的目光从田秋月的身上转到了田小璇这儿。
田秋月则悄悄地注意到了吴起身边的曾申门下同窗蔺天成。
“我叫蔺天成。”
田秋月说:“你就是蔺天成呀。”
然后,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走出来,站在院子里继续交谈着。后来,下雨了。蔺天成要赶回书院。田秋月一个人赶回驿馆时,吴起还没走。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天也黑透了。
田秋月有点尴尬,进了驿馆的房间,却感觉到田小璇与吴起有点不对劲。
“没啥不对劲吧?”
田秋月反倒有点心慌意乱了。
“这么大的雨,父亲去了书院曾申先生那儿,怕是今晚回不来了吧?”
吴起则答非所问,急着要走,却拿起了田小璇的一只袜套。
“不行就住下吧。屋子中间拉个帘子。”
亏得田小璇这么说,田秋月欲言又止。再看看吴起依然背对着她们。于是,屋子中间拉上了帘子。
半夜三更,田小璇拉开帘子起夜。吴起则呼地从屋门口的临时睡榻上坐了起来。
“你,你起这么早?”
“雨停了吗?”
窗外依然风雨交加。吴起看到十八岁的田小璇亭亭玉立。椭圆形的面庞,说不清的嘴角上翘的笑意,这使得她的眼睛放射着逼人的光亮。她两条弯弯的眉毛总是向上扬起,端端正正的鼻梁上有细细的汗珠,一颗颗牙齿如同排列整齐的贝壳一般,走起路来抖动的小肩膀,让腰身更加妖娆,也更加夺目了。
“我的袜套不见了,你看到了吗?”
吴起哆哆嗦嗦地说:“昨晚看到过,是你的袜套吗?好像在、在我这儿。”
田秋月也醒来了,但她装着熟睡的模样。这个时候,田小璇穿着一件宽大的睡裙,而吴起则在她的身后望着,屏住呼吸,只看到手里拿着一只袜套,还有那少女伸长了的细脖子,仿佛天鹅绒般的质感。她那双发亮的眼睛里露出笑容,白皙的脸蛋上浮现出难得的羞涩和红晕。她把长长的腿跨过了昨晚的分界线,拉开帘子,然后向吴起走过去。她那对饱满的奶子在睡裙里抖动着,摇摇欲坠,呼之欲出。她自上而下地望着躺在屋门口临时睡榻的吴起,下意识地用两手拉拉领口,身子向前一抖,一个趔趄,却是让吴起伸出一只手来飞快地扶她。
“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
“你把门口那只便桶递给我!”
帘子又重新拉上了。吴起“嘭”的一声倒在睡榻上,脸涨得通红,伸出手指去梳理自己的头发,心里骂了自己一句:“倒霉蛋!她还以为我蓄谋已久呢,真不该和她搭讪,这是何必呀?”
帘子那边,田秋月终于不再装睡了,猛然转过头来,捶了田小璇一拳。
“吓我一跳,你原来没睡着……”
“你别光着身子在外人面前走来走去,这算什么呀?”田秋月尴尬地捂着嘴干咳了几声,抬头听听帘子外面的动静,似乎鸦雀无声了,其实吴起是不敢再吭声。
“什么光着身子,我都穿着睡衣呢。当妹妹的,还这么诽谤姐姐?”
“他都看见了。”
“什么呀,他什么都没看见。”
吴起忍不住打起了呼噜,让人一听就是假装的。
“太假了,真会装!”
“他不装,你让姐姐怎么下这个台?”
“什么下台?你还上台呢?”
“看得见,那就让吴起看个够吧。只要他想看,我以后会天天给他看!”
“真不害臊!有你这样的姐姐,我都脸红了!”
田小璇给田秋月盖着被子,并把她一只露在外面的胳膊放在被子里面,然后说:“我的傻妹妹呀,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外人,我敢保证外面的这个儒生一定会是你的姐夫!这儿有外人吗?我今天就宣布,他一定就是你的姐夫!”
