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双传

唐 薛调

【题解】

选自《太平广记》卷486，题注“薛调撰”。据《唐语林》《新唐书·宰相世系表》等，薛调，河中宝鼎（今山西分荣一带）人。美姿容，被誉为“生菩萨”。曾任户部员外郎、驾部郎中，充翰林承旨学士。唐懿宗的郭妃很欣赏他的美貌，曾在懿宗面前以驸马与薛调相比，曰：“驸马盍若薛调乎？”结果，薛调很快暴卒，据说是中了鸩毒。《无双传》是一个奇情故事，讲述王仙客与刘无双生死不渝，终获团圆。爱情加豪侠助力，还有神奇的假死药，牺牲了十几条性命，终于使无双从深宫掖庭中脱身，与王仙客为夫妇五十年。故事情节跌宕起伏，引人入胜。

唐王仙客者，建中中朝臣刘震之甥也①。初，仙客父亡，与母同归外氏②。震有女曰无双，小仙客数岁，皆幼稚，戏弄相狎。震之妻常戏呼仙客为王郎子③。如是者凡数岁，而震奉孀姊及抚仙客尤至。一旦，王氏姊疾，且重，召震约曰：“我一子，念之可知也，恨不见其婚室。无双端丽聪慧，我深念之，异日无令归他族，我以仙客为托。尔诚许我，瞑目无所恨也。”震曰：“姊宜安静自颐养，无以他事自挠④。”其姊竟不痊。仙客护丧，归葬襄、邓⑤。

服阕⑥，思念身世，孤孑如此，宜求婚娶，以广后嗣。无双长成矣，我舅氏岂以位尊官显而废旧约耶？于是饰装抵京师。时震为尚书租庸使⑦，门馆赫奕⑧，冠盖填塞⑨。仙客既觐，置于学舍，弟子为伍。舅甥之分，依然如故，但寂然不闻选取之议。又于窗隙间窥见无双，姿质明艳，若神仙中人。仙客发狂，唯恐姻亲之事不谐也。遂鬻囊橐⑩，得钱数百万，舅氏舅母左右给使⑪，达于厮养⑫，皆厚遗之。又因复设酒馔，中门之内⑬，皆得入之矣。诸表同处，悉敬事之。遇舅母生日，市新奇以献，雕镂犀玉，以为首饰。舅母大喜。又旬日，仙客遣老妪，以求亲之事，闻于舅母。舅母曰：“是我所愿也，即当议其事。”又数夕，有青衣告仙客曰：“娘子适以亲情事言于阿郎⑭，阿郎云：‘向前亦未许之。’模样云云，恐是参差也⑮。”仙客闻之，心气俱丧，达旦不寐，恐舅氏之见弃也，然奉事不敢懈怠。

一日，震趋朝，至日初出，忽然走马入宅，汗流气促，唯言：“锁却大门，锁却大门！”一家惶骇，不测其由。良久乃言：“泾原兵士反⑯，姚令言领兵入含元殿⑰，天子出苑北门，百官奔赴行在⑱。我以妻女为念，略归部署。”疾召仙客：“与我勾当家事⑲，我嫁与尔无双。”仙客闻命，惊喜拜谢。乃装金银罗锦二十驮，谓仙客曰：“汝易衣服，押领此物，出开远门⑳，觅一深隙店安下(21)；我与汝舅母及无双，出启夏门(22)，绕城续至。”仙客依所教，至日落，城外店中待久不至。城门自午后扃锁，南望目断。遂乘骢(23)，秉烛绕城，至启夏门，门亦锁。守门者不一，持白棓(24)，或立或坐。仙客下马徐问曰：“城中有何事如此？”又问：“今日有何人出此？”门者曰：“朱太尉已作天子。午后有一人重戴(25)，领妇人四五辈，欲出此门。街中人皆识，云是租庸使刘尚书。门司不敢放出。近夜追骑至，一时驱向北去矣。”仙客失声恸哭，却归店。三更向尽，城门忽开，见火炬如昼，兵士皆持兵挺刃，传呼斩斫使出城(26)，搜城外朝官。仙客舍辎骑惊走(27)，归襄阳，村居三年。

后知克复，京师重整，海内无事，乃入京，访舅氏消息。至新昌南街，立马彷徨之际，忽有一人马前拜。熟视之，乃旧使苍头塞鸿也(28)。鸿本王家生，其舅常使得力，遂留之。握手垂涕，仙客谓鸿曰：“阿舅舅母安否？”鸿云：“并在兴化宅(29)。”仙客喜极云：“我便过街去。”鸿曰：“某已得从良(30)，客户有一小宅子，贩缯为业(31)。今日已夜，郎君且就客户一宿，来早同去未晚。”遂引至所居，饮馔甚备。至昏黑，乃闻报曰：“尚书受伪命官，与夫人皆处极刑(32)，无双已入掖庭矣(33)。”仙客哀冤号绝，感动邻里。谓鸿曰：“四海至广，举目无亲戚，未知托身之所。”又问曰：“旧家人谁在？”鸿曰：“唯无双所使婢采苹者，今在金吾将军王遂中宅(34)。”仙客曰：“无双固无见期，得见采苹，死亦足矣。”由是乃刺谒(35)，以从侄礼见遂中(36)，具道本末，愿纳厚价，以赎采苹。遂中深见相知，感其事而许之。仙客税屋，与鸿、苹居。塞鸿每言郎君年渐长，合求官职，悒悒不乐，何以遣时？仙客感其言，以情恳告遂中。遂中荐见仙客于京兆尹李齐运(37)。齐运以仙客前衔为富平县尹(38)，知长乐驿(39)。

