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车站离别
松水车站是一座东洋风格、低檐尖顶的日式建筑,外壁花岗岩面墙,钟楼尖顶用赭色水泥涂层,显得古朴典雅。今天,它一改往日的寥落、恬静,整座车站披上了节日的盛装,欢庆而热烈。广场四周的花坛里,月季、玫瑰盛开,妩媚妍丽、光彩夺目,像熊熊燃烧的火把。“热烈欢送应征青年光荣入伍”“向解放军学习、致敬”等一条条红长幅,从钟楼顶上高高悬下,一排排彩旗在车站大楼上迎风飘扬,熠熠生辉;而与之相呼应的北侧广场进口处,用毛竹柏枝攀扎起的宣传牌楼,也横挂着“一人参军,全家光荣”“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等宣传条幅,排楼顶上竖着的一排小红旗,也在暖风中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广场上,身穿节日盛装的宣传队员们手持鲜花、标语和彩带,站在欢送人群的前列,在组织者的指挥下高呼着口号。广场四周,高音喇叭里不断播放着激昂的革命歌曲,锣鼓击打着欢乐的鼓点……此刻,整个车站广场广播声、锣鼓声、口号声、欢送人群的喧闹声,混合成一曲奇妙的交响乐,在广场上空奏响、回荡,久久不能平息。
“来了、来了……”突然有人在喊。只见广场进口的牌楼处,一阵骚动。倏地一只只高升(炮仗)腾空而起,火球在空中炸响;紧接着一串串鞭炮在地上点燃,炽烈的火花、红点不断炸裂,引得孩子们一阵追逐、雀跃。紧接着在舞狮者和锣鼓队的引导下,一列列胸戴大红花的新兵队伍,沿着警卫人员用人墙开辟的通道缓缓向广场移动,通过检票口,进入月台。此时高音喇叭播放着雄壮的军歌,锣鼓声更加铿锵激越,欢送人群的口号声也更响亮,此起彼伏,震耳欲聋。整个广场宛如一片欢乐的海洋,人们兴奋、激动的情绪沸腾到极点。
陈亮跟随着新兵洪流涌入车站广场,他仿佛穿越在欢乐的隧道,感到热血沸腾,无比兴奋、激动。远远地,他忽然看到在广场一侧人群中身穿盛装、手持花束的同学们集结在这里欢送。当他看到女同学们一律头戴红绸蝴蝶发结——当下少女流行的发带时,更显得兴奋、激动。昨天他和班长(现分配在坦克兵部队)参加班级为他俩举办的欢送会时,收到了女同学们赠送的礼物——一对凸印“友谊”两字并绣了“赠最可爱的人——高三(4)班全体女同学赠”字样的枕巾。作为回礼,他俩昨天到丝绸店里专门挑选了上等红绸,并让店主赶制了十五个红蝴蝶结发带,叮嘱其今天上午送到班级。想不到女同学们都戴了起来,并出现在送别的车站上。一阵激动,他眼睛模糊了,不由自主地频频向同学们挥手致意!随着队伍前移,透过拥挤的人群,他又突然发现了车站进口东侧花坛旁一位身着粉红色裙子的少女正频频向他招手,他看清了是林珠。她是学校女子体操队的队员,而陈亮是学校射击队的。每逢训练日,两个队经常在学校体育馆训练,时间长了也就认识、熟悉了。他知道她功课很好,特别是外语。他当兵的事曾告诉过她,她说到时她到车站送行,被他婉拒了。今天一早队伍集结时,他收到她托团支部书记转交的一封信,而现在她又出现在送行的火车站上,这是他不曾想到的。现在,他只能在队伍里、在众目睽睽下举起手作匆匆告别,他看到她也在远处频频挥手,不时地擦拭眼睛。陈亮放下手,心中飘过一阵惆怅。
