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底层文学的特征及评价
第一节 “讲”述底层故事
(一)“精英主义”与“精英意识”
精英集团是与底层相对的另一个极端社会阶层,了解所谓的“精英主义”与“精英意识”对于深刻理解和把握底层文学具有重要意义。
首先,“精英主义”,指那种有意识地将底层排斥在各种利益分配之外,而将历史的创造者归为精英群体的思想。“精英意识”,指并不是有意识地排斥底层,而是关注底层命运的同时,无意识地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底层。[1]
说直白点,“精英主义”就是以老大自居,认为自己拥有绝对的话语权,是历史的创造者,并且认为这个创造的过程根本不需要底层的参与;“精英意识”就是将社会进步作为自己的追求目标,但在追求的过程中意识到底层的落后、愚昧,迫切地想要提升底层素质。
“精英主义”往往忽略、遮蔽了底层的存在,进而造成底层无法真正发出自己的声音,从而使底层无法得到合法的权利和地位,无法获得更多的经济、组织和文化等资源,也就无法改变底层的现状,如此循环,底层永远也无法彻底摆脱底层的命运。“精英主义”的典型表现:例如,建议建立城市准入制度,限制农民工进城,部分城市建议建立相关制度规定自行车在白天不准在公路上行驶,等等。
“精英意识”能够为底层思考,但提出的解决方案往往不切实际,不能从底层的根本问题和实际困难出发,因此,这些为底层思考的为数不多的知识分子,为底层开出的药方仍然是遥远的可望而不可即。这让我想到了鲁迅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今天的鲁迅一样的知识分子们迫切地想要在精神上解救那些“黑屋子里的民众”,可是今天的底层连基本的温饱都没有解决,哪有闲工夫改造思想呢?
(二)表述与被表述
“表述”的意思为“再现”,具有一种主观化倾向。不同的书写者,有着对底层的不同表述。我们将其归类总结,划分出三种叙事。
1.指向底层的叙事。这主要是指“精英主义”关于底层题材的叙述。这类作品往往想要改造底层,并要求底层为了未来牺牲现在的利益。在社会改革的过程中,当理想与现实出现巨大差距的时候,精英主义宁愿相信“农村真苦,农民真穷,农业真危险”是暂时的困难,并认为为了未来的社会整体发展,农民应该理解和忍受这个“暂时的困难”。不仅如此,精英们在看到底层无法理解这一改革弊端而自己不但能理解,还表达出了对政策的坚决拥护时,他们还会在心中滋生出一种高瞻远瞩的优越感和骄傲。
2.为了底层的叙事。这主要是指“精英意识”关于底层的叙述。这类作品中,作者要么是从未真正的走入过底层,要么是出身于底层,但目前已经摆脱了底层地位,上升为社会中层甚至是高层阶级。虽然他们关注底层,关心底层的疾苦,但由于长期的脱离底层,对底层的真实处境不是十分地了解,所以作品往往带有俯视的视角,提出的解决问题的方案也往往不切合实际,不具有可行性,底层难以实施。
3.底层自身的叙事。这主要是指作为底层,他们有着对底层生活的切身体验,体尝了无尽的艰难与辛酸,有的已经摆脱了底层的命运,生活稍好一些了;有的甚至至今都没有真正的摆脱底层命运,仍然在水深火热的底层生活中挣扎。这些人关于底层的叙述,才是来自底层的真正的声音,有呼唤,也有呐喊,更有对自己和同伴的激励。20世纪末涌现出的周崇贤、林坚、安子等一批“打工文学”先驱,创作出了很多感人的作品,《打工诗集》道出了打工者们在远离乡土,来到异地他乡陌生城市的无奈和辛酸。但由于作者们大都没有经过良好的专业文学训练,作品也没有经过长期的酝酿,只是有感而发,所以不乏粗糙和肤浅。
过去,底层是没有话语权的下层群众,他们的精神世界是沉默的。作品中的底层人物形象是精英文化占统治地位、掌握话语权的条件下塑造出来的形象,在反映底层人物命运的同时,潜藏着居高临下的精英意识。而真正的底层民众创作的底层文学出现以后,那些精英主义者们是否能够有所反思呢?而事实上,能为底层思考的为数不多的知识分子们不能真正地站在底层的立场上思考,也就是说,底层民众的利益诉求一直是被忽视的,对于底层如何摆脱底层命运,走出底层这一问题,即使有些知识分子提出了解决方案,也是难以实现的、站在非底层立场上提出的解决方案。
为什么说底层民众难以实现这些解决方案?
