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博尔赫斯的幻象

一 独裁者与巫师

世界上第一个因为看电影而死的人，是19世纪上半叶苏丹的独裁者雅库布。

没错，那个时候还没有电影，他看的是墨水镜：把墨水倒在掌心，就成为一面镜子，可以从中看到世间万象。

这是巫术。

只有巫师能够制造墨水镜。

英国旅行家波顿记录了这个墨水镜的故事，并由大文豪博尔赫斯转述。

巫师的弟弟易卜拉欣因叛乱被独裁者雅库布乱剑处死。巫师本人受牵连也将面临一死。但那天巫师跪在暴君面前，央求说，如果让他活着，他可以用巫术招来比神灯更奇妙的景象。雅库布压抑不住好奇心，想要亲眼看见。巫师便开始做准备工作——

我要了一支麦秆笔、一把剪刀、一大张威尼斯纸、一个盛墨水的牛角、一个火盆、一些芫荽籽和一两安息香。[1]

上述行巫术的用品，大多是普通物品，为生活中所常见。只有安息香较罕见。安息香原产于古安息国（伊朗一带），《新修本草》（657—659年所修，又称《唐本草》）里介绍它无毒，但是，在传统武侠小说《七侠五义》《小五义》中，都提到过安息香的黑道作用——蒙汗药。那么，芫荽是什么植物？作为巫术，总需要有些闻所未闻、难以获得的稀罕物件，才能显出其神秘之处。但所谓芫荽，就是香菜。看来，巫师的功力另有窍门。

接下来，巫师在雅库布的掌中画了一幅魔图，在他掌心倒了一点墨水，然后点燃安息香和芫荽籽，焚化了写有《古兰经》经文的符录。此时，独裁者雅库布就能从自己掌中的墨水里看到各种奇观——

世界不同地区的城市和国家，地底埋藏的宝贝，在海洋航行的船只，兵器、乐器和医疗器材，美丽的女人，恒星和行星，基督徒们用来画他们令人讨厌的图画的颜料，具有神奇功能的矿物和植物，靠人的颂扬和上帝的庇护维持的天使银像，学校里颁发的奖状，金字塔中心里的飞禽和帝王的塑像，支撑地球的公牛和牛脚下的鱼投下的影子，慈悲的真主的沙漠。

甚至，“他还看到无法描绘的事物，比如煤气灯照明的街道和听到人的呼喊时死去的鲸鱼”。

雅库布每天流连于五光十色的幻景，醉生梦死。

为了时时看到这样的视觉奇观，独裁者暂时留下了巫师的性命。

感官的欲求永无止境，终于有一天，嗜杀的雅库布对巫师提出，想看一次杀人场面，因为那天他特别渴望看到死亡。于是，一个刑场出现在他的手掌上，刽子手已握好行刑的剑。死囚是个蒙面人，雅库布吩咐，在那人被处死前，先把他脸上的帕子揭掉。结果，揭下面帕，雅库布惊骇地看到了那张脸——那是他自己的脸。他吓得魂飞魄散。但此时，墨水镜中的刽子手举起利剑，砍在了“死囚那颗有罪的脑袋上”，同时，现实中的雅库布“发出一声不能引起我怜悯的呻吟，倒在地下死了”。

博尔赫斯是幻想大师，但他的小说总喜欢用考据学的口吻和学者的姿态来讲述一些荒诞不经的人物和故事，将真实和虚幻掺杂在一起，让读者难辨真伪。比如他在《永生》里，借一卷夹在《伊里亚特》里的回忆录手稿，讲述一个活了几百年的人物的故事，他叫荷马。又在《特隆、乌克巴尔、奥比斯·特蒂乌斯》中，一次次去查《英美百科全书》里的一个条目，进行看上去非常严谨的考证。但这都是为了混淆视听。

至于《墨水镜》，似乎是一个以底层智慧抗争强权的故事。一个手无寸铁的巫师，要和手握重兵的独裁者对抗，一定是自不量力。所以，他采取更为柔弱甚至谄媚的方式，先以影像奇观去取悦对方，使其沉迷其中无法自拔，进而诱使他从自己的权力世界进入巫师的魔力世界。

独裁者雅库布，不知道这个世界有两层：一层是他所处的世界，他凭军队和刀剑可以掌控；另一层是他所不知道的世界，唯神魔之力可及。雅库布以为自己的权力无边，不知道巫师才是打通两界的强者。这些通灵者，在现实世界无比渺小和落魄，甚至往往身体残缺（算命瞎子的眼睛只需看清黑暗即可）。他们的咒语对一个凡人不起作用，却可以像圣旨一样直抵另一个世界，在那看不见的黑暗中，有无穷的力量可以归他调度。博尔赫斯曾提到过，15—16世纪的瑞典有一个幻想家叫伊曼纽尔·斯维登堡，这个人在一本叫《对应论》的书里，“把一切看成是一个对应的体系”。比如他认为，“《圣经》中的每个词至少有两重意思”[2]，可以理解为它们分别指称了两重世界，明与暗，善与恶，现实与幻象。如早期电影科幻音乐剧《五十年之后之世界》中的火星，其土著都是双胞胎，一善一恶相互对立。

假如真是这样，就很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