火车站是新兵告别家乡、奔赴新征程的起始点,也是家属们欢送亲人的终点。整座车站同样彩旗飘扬,锣鼓喧天,人头攒动,人流如潮。由于每位新兵只准两名家属凭票进入月台,所以车站进口处更是拥挤。人们在排队,在张望,在呼喊,在低语……时不时又袭来高音喇叭的广播声和阵阵的锣鼓声。比起车站外的喧闹,车站内则秩序井然。前方一列列军车静卧在铁轨上,喘着气,吐着白烟,迎候着整装待发的士兵。在车警的引导下,一队队英武的战士正陆续抵达指定的月台,他们的出现,又立即引来早等候在月台上的家属们的围堵,他们想抢在发车前的空隙,抓紧时间和亲人做最后的话别。是啊,亲情友情,不会因岁月的变迁而改变,反而因离别而越发变得浓厚,只是感到在边关战事吃紧的形势下送亲赴征,真的担心这次别离,是否会有下次的相聚。
杨指导员带着喷火连的新兵来到四号月台候车。在他的口令下,大家放下了背包,原地休息待命。新兵们刚坐下,一群尾随的家属已围了上来,他们争相挤到自己的亲人面前话别。整个月台上,一堆堆、一双双,在相拥相泣。
陈亮放下背包,四处眺望,在另一群向四号月台奔来的队伍中,发现了自己的亲人——大嫂。她苍颜白发,正蹒跚着向自己走来。陈亮十分激动,赶忙起身迎了上去。
陈亮出身白屋寒门,家境清贫。抗战胜利那年,父母先后患病离世,留下了六十多岁的老奶奶、大哥和六个未成年的孩子,他最小,才三岁。为生活所迫,除陈亮外,几个哥哥、姐姐先后离家,外出打工的打工,送人领养的送人领养,进孤儿院的进孤儿院……那时二十多岁的大哥与嫂子新婚不久,患难中嫂子与大哥不离不弃,一起挑起持家的担子。为分担家庭困难,她在附近医院找了份零工,以聊补家用。她上孝敬老人,下眷顾小叔和自己的孩子,为他们吐哺浆洗,日夜操劳。历经风雨的老人离世,陈亮和几个侄子、侄女也逐渐长大,在哥嫂的扶养支持下,他一个学校接一个学校,终于念完了高中,如今又走上了保家卫国的第一线,长嫂为母,可望着嫂子那皓首白鬓时,陈亮顿时感到无限的愧疚和感激。他迎了上去,叫了声“嫂子”,女人“嗯”了一声,说:“你哥心软,他受不了这场面。他不来送了,叫你一个人在外面照顾好自己!”女人转过头,用手帕擦了擦眼泪。陈亮鼻子一酸,也淌下了泪。
“家里没什么好带的,这是煮好的几个鸡蛋,在路上吃,这瓶炒米粉今天一早炒的,还热着呢。”女人边说,边从布包中抖出一包鸡蛋和一瓶米粉来,要往陈亮挎包中塞。陈亮心头一热。他知道当下正闹灾荒,别说鸡蛋、米粉,市场上连一棵蔬菜都买不到。现在粮食计划供应都不够吃,这瓶米粉可是全家从牙缝里省出来的活命粮啊!
“嫂子,部队要比地方好,供应粮多,这米粉和鸡蛋留着你们自己吃,还有几个侄子呢!”说着他按住嫂子的手把东西往布袋里放。
“亮,你正在长身体,不能饿着了。家里你别管,会有办法的,拿着,肚子饿时吃!你不拿,你哥会不开心的,听话!”女人边哄边将米粉和鸡蛋塞回陈亮的挎包里。
“到部队要照顾好自己,衣服脏了勤换洗,破了寄回来,嫂给你补!”女人叮嘱着。
“我会学着补的。”陈亮说。
“你会啥!寄回来方便。到部队要听首长的话,和大家好好相处,别记挂家里!”
“嫂子你自己的心脏病要早点看,还有哥的肺也不好!”