因为底层没有什么现代性的社会资源,没有资源也就无法拥有权力,比如生存权、话语权、发展权、受教育权等等,没有这些权利,他们如何走出底层?走不出底层,自然就无法获得资源。如此循环,精英意识的解决方案便难以实现。
同理,现代社会精英主义文学家们,因为他们是精英文化的一部分,他们没有底层的体验,所以他们为底层代言,那只能是隔山打牛,隔靴搔痒。而对于出身底层的作家,对底层生活经历方面有着较强大的优势,但因为他们已经走过了那段生活,摆脱了底层命运,回头来看,对底层的“哀”与“怒”会更激烈,对底层民众素质的提高有着更急切的心情,在思想意识上想要强加给底层的东西就更多。所以,他们创作的作品,在为底层所作的思考继而提出的解决方案也不是切实可行的。
为什么要表述底层?知识分子对底层的表述,常常招致批判和质疑,那么知识分子为何要冒着种种危险去表述底层呢?除了民粹主义思潮和知识分子的道德良知以外,还有别的原因吗?南帆认为,“知识分子的言说很大程度地源于知识谱系带来的伦理。他们将实验室里追求真理的精神扩展到社会事务上。这是超越个人和阶层利益承担社会事务和社会责任的基础,也是表述底层的冲动之源。”[2]仅仅看作社会责任和伦理冲动,似乎是一种理想化的判断,具有乌托邦色彩。而毛丹武则认为,“我想有点简化地把它归纳为知识者的审美现代性冲动,是一部分知识者的文化策略,对其中的一些人来说还是一种政治策略。”[3]知识分子对于另一个阶层的代言,常常会借用底层的声音来表达自己对历史、对现状的不满。人文传统中的资产阶级市侩主义常常引起知识分子强烈的不满,许多左翼知识分子身上会有一种破坏性的革命冲动。但往往知识分子对底层的关怀带有想象色彩,以想象的底层取代真实的底层经验的再现。因此,这种关怀具有浪漫主义情调。总之,这一问题错综复杂,但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和目的,在今天对底层的关注与倡导都有利于底层发出自己的声音,有利于底层进入社会公共空间,而改变过去被遗忘、被遮蔽的状态。
文学如何表述底层?底层的表述实际上可以划分为两种类型的表述,一种是底层的自我表述,一种是知识者的底层表述。底层人群的底层经验往往是零散的、动态的,而要将这些具体的经验事实向普遍化、系统化表述,则需要借助文学的理论话语。因此,底层是被表述的。而作为知识分子,这并非是一个简单的为底层代言的问题。其实,“争取底层说话的权利,让底层自己说话,同样是一个普遍性诉求,它首先在对象上设定了一个无法言说的某个群体的普遍性,同时在价值上也预设了一个任何人有权言说的普遍性。”[4]从文化表述、再现或文化资本的角度来讲,“底层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缺乏话语权,这表现为没有能力自我表述或者表述不能进入社会的文化公共空间,表述处于自生自灭的状态,参与不了社会话语的竞逐,没有发声的位置或管道,也就是所谓的‘沉默的大多数’。”[5]
底层怎样自我表述?首先要确认底层是否有自我表述的能力。以往的真实的底层经验大都靠口头讲述传递信息,这有赖于讲述者和听述者双方的在场,而且这种传播方式的有效性和实际社会效应都非常有限。而其他形式的底层自我表述(诸如打工文学)常常是底层人群的一种情绪的宣泄,而这种宣泄能否代表广泛的、普遍的底层意识,或者说这种宣泄能否进入主流文化空间,能否具有话语权仍不可确定。为此,底层必须先获得自我表述的话语权。其次是哪种形式适合于表述底层经验问题。底层文学要进入主流文化空间,必须建构起一种自己的美学原则,“一种在语言、叙述立场、文化趣味上与中产阶级知识分子迥然不同的底层美学”。[6]作为底层,他们最关心的不是“何种形式”说出他们想说的话,而是说出的“是不是”他们心里想说的话。因此,仅有形式是远远不够的,还要看这种底层表述的形式是否能够调动其底层对自我身份处境的关注,对表述自我身份的关注。就像葛兰西所倡导的那样,要在文化上争取领导权。对于底层来说,能否达到文化上的霸权不重要,但能否意识到自我表述的重要意义至关重要,至少要拥有自己的话语权,至少能发出自己的声音,不被遮蔽,不做“沉默的大多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