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维特根斯坦是一座高山,登山者成群结队,蜂拥而至。或在山麓,或在山腰,或在山顶。或寻寻觅觅,如乐于寻宝,如喜于开采;或流连忘返,如赏美景,如携侣同游;或越过山巅,奔向下一座高峰。
学界喜谈维特根斯坦早期和后期。这样说似乎很有道理。拿《逻辑哲学论》与《哲学研究》做对比,写作风格、论说方式、素材题材、基本论点,都有巨大的变化和强烈的反差。
佛曰不可说,维特根斯坦的不可说也不少。
《逻辑哲学论》的结论是:“凡是不能说的,我们必须沉默。”(TLP 7)《逻辑哲学论》的宗旨,是在可说与不可说之间划一条界限,而这条界限只能划在语言中。界限的一边是可说的,另一边是不可说的。可说的是自然科学的命题或陈述,而必须保持沉默的是形而上学的命题。形而上学的命题没有意义,形而上学的问题是假冒的问题。
可说与不可说之外,还有另外一类事情,它们不可说,但可显示,这就是命题的逻辑形式和逻辑关系。“命题显示实在的逻辑形式,它们将它呈现出来。”(TLP 4.121)“能够显示的东西,是不能说的。”(TLP 4.1212)“命题显示它们所说的;重言式和矛盾式显示它们什么都没有说。重言式没有真值条件,因为它无条件地真:而矛盾式在任何条件下都不真。重言式和矛盾式缺少意义。”(TLP 4.461)
看起来维特根斯坦早期主张真值条件语义学(语句的意义就是事态),而后期主张用法语义学(意义在于用法)。但不论是早期还是后期,维特根斯坦都不追求任何语义学。《逻辑哲学论》强调命题的逻辑形式如何显示出来,而后期则通过各类实例的铺陈,让“用法”显示出来。“把一切都摆在面前就行了,既不做任何说明也不做任何推理。——因为一切事情都摆在眼前,没有什么要说明的。例如,对于隐藏的东西,我们没有兴趣。”(PI§126)于是,维特根斯坦告诫我们:“不要想,好好看。”(PI§66)
在我看来,维特根斯坦想要做的,就是制作一架梯子,让人们爬上梯子后正确地看世界。而在获得了看世界的恰当的立足点后,梯子就可以扔掉了。“我的命题是要说明,只要懂得我,通过它们爬上去、爬过去之后,最后都会认识到那些命题是无意义的(可以说,爬过梯子之后必须扔掉梯子)。必须越过这些命题,然后就会正确地看世界。”(TLP 6.54)这段对自己的《逻辑哲学论》的总评,也适合于全部的维特根斯坦。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正如本书作者徐强力图说明的,只有一个维特根斯坦。
不论对维特根斯坦如何解释,可以肯定的是,维特根斯坦深深地影响了后世的哲学,而这种影响至少向两个不同方向发展:一个方向是逻辑经验主义运动;另一个方向是日常语言哲学。逻辑经验主义将形而上学归之于日常语言的混乱,致力于通过逻辑分析建立精致的人工语言,将这种逻辑分析方法运用到自然科学的语言上,即它的科学哲学。
说怪也不怪,维也纳学派创立了逻辑经验主义哲学,但它的成员们同维特根斯坦的交流并不多。要说交流,石里克、魏斯曼同维特根斯坦之间比较多一些。而这个时期正是维特根斯坦哲学的转变期。
如果说对维特根斯坦哲学的研究已经成为一个巨大的哲学产业,那么在这个巨大的产业链中,魏斯曼应该是重要的一环。与诸多维特根斯坦的解释者不同的是,魏斯曼与维特根斯坦中期有过比较深入的交谈,而面对面的交谈是澄清彼此观点和相互理解的最好方式。魏斯曼对维特根斯坦的解释以及他在此基础上形成的哲学见解,无疑是维特根斯坦“博物馆”中的珍贵展品。
徐强这本著作,正是通过研究魏斯曼来研究维特根斯坦。对哲学有兴趣,尤其对维特根斯坦哲学有兴趣的学者,阅读这本著作,必会受益良多。
对魏斯曼的语言层次概念,我还想说几句。这种语言层次,不同于塔斯基的对象语言与元语言的分层,而更类似于在不同时期、因不同的运动、由不同物质沉积下来的地层。魏斯曼的语言层次的复杂性,也就如同地质学的地层的复杂性,会给我们的理解造成一些困难。徐强这本著作即将出版,将对读者理解魏斯曼的语言层次概念提供较大的帮助。
而对于维特根斯坦哲学的反思,我倒是认为塔斯基的语言层次说更有帮助。维特根斯坦规定了太多的不可说——形而上学不可说,伦理美学的事情不可说,语言的形式不可说,哲学语法(词语的用法)不可说。事实上,哲学家们对不可说的事情说了很多,且还会继续说下去。我想问题在于,对于语言的功能,维特根斯坦看到的并不全面。语言不仅可以用来描述世界(早期维特根斯坦),而且可以用来问候、提问、下命令、恐吓、警告、开玩笑、虚构故事(后期维特根斯坦),还可以用来说语言本身。毕竟,在他看来只能显示而不能说的事情,他本人就说了很多。
也许,维特根斯坦所说的不可说,并不是真的不可说。所谓可说的,是可以像自然科学的语言那样去说的,所说的话有真假。而所谓不可说的话,是那些没有真假的语句。而所谓没有意义,是说没有认识内容,而不是没有任何意义。
毕竟,哲学不只是方法。只要我们还关心真理、艺术、正义和道德,哲学就还会继续说下去。
朱志方
2019年12月31日于武汉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