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正在柜台边喝葡萄酒。从酒店角落里传来了什么人嚼碎尼布洛[13]药片的声音。
玲子早早歇了店。一雄把据说是他从立川[14]的药店里偷来的两百片尼布洛往桌上一撒,对大家道:“这个,就算派对前的一点意思啦。”
随后有人攀上柜台,一面脱长筒袜一面跟着唱机跳起舞来,大家相互搂着,把带药味的舌头伸进对方的嘴里。我刚才吐了一些,污物中混着赤黑的血,现在躺在沙发上不想动。吉山用手拂着长发,下巴胡子上沾着水滴,正在和茂子说话,那水滴跟着一动一动的。茂子正看着我,对我又伸舌头又眨眼。“喂,龙,”吉山扭过头,冲我笑道,“好久没见啦,没带点礼物来吗?像哈吸[15]什么的?”他双手撑着柜台,趿拉着胶底草鞋,两脚吊在椅子上晃悠着。我烟抽多了,舌头火辣辣的,葡萄酒的酸味儿渗进了干燥的喉咙。“喂,没有再甜些的葡萄酒吗?”我问。阿桂正在跟一雄讲她去秋田当裸体模特儿的事。一雄已经被尼布洛片剂弄得晕乎乎的,一副昏昏欲睡的表情。阿桂嘴对着酒瓶喝威士忌,不时把花生一粒粒扔进嘴里。“俺被绑在舞台上,这活儿够呛呀。喂,一雄,那可是毛毛糙糙的绳子,就这样把俺绑着,你想,够不够呛呀?”一雄根本没在听,手拿照相机对着我,眼瞅着取景器,那是一部据说比他性命还要宝贵的尼康玛特[16]。“什么呀!人家跟你说话,你一点不听怎么行!”阿桂推了一把一雄的背,一雄滚倒在地。“干什么?不要胡来。相机弄坏了咋办?”阿桂用鼻子“哼”地笑了一声,脱光了上身逮着谁就跳贴面舞、吸舌头。
我很疲倦,昨天的海洛因还在起作用,也不想服尼布洛。茂子走过来说:“喂,龙,去洗手间怎么样?吉山把我摸湿了呀。”茂子一身红天鹅绒连衣裙,戴着配套的帽子,眼圈上涂着厚重的红粉。“龙,还记得吧?在索尔伊特[17]的洗手间里,你强奸我。”她眼睛湿漉漉的,视线焦点模糊,舌头不时从唇间吐出,声音甜得发腻,“喂,还记得吧?你扯了个大谎,说警察来啦,你来帮我。在那个小洗手间里,你弄得我好怪,忘啦?”
“什么呀,这可是头回听说。”吉山大声道,他正在把唱机的针头放在唱片上,“龙,真有这种事?你也是个色鬼呀!想不到你这张娘娘腔的脸,也干那种事,真是,头回听说。”我答道:“说什么呀,茂子。不要胡说。吉山,这是瞎编的。”唱机里开始放米克·贾格尔[18]的歌,声音很大,是一支很老的曲子:《Time is on my side》[19]。茂子把一只脚搁在我膝上,卷着舌尖儿道:“讨厌你扯谎,龙,你不要扯谎呀!那时我来了四回呢。四回呀,我可没有忘。”
玲子脸色苍白地站起来。“现在什么时间啦?几点啦?”她喃喃自语着,跌跌撞撞走进柜台,从阿桂手里拿过威士忌瓶,把酒灌进喉咙,随即猛咳起来。“干啥呀,玲子?你给我老老实实睡着。”阿桂从玲子手里夺回酒瓶,拭去瓶口上玲子的唾液,又喝了一小口。被阿桂当胸推了一掌的玲子碰上沙发就倒,对我说:“喂,别弄这么大声,这样不行的。楼上麻将屋老板要啰嗦了,我要挨骂的。那是个阴丝丝的家伙,会给警察打电话。不能把声音再弄小点吗?”