累月。忽报有中使押领内家三十人往园陵(40)，以备洒扫，宿长乐驿。毡车子十乘下讫。仙客谓塞鸿曰：“我闻宫嫔选在掖庭，多是衣冠子女(41)，我恐无双在焉，汝为我一窥，可乎？”鸿曰：“宫嫔数千，岂便及无双？”仙客曰：“汝但去，人事亦未可定。”因令塞鸿假为驿吏，烹茗于帘外，仍给钱三千。约曰：“坚守茗具，无暂舍去，忽有所睹，即疾报来。”塞鸿唯唯而去。宫人悉在帘下，不可得见之，但夜语喧哗而已。至夜深，群动皆息。塞鸿涤器构火，不敢辄寐，忽闻帘下语曰：“塞鸿塞鸿，汝争得知我在此耶？郎健否？”言讫呜咽。塞鸿曰：“郎君见知此驿，今日疑娘子在此，令塞鸿问候。”又曰：“我不久语，明日我去后，汝于东北舍阁子中紫褥下，取书送郎君。”言讫便去。忽闻帘下极闹，云：“内家中恶(42)。”中使索汤药甚急。乃无双也。塞鸿疾告仙客，仙客惊曰：“我何得一见？”塞鸿曰：“今方修渭桥，郎君可假作理桥官，车子过桥时，近车子立，无双若认得，必开帘子，当得瞥见耳。”仙客如其言，至第三车子，果开帘子，窥见，真无双也。仙客悲感怨慕，不胜其情。塞鸿于阁子中褥下得书，送仙客。花笺五幅，皆无双真迹，词理哀切，叙述周尽。仙客览之，茹恨涕下，自此永诀矣。其书后云：“常见敕使说(43)，富平县古押衙(44)，人间有心人(45)，今能求之否？”

仙客遂申府。请解驿务，归本官。遂寻访古押衙，则居于村墅。仙客造谒，见古生。生所愿，必力致之，缯彩宝玉之赠，不可胜纪。一年未开口。秩满(46)，闲居于县，古生忽来，谓仙客曰：“洪一武夫，年且老，何所用？郎君于某竭分(47)，察郎君之意，将有求于老夫。老夫乃一片有心人也，感郎君之深恩，愿粉身以答效。”仙客泣拜，以实告古生。古生仰天，以手拍脑数四曰：“此事大不易，然与郎君试求，不可朝夕便望。”仙客拜曰：“但生前得见，岂敢以迟晚为限耶？”

半岁无消息。一日扣门，乃古生送书，书云：“茅山使者回(48)，且来此。”仙客奔马去，见古生，生乃无一言。又启使者(49)，复云：“杀却也，且吃茶。”夜深，谓仙客曰：“宅中有女家人识无双否？”仙客以采苹对。仙客立取而至。古生端相(50)，且笑且喜云：“借留三五日，郎君且归。”后累日，忽传说曰：“有高品过(51)，处置园陵宫人。”仙客心甚异之，令塞鸿探所杀者，乃无双也。仙客号哭，乃叹曰：“本望古生，今死矣，为之奈何？”流涕歔欷，不能自已。是夕更深，闻叩门甚急，及开门，乃古生也，领一篼子入(52)，谓仙客曰：“此无双也，今死矣，心头微暖，后日当活。微灌汤药，切须静密。”言讫，仙客抱入阁子中，独守之。至明，遍体有暖气。见仙客，哭一声遂绝，救疗至夜方愈。古生又曰：“暂借塞鸿，于舍后掘一坑。”坑稍深，抽刀断塞鸿头于坑中。仙客惊怕。古生曰：“郎君莫怕，今日报郎君恩足矣。比闻茅山道士有药术(53)，其药服之者立死，三日却活。某使人专求得一丸，昨令采苹假作中使，以无双逆党，赐此药令自尽。至陵下，托以亲故，百缣赎其尸(54)。凡道路邮传(55)，皆厚赂矣，必免漏泄。茅山使者及舁篼人，在野外处置讫。老夫为郎君，亦自刎。君不得更居此，门外有檐子一十人(56)，马五匹，绢二百匹，五更挈无双便发，变姓名浪迹以避祸。”言讫，举刀，仙客救之，头已落矣，遂并尸盖覆讫。未明发，历四蜀下峡(57)，寓居于渚宫(58)。悄不闻京兆之耗，乃挈家归襄邓别业(59)，与无双偕老矣，男女成群。