“我会注意的,你大哥我会照顾好的!我们身子骨还硬,能扛住。你哥最担心你,真让人不放心!”女人声音哽咽起来。
听着嫂子不停地絮聒,陈亮心中也愁肠百结,不住地安慰起嫂子。
车站总是个伤心的地方,每时每刻都会发生令人揪心的场景。特别当火车即将开动的那一刻,所有情绪都会迸发。
车站月台上,一位新兵正在吻别女人怀中的婴儿,男人的泪水已滴在婴儿熟睡的脸上,女人用手轻轻抹掉,而她自己也早已泪流满面;另一角,一位新战士正跪在老父母面前,老母弯着腰,慈柔地抚摸着他的头,一旁白发老父在偷偷地用衣袖擦脸。一声汽笛长鸣,又一列新兵列车即将出发,亲人们簇拥到列车窗口,隔着车警人墙拼命向车厢窗口呼唤、挥手,车厢里新兵也在拼命地探头向车下呼喊、挥手,可喊声早被列车汽笛声、车站里的喧闹声淹没,啥也听不见。突然,有人在车厢窗口举出一块牌子,用墨写着大大的“保重”二字,车下顿时一片唏嘘。
此时,车站前一列火车正鸣笛吼叫,在白雾缭绕中,就在新兵告别亲人即将登车的那一刻,他们又瞥见了五号月台前更为心碎的一幕:一名新兵挣脱了母亲紧拽的双手,将一包食品猛地往女人怀里一塞,转身跳上即将启动的列车,车厢里好几双战友的手,接住他拉入了车厢。而此时,月台上的女人全然不顾危险,冲破了车警、保安的阻拦,奔向车门前将一袋食品重新抛入车厢。就在火车启动、车门即将关闭的时刻,一袋食品又被从车厢里抛下,被夹在车门中的手还在不停地向车下挥摆。
女人奔上前捡起被抛下的袋子,跪在地下,悲怆地放到胸前,望着渐行渐远的列车,撕心裂肺地号哭,让所有人感到心酸。许多人不约而同地上前扶起女人,安慰她,为她擦泪,而她们自己也早已泪痕纵横。这一幕,嫂子看到了,陈亮也看到了,也都为之动容而潸然泪下。
车站的高音喇叭里,此刻正播放着流行歌曲《妈妈放宽心》,歌唱家安琪声情并茂,把一支戍边歌曲唱得回肠荡气,哀婉动人:“妈妈放宽心,妈妈别担忧,光荣服兵役,不过三五秋。门前种棵小桃树,桃树结了桃噢,回来把桃收……”她唱出了卫戍人的情,更唱碎了送行人的心。宽解不了的别愁,驱散不了的离情,久久弥漫在车站的周围。
一会儿,车站广播传出了四号月台上新兵准备上车的通知。张排长吹起了集中哨音,孙副排长也扯着嗓子通知集合,杨指导员又开始点名,马上要归队了。陈亮再也控制不住感情,一下子扑在嫂子肩上呜咽起来。嫂子边流着泪,边用手帕替陈亮擦泪,轻声说:“去吧!到部队后给家里捎个信,让你哥放心!家里的事你放心,有嫂子我,不要牵挂!”陈亮喉咙里感觉有啥堵住似的说不出话,只是“嗯嗯”地点头。突然又一阵紧急哨音响起,陈亮猛地从嫂子的肩上抬起身子,向嫂子说了声“保重”后,便迅速奔向集合地点。
“陆虎!”“到!”“刘秋!”“到!”……“陈亮!”“到!”。陈亮刚归队,就被点到名,点过名的他紧张的心情才稍稍放松。此刻他又下意识地抬起头,向送行的家属群里扫视,他突然发现嫂子那忧郁、期待的目光,不由又一阵激动,忙举起右手向她挥舞起来。
“张仁其!”指导员继续着点名,“张仁其?”连呼两遍无应答。“张仁其!”张排长大声呼喊起来,仍无响应。“刚才还看到在这里。”孙副排长说。他也猴急了,边喊边走出队伍四处寻找。突然,他发现在四号月台角上,一对青年男女正紧抱得难舍难离。定睛一看,那男的正是张仁其。他立即奔过去,一把拽开这对小恋人,对张仁其大声喊:“你疯啦,还不赶快走!火车马上开啦!”边说边拽着张仁其跳上了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