我蹲在唱机边,想把音量调小,茂子发出一声怪叫骑到我身上,凉凉的大腿紧夹着我的头。我听见吉山在我身后道:“哎呀,茂子,你这么想和龙干吗?让我来吧,我不行吗?”我抓住茂子的大腿直起身,于是她大叫一声倒下了。“混蛋!变态!龙,你这混蛋!怎么啦,你是阳痿?阳痿了吧?听说你同黑鬼搞同性恋,用药用过头了吧?”茂子躺在地上懒得起来,笑着飞出高跟鞋踢我的脚。
玲子把脸埋在沙发上小声说:“啊啊,我想死呀。胸口痛呀。哎呀,胸口痛呀。玲子想死了呀。”正在读“滚石”唱片封套上的文字的阿桂抬起眼睛望着玲子:“你想死吗?喂,龙,你觉得好吗?没这么想?想死的人就去死呗,别絮絮叨叨,死就死呗。做出这种娇贵的样子,无聊呀。”
一雄正用装了闪光灯的尼康玛特给阿桂照相,闪光让懒洋洋地躺在地上的茂子扬起了脸:“喂,一雄呀,我说你别照啦!没打招呼不要乱照,俺可是职业模特儿,收演出费的。干吗?拿这闪光的玩意儿多扫兴呀!俺最烦照相,把你那忽闪忽闪的家伙收起来!难怪你不讨人喜欢。”
玲子痛苦地呻吟着,身体半躺着,嘴边淌出黏稠成团的东西。阿桂慌忙跑过来,铺好报纸,用毛巾为她揩嘴擦背。那吐出的污物中有很多米粒,大概是傍晚我们在一起吃下的炒饭。报纸上积了淡褐色的一片,反射着天花板上的红色灯光。玲子闭着眼喃喃自语:“想回家,玲子想回家,想回家呀。”吉山扶起茂子,一面解她连衣裙胸口的纽扣,一面和玲子的自言自语打擂台:“行啊,往后,冲绳那地方可是最棒的。”吉山想摸茂子的乳房,茂子推开他的手,抱住了一雄:“喂,给我照张相吧。”她的语气仍是那样娇甜,“我上了《安安》[20]呀,是这一期的模特儿哩,彩色的呀。喂,龙,你看到了吧?”
阿桂把被玲子唾液弄脏的手指在斜纹棉布裤上擦了擦,把唱针放在一张新换的唱片上。是一支叫《It's a beautiful day》[21]的歌。“玲子多娇贵呀。”她说。一雄躺在沙发上,大叉着腿乱按快门,闪光灯每闪一次,我就用手捂一次眼睛。“喂,一雄,不要没完没了,小心电池没电啦。”
吉山要吸阿桂的舌头,被阿桂拒绝了,于是吉山道:“怎么啦?昨天你不是说不满足吗?喂猫的时候,你不是对阿黑说‘你和我都想男人’吗?亲个嘴也不行吗?”
阿桂不说话,只顾喝威士忌。
茂子正在一雄面前摆姿势,她抚弄着头发,做出微笑的表情。“喂,茂子,现在叫你说茄子,你也不要笑。”一雄说。
阿桂冲着吉山大叫。
“讨厌,不要再来缠俺!俺看到你这张脸就烦!刚才你吃了炸猪排,那是秋田农民的钱,是农民用乌黑的手递给俺的一千元,明白吗?”
茂子伸出舌头,望着我说:“最讨厌你,龙是变态。”
我想喝冰水,拿起冰锥敲冰,手指被扎破了。刚才在柜台上对吉山看也不看地跳着舞的阿桂跳了下来。“龙,你已经不弄乐器了吧?”她问,一面吮我的伤口。伤口很小,渗着血。
玲子从沙发上直起身,央求道:“喂,求求你们了,把那唱机的声音弄小点。”但没有人走近电唱机。
我把纸巾按在手指上。茂子走过来,连衣裙胸口的纽扣松着,领口大开。“龙,你从黑鬼他们那里得了多少?”茂子笑着问。
“你指什么?是派对吗?”“我是说,你让黑鬼抱我和阿桂,他们给你多少钱?我可不是说三道四呀。”
阿桂坐在柜台上对茂子道:“我说茂子,你住嘴行不行?怎么说这种扫兴话?如果要钱,龙可以给他们介绍更好的。派对又不是为了钱,是给大家找乐子呀。”
茂子手指缠在我胸前的金链子上,含着冷笑问:“这也是黑鬼送的吧?”