6
吴起的车乘后面给离石邑城守将蔺天成带来了马匹和锦帛。自从蔺天成娶了吴起的妻妹田秋月之后,一晃好几个年头了,很少与他们联系。加之,吴起当年在鲁国杀妻求将的故事,名震天下。蔺天成虽是吴起在曾申门下共同的弟子,但在这件事情上并不认同,甚至是深恶痛绝。当年的田秋月与妻弟田园带着小吴期先回到齐国住了一阵子,后来随着蔺天成才来到赵国离石邑城。原本妻姐的不幸会被淡忘,但却冤家路窄,吴起自己竟然又找上门来。这不,一下子又勾起了这一家人的伤心事。
这几天,吴起一直睡得不踏实。来到西河郡,在狼狐岭修筑魏国戍边屯兵的城堡,也辗转听说了五岁的儿子吴期也居住在七八十里地外的离石邑城蔺天成家。蔺天成倒是不怕,当年毕竟是同窗,可是这妻妹田秋月和妻弟田园如何去面对?如果应对不好,很有可能又会惹出什么可怕的事端?吴起这次前往赵国离石邑城,一是出于公心,既有联赵抗秦之意,天下归心,西河以及周边外延的一大片土地,终归会属于魏国。这就是天下大势。谁让领兵出征的是他吴起呢?
眼见得远远看到了离石邑方方的城池,枕戈待旦的城头守军正在眺望着这边尘土飞扬的官道。一位向离石邑城池奔来的赳赳武将并非他人,正是由魏文侯亲自任命西河郡守的魏国名将吴起。那时的吴起三十岁刚出头,仪表堂堂,寒气逼人。城头上的统领吴其昌强自镇静,他知道这个叫吴起的魏国守将不好惹,连忙下了城头向蔺天成禀报。
韦成梗如骨鲠在喉,让蔺天成一时间无法应对。他只好把剑重新插进剑鞘里了,然后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韦成梗倒不是一味地做缩脖子的乌龟王八蛋。他早已气得怒不可遏,可是吴起早就交代了,一定要做到忍让,打不还手可以,骂不回嘴可就做不到了。
韦成梗还在与田园争辩:“谁家的主人是杀人犯啦?你在这儿说清楚!”
“杀人犯就是杀人犯,天理昭昭,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时辰一到,立即就报!”
田园一边还嘴,一边还想继续动手,被蔺天成喝住了。这时,城头统领吴其昌从城门那儿走来,贴在蔺天成耳边说着什么。
“杀人?也要看杀什么人,杀坏人难道也有错?”
“杀什么坏人啦?杀坏人倒是烧高香了,吴起杀了自己的老婆,这又是为何?”
离老远吴起的车乘到了。吴起先大步流星地向蔺天成走了过来。
“刚才他们在争论什么?”
蔺天成佯装没有听到,却是顾左右而言他。“一路上没有碰到什么麻烦吧?”
一旁的韦成梗和田园都愣住了。
而这个时候,城门口又来了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只见他右手拄着一根枣木棍子,左手提着一只空篮,篮内放着一双筷子和一只脏兮兮的破瓷碗。他一步步地向前挪动着,喉咙里的喘息声越来越大。突然,他身子一歪,一头栽倒在了城门口。他挣扎了几次,试图爬起来,却是爬了一多半又一次栽倒了。
吴起还未与蔺天成继续接上刚才的话头,就一步蹿过去,先行去扶老者起来。然后,才上前向蔺天成一拜。
“蔺兄鲁国都城曲阜一别,这厢有礼啦!”
“你们魏国侵犯赵国不是一次两次啦,不知道吴将军此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吴起抢先又一拜:“前些日子,秦国东进,乘机来犯,要是现在我们主动伐秦,周边各个诸侯国势必观望,这仗不见得稳操胜券,但也有五分把握。根据各国形势,不如蔺兄随我一起征战,否则秦国屡屡来犯,后患无穷。如果赵国军队能够联合我魏武卒一部,出其不意,那么黄河以西的大片土地非我部莫属。”
吴其昌一边向蔺天成谏道:“离石邑城的地理位置特殊,所处秦国东犯的必经之地。与睦邻友好,乃是安邦之道。但秦国屡屡袭扰,与魏军联合,我们不应该拒绝。”
蔺天成则看了吴起一眼,然后回答说:“秦国狡诈,魏国也难以让人相信,吴起这样重量级的人物过来,说不定这次讲和,会是一个难以预料的死亡陷阱。”
吴起正要慷慨激昂地反驳,但他远远地看到了城门口走出来一个怒火中烧的小女子,宛若一个活生生的田小璇重生。再一细看,才发现是蔺天成的夫人田秋月。天呀!他一下子瞠目结舌,竟然这么快就看到田小璇的妹妹了?这让他不知道该如何去应对了?吴起知道蔺天成娶了田小璇的妹妹田秋月,但一旦真的在这个时候突然遇在一起,让他还是觉得难以面对。
吴起突然想,站在面前这个长得很像田小璇的小女子,果真会是田秋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