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孟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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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的研究

科学的性质即对于各种现象及各种现象间之关系为有统系之研究。如普通自然科学的研究即对于自然状态分别种类,研究其间之关系,研究其为同时并现的或先后继现的现象。换言之,即为共存之现象或因果之现象。大凡科学之研究无论种类如何驳杂如何殊异,其研究之性质类无出乎此。研究自然科学者常否认社会的研究可以成立为科学,因为社会现象相互间的关系没有像自然现象那样的清楚。换言之,自然科学研究时所用的研究方法不能适用于社会上的。所以社会学不能成立为科学。此种论法有两个缺点,一个缺点是将科学之范围看得太狭,一个缺点是以为人类现象是无规则的,无律例的。本章既讨论社会的性质,现在更从社会的研究方面讨论社会现象之特点。

社会现象之因果关系没有自然现象的因果关系那样简单,并且那因果的关系也可以倒置。例如金属见了热就涨,热就是使金属涨的原因。此种物理现象的因果关系是简单的,不能掉换的。社会现象上如好教育是好政治的原因,科学进步是发达实业的原因,工钱低是贫穷的原因,法律严是犯罪多的原因。这种因果关系,大概是现在的人所公认的。但是这些因果关系我们也可以反转过来,说必须有好政治才可有好教育,实业进步了才可以促科学的进步,因为贫穷的人能力薄弱,所以工钱低少,因谓犯罪的增多,所以法律须严酷。社会的现象常可以互相为因果的。社会现象不特因果倒置并且极复杂纠纷。例如欧美生殖率有低落的现象,究其原因不祇一端,必有许多互相影响的要素,如(一)生活程度高,(二)智识高,不注意子女之有无,(三)女子在社会上在法律上的解放,(四)理想之改变,以先人皆求子女多,现在则此种观念改变,(五)以先阶级的消灭,人人不受阶级制度之束缚,皆有向上之心,故不愿受子女众多之累,(六)军国主义之倾颓,一国之富庶不在人口,人口仅为次要的,(七)宗教信仰的倾颓,以先人受宗教之教义之束缚,对于人口的生殖完全委诸自然,今则宗教之迷信已失其束缚之力,人不以限制人口为违反宗教。又如中国之政治不良,若溯其原因及所以致此之要素则也纷复而互相影响,如(一)督军制度,(二)缺乏宪治,(三)司法不能独立,(四)教育不发达,(五)经济不发展,(六)生活困难,人无暇来注意政治或国家之事务,(七)外国对于国内政治之干涉,挑拨袒助等行为及其侵略政策。使中国政治不良之原因及要素很多,他们相互为因果而各要素之间亦互相为因果。所以中国政治问题,是一个极复杂的问题,没有单解决,也不能有总解决。

如上所举各例,无论何种的社会问题或社会研究都包括着许多的互相依赖的要素。人口减少,或政治不良与飓风、地震、潮汐等现象绝不能属于同类。盖物理质的现象因果简单而分明,而社会现象则错综纠纷而相互影响,相互为因果的。研究自然现象的学者见了这种复杂的社会情形,即不承认社会研究亦可以为科学的研究。要知社会现象虽然不与自然现象之性质相同,然亦可应用科学方法,对于社会现象为科学之研究。

科学家常以量计为科学之最高级。如物理现象、化学现象皆可量计,可以用数字表出。科学之发展日益精确,科学精确的程度亦即以其能受精确的量计为比例。社会科学则不能以量为其最高之发展。因社会科学之所要求者不在量计而在量计以上。社会科学求知社会现象,求了解社会现象,不仅限于获得量计之结果。物理学者诚能量计光之浪,声之浪,色之波动,热之质点,但光、声、色、热之真性质绝非只由量计其波浪或质点所能尽。日月之光辉,音乐之声调,自然之色彩,情之热烈,皆是不能量计的而皆比普通所能量计的为多。而这些不能量计的也常是人生所最宝贵的。

可量计的与可知的范围不必皆同。有可量计而吾人不知其意义者如时间是。有不可量计而吾人可知其意义者如幸福、悲痛是。盖可量计者,能量计者,大抵皆是外边的不知的。而可知者,能知者,大抵皆是内的,意识的,不能量计的。假使科学祗限于可量计的,则其所研究之现象必至只限于不知的与不可知的。如科学不以求知为目的而以量计为目的,则其结果专在应用,在乎权力,不在乎了解,在乎支配自然,不在乎明白自然,在乎战胜自然,不在乎知晓自然。所量计之对象与所知晓之对象不同。前者为量而后者为质。若科学之范围只限于所量计之量,则其所研究只可限于不可知之境。量是可以量的,质是只可以体察的,经验的。