“胡说!是我高中班上一个女孩送的。她生日那天,我为她卖力表演,这个是她送的谢礼。她是个大木材商的千金,有钱人的女孩。我说茂子,你不要‘黑鬼、黑鬼’的,他们会杀了你,那些家伙听得懂这个词。有意见,你不来就是了。阿桂,你说说看,想来参加派对的女孩多的是,对吧?”
阿桂嘴里含着威士忌点点头。茂子见了,便过来抱住我:“哎呀,别生气啦,开个玩笑嘛。”
“去,一定去。黑鬼有力气,还会给我哈吸,是吧?”茂子说着,把舌头伸进我嘴里。一雄走过来,把尼康玛特凑到我鼻尖底下。“住手,一雄!”我叫道。但几乎同时,他按下了快门。我的头仿佛被人重击了一下,眼前一片雪白,什么也看不见了。茂子拍着手,抑制不住的兴高采烈。我摇晃着靠在柜台上,人快要倒下来了,阿桂扶住我,把口中的威士忌喂进我嘴里。阿桂的嘴唇涂着黏黏的口红,一股油脂的味儿。混合着口红气息的威士忌辣辣地刺激着我的喉头,流进我的身体。
“这混蛋!停,停!”吉山拿起正在看的一本少年杂志敲着地板大叫起来,“阿桂,和龙你就愿意吸舌头了吗?”他走过来,跌跌撞撞的,桌子被绊翻,酒瓶摔碎,啤酒沫喷出来,花生粒儿滚了一地。这声音惊动了玲子,她摇着头坐起来叫道:“都给我出去!出去!”我揉着太阳穴,把冰含进嘴里,走到玲子跟前说:“玲子放心,我会替你收拾的,不用担心。这是玲子的店呀,我马上对他们说,要他们出去。”“啊,龙,龙可以留下来,我是要他们出去。”玲子说着,握住我的手。
吉山和阿桂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着。
“你拒绝我,为什么和龙吸舌头?嗯?”
一雄用惴惴不安的语气对吉山说:“吉山,是我不好,对不起。我给龙照相玩儿,弄倒了龙。阿桂发现了,就把威士忌当药给他喝了。”吉山推了一雄一把:“你给我那边去。”一雄的尼康玛特差点儿摔在地上。“哎,干什么呀!”一雄直咋舌。茂子抓住一雄的胳膊嘟哝道:“真野蛮呀。”
阿桂把趿拉着的凉鞋弄得叭叭直响,问吉山:“怎么啦,你吃醋啦?”玲子抬起哭肿的眼睛,拉拉我的衣袖:“喂,给我块冰。”我用纸巾包了块冰放在她的太阳穴上。吉山直直地站着,瞪着阿桂。一雄冲他按动快门,于是又挨了打。茂子大笑起来。
一雄和茂子过来告辞。“我们要去洗个澡。”茂子说。
“喂,茂子,把胸前的扣子扣好了,小心碰到小流氓。明天,高圆寺检票口,一点钟,别迟到啊。”茂子笑着回答:“知道啦,变态!不会忘的。我还要好好打扮了去哩。”一雄跪在路上,又朝我们这边按起了快门。
路边一个唱着歌的醉汉回头冲着闪光灯说了什么。
玲子的身体微微抖着,包在纸巾里的冰块滚到地上,已经快融化了。
“俺怎么想跟你没关系,完全没关系。俺也不是非得跟你睡才行,对吧?”阿桂朝天喷着烟雾,慢悠悠地对吉山说,“一句话,你也用不着瞎埋怨了,再瞎埋怨的话,俺就和你分手。也许你为难,可俺无所谓。不说啦,再来一杯怎样?今天是派对的前夜,是吧,龙?”
