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美学研究的对象;美学由文艺批评,哲学和自然科学的附庸发展成为一门独立的社会科学
解放后,五十年代在党领导之下持续数年之久的全国范围的美学批判讨论,引起了广大文艺理论工作者和一般读者对美学的浓厚兴趣和深入研究的要求。参加这场批判讨论对我是一次深刻的教育。我从此开始钻研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来对自己过去所接受的西方资产阶级美学思想进行一些初步的分析批判。一九六一年,北京大学哲学系为了适应当时的需要,曾特设美学专业来训练预备开美学课的教师,我参加了该专业的教学工作,开始编写西方美学史讲义。一九六二年,中国科学院社会科学部门举行文科教材会议,决定把西方美学史列入教材编写规划,编者接受了这项任务,根据已编的讲义、学习笔记和资料译稿,编出了这部两卷本的《西方美学史》,一九六三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印行,次年重印过一次。
接着就是文化大革命。林彪和“四人帮”一开始就违反毛主席的教导,窃取文化大革命的口号另搞一套篡党夺权的阴谋诡计,先对老知识分子后对老干部施行法西斯统治和迫害。我也被戴上“反动权威”的帽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迫放弃了教学工作和科研工作。北京大学哲学系的美学专业也和许多其它专业一样,被迫解散了。我直到获得“解放”后才重理旧业,在最近几年中继续把黑格尔《美学》第二、第三两卷译完,还选译了爱克曼的《歌德谈话录》,校改了已遗失而重新发现的莱辛的《拉奥孔》旧译稿,都已交出版机关陆续付印。现在抽空来校改这部《西方美学史》第一版,把《序论》和《结束语》两章改写过。
一九七六年十月,我们的党中央一举粉碎“四人帮”,为知识分子解脱了“两个估计”和“黑线专政”的精神枷锁。和一般的知识分子一样,我对这“第二次解放”无限欢欣鼓舞,誓趁八十开外的余年,努力在自己毕生从事的美学领域里多出点添砖加瓦的微薄力量,来报答毛主席对我们旧知识分子的殷切关怀和谆谆教导,和响应党中央抓纲治国、大干快上的号召。一息尚存,此志不容稍懈!
现在约略交代一下编写《西方美学史》的一些意图和工作过程。这部小书原是作为高等院校文科教材而编写的。教材要兼顾到教师和学生。因此用了较多的篇幅,以便多援引一些重要的原始资料。编者在工作过程中,在搜集和翻译原始资料方面所花的功夫比起编写本身至少要多两三倍。用意是要史有实据,不要凭空杜撰或摭拾道听途说。按原计划还要编一本资料汇编。从古代到中世纪部分原已选译,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时期的资料也零星地选译了一些。不幸由于“四人帮”的捣乱,资料译稿大部分都已散失。如果时间允许,今后还想把这项工作做下去。
严格地说,本编只是一部略见美学思想发展的论文集或读书笔记,不配叫做《西方美学史》。任何一部比较完备的思想史都只有在一些分期专题论文的基础上才写得出来,而且这也不是由某个人或几个人单干所能完成的。为着适应目前的紧迫需要,编者只能介绍一些主要流派中主要代表的主要论点,不能把面铺得太宽,把许多问题都蜻蜓点水式地点一下就过去了。一部教材不仅要传授知识,更重要的是训练独立研究和独立思考的能力,从而造就真正的人材,培养成优良的学风和文风。因此,编者力图把重点摆在文艺理论中几个关键性问题上,就这些问题进行一些分析,在最后一章中就这些问题做一些小结。编者限于知识水平和思想水平,自己也不满意于这种初步尝试,不过认为工作程序是应该如此进行的。
