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我们印象中的历史,总是充满了轰轰烈烈的事件、标志性的日期、载入史册的名人英雄,然而当我们稍微深入到历史的脉络之中,就会发现每个事件和人物背后,都潜藏着更为复杂的世界,就像水面下那个巨大的冰山。古代的历史著述,似乎都是一家一姓之历史,成了“皇帝家谱”(柳诒徵语),后来的历史写作,也多偏向于政治史、制度史、社会史及哲学史等宏大主题。美国人类学家罗伯特·芮德菲尔德(Robert Redfield)在《农民社会与文化》一书中,提出了著名的大传统(great tradition)和小传统(little tradition)理论。他认为大传统是精英阶层、知识分子所代表的经典文化,小传统是底层社会中农民所代表的民间文化。近些年的历史和文化研究,在这些宏大历史之外,逐渐对于民众的生活世界投注了更多的关注。
西方的新文化史、社会生活史、心态史、情感史、微观史、物质史等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研究兴起之后,不但挖掘了许多被历史湮没的史料及人物,更向我们呈现出一个异常丰富多姿的生活世界。古人的日常生活世界,尽管关涉的多是一些琐屑平凡之事,但却是和历史的变迁、时代的脉动以及精英的思想密切关联的。而且,精英的世界和底层的世界也不是截然二分的,二者存在交织的相互影响关系。正如葛兆光指出的,在二者之间,还存在着一个“一般知识、思想与信仰的世界”,这是“一种近乎平均值的知识、思想与信仰,作为底色或基石而存在,这种一般的知识、思想与信仰真正地在人们判断、解释、处理面前世界中起着作用”。(《中国思想史》第一卷)
所以,对日常生活的关注,并非是对宏大主题的排斥和回避,而是观察历史视角的转换,在政治、经济、军事、制度等之外,我们还能看到古人的衣食住行、喜怒哀乐,他们的经验、情感、交往、休闲等。这些是历史的底色和背景音。就像对于我们每个普通人来说,也许一百年以后,绝大多数都将会被历史所“遗忘”,我们因为“平凡”而难以被“载入史册”,但是我们当下的日常生活,对于生活在其中的人来说,却是重要且有意义的,对于理解当下的历史来说,也是至关重要的。
日常生活所涉及的方面很多,很难做到面面俱到的介绍。本书尝试分出一些类目,如饮食(五谷、肉食与蔬果)、逸兴(品茗、饮酒与抽烟)、姿态(形体、感觉与时尚)、娱乐(运动、游戏与休闲)、游逸(交通、旅行与游乐)、身份(文人、女性与儿童)、时间(假日、岁时与节庆)、空间(自然、乡村与城市),以及现代(西潮、都市与摩登)等,在每一类目之下选取一些侧面来介绍。分类既难完整,主题又难周全,但希望通过这些细节,略窥古人生活之一斑。
需要略作说明的是,本书所写的古人日常生活的一些细节,多侧重于休闲生活的部分,并力图从中体味古人闲雅的生活趣味。中国古人,尤其是深受儒家文化影响的读书人和农民,以勤勉奋进为美德,休闲活动或为繁忙劳作生活之调节,但却不以休闲享受为追求。儒家就连白天睡觉的行为都要加以批评,遑论奢侈的享乐生活。只有在功成名就、告老还乡,或五谷丰登、农闲时节,他们才会在心理上安享一段闲雅的生活时光。“世之仕宦归林下者,多筑园亭,购花鸟,招宾客,买歌舞,吹竹弹丝,为娱老消闲之具。”(清徐时作《棻堂节录》自序)但儒家思想中自有闲适之精神,孔子的学生曾皙说:“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论语·先进》)孔子喟然认同。郭象说:“圣人虽在庙堂之上,然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庄子注》)出世和入世,山林与庙堂,正是古代文人精神的两个面向。
相比儒家,道家追求的正是闲雅自然的生活方式,“高人隐士,往往寄兴棋枰,消闲玩世”(冯梦龙《醒世恒言》第九卷)。道家的哲学更直接和深入地影响了中国人的闲雅生活。林语堂在《生活的艺术》中说:“中国人之爱休闲,有着很多交织着的原因。中国人的性情,是经过了文学的熏陶和哲学的认可的。这种爱休闲的性情是由于酷爱人生而产生,并受了历代浪漫文学潜流的激荡,最后又由一种人生哲学——大体上可称它为道家哲学——承认它为合理近情的态度。中国人能囫囵地接受这种道家的人生观,可见他们的血液中原有着道家哲学的种子。”道家将人生艺术化,以超越的方式返观俗世,在精神上自有闲雅超拔之境界。
在现代社会快节奏的生活中,闲暇成了一种奢侈的追求。现代人的休闲生活,受到高压力、快节奏生活方式的影响,在“忙”碌之中挤出时间去休“闲”,成了现代人的生存悖论。“闲”在现代社会中不断地被符号化和消费主义化,这种异质化了的“闲”,其实也是“忙”的变体。忙与闲并非决然对立的范畴,它们只有节奏快慢的不同,忙碌的快节奏之下,并非没有闲暇的生活,而慢节奏的所谓“闲”的状态,也并非一定会带给人闲适之感。
同样,有人也会把闲的丧失归结为可自由支配时间的减少。闲的状态与余暇的时间有关,但却并非决然相关。自由支配的时间,会给休闲生活提供时间基础,但拥有空余时间却并不会必然给人带来轻松自由的感觉。中国古代的生活哲学中,“闲”有时代表着贬义,如“游手好闲”是常用来批评纨绔子弟的词语。清代社会安定之后,旗人在之前征战中形成的进取精神逐渐懈怠,有人批评说:“满人之富贵者,养尊处优,娱悦耳目,以消岁月,恒宴如也。下等者月支钱粮,妻孥坐食。不务农,不从商,游手好闲,比比皆是。”(陈恒庆《谏书稀庵笔记》)
所以,“闲雅”之“闲”,更多的是一种生活和精神的境界,而并非只是时间上的充裕。我更愿意用“闲雅”来指代一种雅致的生活理想和闲适的生活态度,以及其背后包含的文化内涵和精神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