社会科学所研究之对象为社会。所研究的事物包括着有意识的人类的关系,支配人类关系的动机与目的,人类生活及活动的方法、状态等等。这些事情都是不能量计的。在社会科学上,能量计者与不能量计者常相混。如财富,是可量计的,而幸福文化则不可量计。人口的年龄、生殖率、死亡率虽可以量计,而人民的健康习惯则不可量计。现在教育心理学者测计心理,但是人的智慧,人的意志还是不可测计的。有许多东西不能用量来计算的。如智慧即不能相加。千百之平庸人不能成为智者或天才,千百之懦者不能成为勇夫。快乐忧愁也是不能用量来计算的。千百人之忧未必足抵一人之断肠,千百人之欢忭未必胜于一人之幸福。因为千百人的忧愁,欢忭,系千百个人所感的情操。那个情操是不能相加的。

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性质之不同因其对象不同,既如上述。在根本上看来,自人类生活方面看来,自然科学所研究者为方法(means)而社会科学所研究者为目的(end)。将方法应用于目的。财富、武力皆是方法不是目的。自然现象之自身无目的,他的功能不过为满足一种目的。至于满足之程度也是不能量的。研究自然现象者,常专注意于其所研究,遂至以其所研究者为目的。方法与目的要分别清楚,不可竟因热心方法之故以方法为目的。常见研究科学的热心过度竟认其所研究的为目的。将方法与目的相混或将方法与目的分离,皆能引起极大的危险。近代科学发达最危险的结果,就是将科学是方法这个观念忘记,使人类变为科学的牺牲。人变为机械的牺牲,变为化学的牺牲,变为战术的牺牲。科学极端的进步及遂致使科学不是为人类存在,反倒使人类为科学及科学的成绩存在,这是最不应该的。

还有一种否认社会科学为科学的说法,以为社会科学是不精确的,不能有自然科学的精确。此与上文所述以量计为科学的标准之说为一类。科学如数学、天文、物理、化学,固皆为极精确之科学。其所研究之对象皆可以造出极精确之概念,不容有浮泛空洞或犹疑之词。论到社会科学就不能有这样的精确。我们对于社会现象所得的概念,绝不能如对于物理现象的确切。例如物体如无与地引力相抵之力则不得不落地,这是很精确,很清楚的事实。社会上政治的变迁,经济的变迁虽然可以研究,但是绝没有像物理现象那样的精确。假使我们说政治不良则惹起革命,这个定律就是不确切的。因为在历史上看来,政治不良,亦常有惹不起革命的时候。这个定律与物理学上引力的定律比较起来,精确的程度当然不同。所以社会现象的研究不能成为科学。此种看法的缺点与上文所述之点相同,一种是不明两种对象之不同,一种是将科学的范围看得太狭。科学种类既多,所研究之对象又不相同,则所用之方法,所得之结果亦不必皆为同类。例如原子、细胞,当然不能与观念、欲望相同,寒热可以用寒暑表量计,力可以用量力表量计,但是人的情操、思想、感情就不能由那寒暑表或量力表量计,此外也没有表可以量他。观察植物的生长与观察社会的发展亦不能完全相同。自然律与社会律的不同之点,即前者表示事实,表示现象之关系,后者则仅表示趋向,表示或然的事实。故从狭义的科学观念看来,此种表示倾向的定律不能为科学的定律,但所谓科学不当以此为界限,因凡可以用科学研究的而自成为系统者皆得称为科学。至于所研究之结果精确与否,则视其所研究之对象之性质不同,而精确之程度不同,不能画一。正如对于流动体之定律,不能施用于固体。所以自然科学之定律亦不能合于社会科学。人不能用同样方法研究万有之现象,亦不能以同样的定律包括那万有之现象。

孔德分别科学为阶级,将数学列为最基本的科学,社会学为最高的科学。两种科学实居于两极端。数学是最抽象的,社会学是最具体的。数学所研究的对象只是存在(existence),而社会科学所研究之对象为实际(realities)。社会现象无论哲学家如何解释,在人类看来总是实际的,不是假的。社会科学常用数目以为解释现象的锁钥。如人口统计,财富统计,凡社会事实可以用数目表现的,都可以为发明社会研究之用。但要知社会上的统计自身无价值,而要在能解释事实。如用人口统计可以解释人民健康的变化,生活状态、思想状况之变化,家族的性质之变化,乃至理想与成训的变化,皆可由统计推知。所以数目不难得,而用那数目去解释现象则不见得容易。

(原载《国立北京大学社会科学季刊》第1卷第3号,1923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