编者对主要流派中主要代表的选择只有一条标准:代表性较大,影响较深远,公认为经典性权威,可说明历史发展线索,有积极意义,足资借鉴的才入选。反面人物也不一概排斥,古代的柏拉图,中世纪的普洛丁和托玛斯·亚昆那和近代的克罗齐都是唯心主义的有反动倾向的人物,但是在美学思想发展中都起了巨大作用,你还不能把他们一笔勾销。这是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要求。正确的思想总是在和错误思想的斗争中形成的。不懂得反面,也就难懂正面。
本编第一版原有《编写凡例》和《序论》,现在改写合在一起。《序论》的重点只有两个,一是美学研究的对象,它和其它学科的关系,它变成一门社会科学的经过;一是美学史的研究方法,指导原理是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编写马克思主义的美学史的艰巨性和光明前途。下面先谈谈美学研究的对象,它和其它学科的关系,它怎样变成一门社会科学。
照字面看,美学当然就是研究美。但是过去学者对此久有争论。德国哲学家鲍姆嘉通在一七五〇年才把它看作一门独立的科学,给它命名为“埃斯特惕克”(Aesthetik)。这个来源于希腊文的名词有感觉或感性认识的意义。他把美学看作与逻辑是对立的。逻辑研究的是抽象的名理思维,而美学研究的是具体的感性思维或形象思维。黑格尔曾指出“埃斯特惕克”这个名称不恰当,用“卡力斯惕克”(Kallistik)才符合“美学”的意义。不过黑格尔认为“卡力斯惕克”也还不妥,“因为所指的科学所讨论的并非一般的美,而只是艺术的美”,所以“正当的名称是艺术哲学”,黑格尔自己的讲义毕竟也命名为《美学》,理由是这个名称“已为一般语言所采用”。鲍姆嘉通的《美学》发表在一七五〇年,足见美学作为一门独立科学,还是比较近的事。这并不等于说,前此就没有美学思想。人类自从有了历史,就有了文艺;有了文艺,也就有了文艺思想或美学理论。就西方来说,在古希腊雕刻、史诗和悲剧鼎盛时代,柏拉图就已经在《理想国》里着重地讨论了文艺及其政治影响。他还写了一篇专门论美的对话《大希庇阿斯》。接着他的门徒亚理斯多德就写了《诗学》和《修辞学》。从此这两位大哲学家就为后来西方美学的发展奠定了基石。
从历史发展看,西方美学思想一直在侧重文艺理论,根据文艺创作实践作出结论,又转过来指导创作实践。正是由于美学也要符合从实践到认识又从认识回到实践这条规律,它就必然要侧重社会所迫切需要解决的文艺方面的问题,也就是说,美学必然主要地成为文艺理论或“艺术哲学”。艺术美是美的最高度集中的表现,从方法论的角度来看,文艺也应该是美学的主要对象。正如马克思指出的,人体解剖有助于对猴体解剖的理解,研究了最高级的发达完备的形式,就不难理解较低级的发达较不完备的形式。这个观点并不排除对自然美和现实美的研究。过去一些重要的美学家大都涉及自然美,但是也大都从文艺角度去对待自然美,并不把这两种美当作两个不可统一的对立面。
美学理论既然是文艺实践的总结和指导,对于某一时代文艺的理解就必有助于对该时代美学思想的理解,反过来说也是如此。例如不理解法国新古典主义文艺作品,就很难理解布瓦罗的《论诗艺》;反之,研究了布瓦罗的《论诗艺》,也就有助于理解法国新古典主义文艺作品。因此,决不能把美学思想和文艺创作实践割裂开来,而悬空地孤立地研究抽象的理论,那就成为“空头美学家”了。
