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缘堂随笔:足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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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凉闲话[13]

昨夜天热,坐在楼窗口挥扇,听见下面的廊上有人在那里纳凉闲话。更深夜静,字字听得清楚,而且听了不会忘记。现在追记在这里:

甲:“天气真热!晚上,还是九十一度!”

乙:“不会九十一度的!恐怕你的寒暑表用火柴烧过了?”

丙:“前年我们办公室里有一个同事,他真的擦了一根火柴,把寒暑表底下的水银球烧一烧,使水银升到九十度以上,就借此要求局长停止办公。局长果然答允了。后来……”

甲:“其实你们何必要求停止办公?办公,无非闲坐,闲谈,吸烟;停止办公,回家去也不过闲坐,闲谈,吸烟。”

乙:“回家去倒要给妻子打差使,抱小孩,还是在办公室里写意呢。”

丙:“写意也说不到。到底不像在家里的自由自在。况且没事闲坐,就吸香烟,要一支,覅一支,把香烟瘾头弄得蛮大,一个月的香烟费真不小呢。”

甲:“我说现在的香烟,支头太长。其实普通人吸烟,吸了半支已够。后半支,大都是浪费的。你看他们丢下来的香烟蒂头,都是长长的。有的吸了三分之二,丢了三分之一。这不是浪费吗?我看,香烟应该改短一半。那么瘾头小的人吸一支已够,一匣可抵两匣之用。瘾头大的人不妨连吸几支。日本的香烟就是这样……”

乙:“这话很对!尤其是我们做教师的人,嫌香烟太长。在休息的十分钟里,一支香烟总是吸不了。吸到半支,上课钟已打出,烟瘾也差不多了。丢了这半支,觉得可惜。用茶杯压隐[14]了,第二次烧着来吸,味道很不好;有时焦头点不着,却烧着了烟支的中部,烧得乌烟瘴气,无法再吸,终于丢了这半支。”

甲:“这有一个方法,我也是吃教师饭的朋友告诉我的,不妨传授给你:你点着后半支香烟时,不可衔在口里用力抽吸。须得同点香一样,先把焦头烧红,养一养灰,然后再吸。吸时就同一气吸下来的一样,不觉得它是第二次再点的了。这赛过做文章里的承上启下,一气呵成。”

丙:“你真是个文人,三句不离本行。怪不得文坛要兴发起来,阿猫阿狗都是著作家了。现在的杂志真多呢!我是连杂志名字都记不得许多,哪有工夫阅读?就是有工夫也没有许多钱来订阅。”

乙:“我只订了一份××杂志。每次寄到来,看见包纸上不贴邮票,这是怎么样的?大概他们是因为寄出的份数多了,向邮局总付的?”

丙:“当然啰!份数多了,贴贴邮票和打打邮印的手续多麻烦!乐得大家省了。”

甲:“现在的邮票真奇怪:一分邮票总是四分改成的。好好的四分邮票,都加印‘暂作一分’四个红字,当作一分用。”

乙:“钞票假如也好改,我要去买‘暂作十元’四个铅字来,印在我的一元钞票上,把它们当作十元钞票用呢。”

丙:“改钞票犯罪的,造假钞不是要杀头的吗?”

乙:“唉!讲起杀头,我现在还害怕!前天上午我在马路上走,看见许多兵马簇拥了一个人去杀头。那人坐在黄包车里,手脚都绑牢,口里正在说些什么。你道这样子多可怕!”

甲:“我想那拉黄包车的更加难过呢。教我做了黄包车夫,我一定不要做生意,哪怕他给我十块钱。”

乙:“也是现成话。当真做了黄包车夫,给你一块钱也拉了。一块钱!拉一天还拉不到呢。”

丙:“你不要说,黄包车夫的进账真不小呢。生意好,运气好起来,一天拉二三块钱不希奇。他们比我们做办事员的好得多呢。”

乙:“你也不要同黄包车夫吃醋!他们到底苦,体力消耗得厉害。听说拉车只拉一个少壮时,上了四五十岁就拉不动。而且因过劳而早死的也有。”

甲:“富人遭绑匪撕票,不是死得更苦吗?我看,做人,穷富都苦。都要死在钱财手里。古语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丙:“鸟为食亡,也不见得。我们局长养了七八只鸟,天天在喂蛋黄米给它们吃呢。我们做人实在不及做这种鸟写意。”

乙:“他养的什么鸟?”

丙:“竹叶青,黄头子,芙蓉……都是叫得很好听的。我坐在办公室的窗口,正听得着鸟声,听了要打盹。”

甲:“听说你们的局长太太是音乐学校毕业的,唱得好歌。你听见过吗?”

丙:“什么音乐学校?一个女戏子呀!我只见过一次,十足摩登。”

甲:“摩登这两个字原来意思很好,到了中国就坏化了。”

乙:“无论什么东西,到了中国就坏化。譬如鸦片,原来在外国是一种救人的药,到了中国就变成害人的毒物。吸了废事失业,吞了还可以自杀。”

甲:“自杀也不关鸦片事。前天我到药房买‘来沙尔’,他们说不卖,要医生证明才肯卖,说道这是防止自杀。真可笑!触电也可以自杀,跳河也可以自杀,何不把电灯一律取消,把河一概填塞?”

丙:“来沙尔是什么用的?”

甲;“这是滴在洗脸水,洗浴水里的。气味像臭药水,夏天用了爽快,而且有消毒效果。我是年年用惯的。今年却买不到。”

乙:“叫我哥哥给你证明好了。”

甲:“那很好。听说你哥哥和嫂嫂已经离婚了,曾在报上登过声明?”

乙:“是呀!我的嫂子实在太那个,……况且她有狐臭。”

丙:“狐臭究竟怎样来的?可以医的吗?”

乙:“医不好的!这种病的确讨厌。尤其是在这两月夏天,遇着患这病的人非远而避之不可。”

甲:“听说杨贵妃也是患狐臭的。不知唐明皇怎么会宠爱她?”

丙:“也许后人传讹。也许她的姿色的确不差,掩过了这缺陷。你看梅兰芳扮的贵妃醉酒,多么动人!”

乙:“梅兰芳正在俄国出风头呢!俄国人怎么会看得懂中国的旧戏,而那样地称赞他?我想……”

甲:打个呵欠,换一种语调说:“喂!我们今晚为什么讲到了梅兰芳?”

在这句话之下,三人都笑起来。于是大家跳出了“纳凉闲话”的圈子,来追溯刚才的话头。从“梅兰芳”起,一直追溯到甲开场说的“天气真热!”好似一串链条,连续不断。因此我听了也不会忘记,能给他们记录如上。

廿四〔1935〕年夏日作,曾载《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