噫！人生之契阔会合多矣(60)，罕有若斯之比，常谓古今所无。无双遭乱世籍没，而仙客之志，死而不夺，卒遇古生之奇法取之，冤死者十余人。艰难走窜后，得归故乡，为夫妇五十年。何其异哉！

【注释】

①建中：唐德宗年号，780年至783年。　　②外氏：外祖父家，母亲的娘家。　　③郎子：英俊少年。此处刘震妻的戏称是把王仙客当女婿。　　④挠：扰乱。　　⑤襄、邓：襄州、邓州，在今湖北襄阳、河南邓州一带。　　⑥服阙：丧服期满。古代父母去世，子女需服丧三年。　　⑦尚书租庸使：负责税收事务的官员。　　⑧赫奕：显赫光辉。　　⑨冠盖：官员车马。冠，冠服，官员的服饰。盖，车盖，指有盖的华丽马车。　　⑩鬻（yù）：卖。囊橐（tuó）：行李财物。　　⑪给使：身边服侍的人。　　⑫厮养：厮役，奔走服侍的人。　　⑬中门：外院、内院之间的门，女眷都在中门之内，外男不得随意进入。　　⑭娘子：指刘震妻。阿郎：指刘震。　　⑮参（cēn）差（cī）：蹉跎，不成功。　　⑯泾原兵士反：唐德宗建中四年（783）八月，泾原节度使姚令言率兵士路过长安，去援救被叛军围困的襄城。因朝廷赏赐不足，泾原兵士造反，在长安大肆掳掠，并拥立已经赋闲的太尉朱泚为天子。唐德宗仓皇逃出长安。兴元元年（784）六月，朱泚被唐军击溃后，被部将杀死。当年七月，德宗返回长安。　　⑰含元殿：唐代皇宫大明宫的正殿，建筑巍峨，气势恢宏。　　⑱行在：皇帝所在的地方。　　⑲勾当：处理。　　⑳开远门：长安城西边偏北的城门。　　(21)深隙店：隐蔽僻静的旅店。　　(22)启夏门：长安城南边偏东的城门。　　(23)骢　　（cōng）：毛色青白相杂的马。　　(24)棓（bàng）：棒子。　　(25)重（chóng）戴：头巾上面又戴帽子。《宋史·舆服志五》：“重戴，唐士人多尚之，盖古大裁帽之遗制，本野夫岩叟之服。以皂罗为之，方而垂檐，紫里，两紫丝组为缨，垂而结之颔下。所谓重戴者，盖折上巾又加以帽焉。”　　(26)斩斫使：负责清剿、抓捕的特派官员。　　(27)辎骑：载物资的车马。　　(28)苍头：汉代仆役用青巾裹头，称为苍头，后泛称奴仆。　　(29)兴化宅：长安兴化坊里的宅院。　　(30)从良：奴仆为贱籍，赎身成为自由民，就由贱籍变为良籍。　　(31)贩缯（zēng）：贩卖丝绸。　　(32)极刑：死刑。　　(33)掖庭：皇宫内的偏房旁舍，位置在中宫两旁的侧门（即后宫掖门）之内，原称永巷，汉武帝时改称掖庭，多为妃嫔、宫女居住。犯罪官僚的女眷配入宫中为奴隶，也安排在掖庭。　　(34)金吾将军：掌管京城巡察、治安的官员。　　(35)刺谒：递上名帖，请求拜见。　　(36)从侄：本家同姓的侄子。　　(37)京兆尹：管理京城的官员，即首都的市长。　　(38)前衔：以前的官职。《太平广记》作“前御”。　　(39)知：掌管。　　(40)内家：宫女。园陵：皇家陵寝。　　(41)衣冠子女：官宦家庭的子女。　　(42)中恶：头晕昏倒。　　(43)敕使：传达皇帝诏命的使者。　　(44)押衙：对武职官员的称呼。　　(45)有心人：有正义之心的人。　　(46)秩满：任期满。唐代县级官员的任期一般为三、四年。　(47)竭分：竭尽情分，竭力做好。　　(48)茅山：唐代道教名山，在今江苏句容。　　(49)启：询问。　　(50)端相：打量。　　(51)高品：品阶高的大官。　　(52)篼子：只有座位无轿厢的简易小轿。　　(53)比闻：近来听说。　　(54)缣（jiān）：作为货币的丝织物。　　(55)邮传（zhuàn）：传递消息和文书的驿站。　　(56)檐子：用竿抬、无遮蔽的肩舆。此处指抬檐子的人。　　(57)四蜀：即蜀地，在今四川。　　(58)渚宫：春秋时楚王的宫殿，坐落于江陵，故以渚宫代指江陵郡。　　（59）别业：别墅庄园。　　(60)契阔：久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