美学必须结合文艺作品来研究,所以它历来是和文艺批评紧密联系在一起而成为文艺批评的附庸。西方有些著名的美学家首先是文艺批评家,如贺拉斯、布瓦罗、狄德罗、莱辛、丹纳和别林斯基都是些著例。随着人类文化的进展,文艺日益成为自觉的活动,最好的文艺批评家往往是文艺创作者本人。诗和戏剧方面的歌德,绘画方面的达·芬奇和杜勒,雕刻方面的罗丹,小说方面的巴尔扎克和福楼拜等大师,在他们的谈话录、回忆录、书信集或专题论文里都留下了珍贵的文艺批评,其所以珍贵,是因为他们是从亲身实践经验出发的。
其次,美学实际上是一种认识论,所以它历来是哲学的一个附属部门。从柏拉图、亚理斯多德、托马斯·亚昆那一直到康德和黑格尔,西方著名的美学家都是些哲学家。美学在西方大学里过去大半都设在哲学系,甚至有时就附属在哲学这门课里,因为它是作为一种认识论看待的。美学的命名人鲍姆嘉通就把美学和逻辑学对立起来,前者研究感性认识而后者则研究理性认识。美学既然离不开哲学,要研究西方美学史,就必须研究西方哲学史(有些哲学史也附带地讲些美学史)。例如不理解十七世纪以后欧洲大陆笛卡儿派理性主义与英国培根、洛克等人的经验主义之间的基本分歧以及德国古典哲学对这种分歧所作的调和妥协,就不可能理解近代西方美学史的发展线索。反之,不理解一个哲学家的美学思想,也就不可能真正理解他的哲学体系。例如不理解康德的美学专著《判断力批判》上卷,就很难理解他的三大批判是怎样构成一个完整体系的。再如掌握了黑格尔的《美学》,对他的《逻辑学》和《精神现象学》等著作也就可以理解得更具体些。
第三,近代自然科学蒸蒸日上,它也闯进了文艺领域。文艺复兴时代的达·芬奇、启蒙运动时代百科全书派和浪漫运动时期的歌德,都不仅是文艺创作者而且是卓越的自然科学家。自然科学对文艺不仅在创作工具和技巧方面有所贡献,而且对世界观和创作方法也产生了有益的影响。理所当然的是美学从此不仅附属于哲学和文艺批评,而且日渐成为一种自然科学的附庸了。首先是从英国经验主义盛行以后,心理学日渐成为美学的主要支柱。休谟和博克都主要是从心理学观点去研究美学问题的。德国哲学家、“美学始祖”鲍姆嘉通本人以及以研究形象思维著名的维柯,多少都是继承英国经验主义的衣钵;从心理学角度看问题的风靡一时的费肖尔和立普斯的“移情说”,于认识之外研究情感在欣赏艺术和自然中所发生的作用。到了上世纪末,佛洛伊特、融恩和爱德勒等人还运用变态心理学来分析文艺活动。本世纪初,英美各大学把心理学的实验和测验也应用到美学研究里去。
此外,生物学和人类学对美学也发生了一些影响。法国实证主义派美学家丹纳把文艺比作一种生物,说文艺作品是种族(Race)、社会氛围(Milieu)和时机(Moment)三种因素必然的产物。这种学说一方面是近代法国现实主义文艺以及继起的自然主义文艺的理论基础,另一方面也是费尔巴哈和车尔尼雪夫斯基的“人类学原则”(Anthropological Principle,过去误译为“人本主义原则”)的萌芽。人类学是把人当作动物的一个种属来研究的。
第四,西方从十九世纪下半期进入帝国主义时期以来,一般思想界日益进入危机。文艺和文艺理论方面也日趋腐朽颓废,“主义”五花八门,故作玄虚,支离破碎,大半仍是过去的唯心主义和形而上学的货色改换新装。它们在敲帝国主义文化的丧钟。我们在这种教材里无须为它们浪费笔墨。
也就在这个帝国主义文化衰亡时期,随着工人运动的上升和生产方式的改变,马克思主义出现了,而且传播到全世界各个角落,日益显示出它的强大威力。文艺和文艺理论已被科学地证明是一种由经济基础决定,反过来又对经济基础起反作用的社会意识形态。这就是说,美学已由文艺批评、哲学和自然科学的附庸一跃而成为一门重要的社会科学了。它的任务已不仅在认识世界和解释世界,而更重要的是在改造人和改造世界,从此它的重要性空前提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