我坐在玲子旁边,用手一碰她的脖子,她就身子猛地一抖,不停地从嘴角吐出气味难闻的唾液。
“阿桂,你不要老说‘俺’,‘俺’呀‘俺’的难听死了。别说啦,我明天去上班,这行了吧?”吉山对坐在柜台上的阿桂道,“怎么样?我去赚钱,这行了吧?”
“哎呀,去赚钱吗?这下俺可消停啦。”阿桂晃荡着双脚。
“你要是去找别的男人,我可跟你没完。你满口‘俺’呀‘俺’的,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绝对是欲望得不到满足。你要是不这样,我就再去横滨当码头搬运工,怎样?”吉山手抓着阿桂的大腿说。阿桂大腿上的裤子紧绷着,裤腰带深陷在腹部稍显松弛的肌肉里。
“你说些什么呀?不要胡说八道!不害臊。瞧,连人家龙也笑了。说些什么呀,莫名其妙。俺偏说‘俺’,就这样。”
“不许说‘俺’!真想不起来你什么时候这样说话了。”
阿桂把烟卷扔进洗物槽,拿起脱下的上衣,一面穿一面对吉山道:“这样说话可是俺娘传给俺的。你不知道吗,她称自己就用‘俺’。啊,有次你到俺家来玩,见到过她吧,在暖炉边和猫一起啃薄饼的那个女人?那就是俺娘。她说起自己来就用‘俺’,你没听见吗?”
吉山埋着头。“龙,给我支烟。”他说。我把烟扔过去,烟落到地上,他慌忙拾起,衔在被啤酒弄湿的嘴唇上。“回去吧。”他一面点火,一面平静地对阿桂道。
“你一个人回去,俺不回。”
我给玲子揩着嘴,一面问:“明天的派对,你来吗?”
“得啦,龙,这家伙要上班了。这样正好,他不来没关系,是吧?吉山,你快回去吧,早睡早起呀。明天还要去横滨吧?要赶早,是吧?”
“喂,吉山,你真的不来吗?”
吉山没回答,走到屋角处,打算把《Left Alone》[22]这张唱片放上正在转着的唱机。唱片套上印着比莉·荷莉戴[23]幽灵般的画像。阿桂下了柜台,走到正从封套中取唱片的吉山跟前,凑近他的耳朵道:“放‘滚石’呀。”
“得啦,阿桂,你闭嘴吧。”吉山叼着烟,望着阿桂。
“多蠢呀,还听这种没劲的钢琴曲。老掉牙了呀,就是黑鬼的浪花调[24]呗。喂,龙,你说话呀?这‘滚石’是最新的,还没听过吧?叫《Sticky Fingers》[25]。”
吉山一声不响地把马尔·沃尔德伦[26]放上唱机盘。
“阿桂,已经很晚了,玲子不让开大声,‘滚石’声音小了又没意思。”我道。
阿桂扣好上衣纽扣,瞅着镜子理头发,一面问:“明天怎样安排?”
“高圆寺,一点钟在检票口。”我回答。阿桂一面抹口红一面点头。
“吉山,今天俺就不回公寓啦,到沙姆那里去。你别忘了给猫喂牛奶呀,不是冰箱里的牛奶,是放在架子上的,别弄错啦。”
吉山没搭腔。
阿桂打开门,一股潮湿的冷空气流进屋来。“喂,阿桂,让门开着,敞一会儿。”我说。
吉山一面听着《Left Alone》,一面往玻璃杯中倒杜松子酒。我拣起散在地上的玻璃碎片,放在被玲子呕吐物打湿的报纸上。吉山愣愣地望着天花板。“不好意思,”他嘟哝道,“她近来老这样,去秋田干活以前也这样。夜晚我们各睡各的,尽管我并没有干什么。”
我从冰箱里拿出可乐,吉山摆摆手,表示不要,一口把杜松子酒喝干。
“那家伙说想去夏威夷。好久以前,她说她父亲可能在夏威夷,这话你听说了?我自然也想存钱让她去。哼,那个在夏威夷的家伙,天知道是不是她父亲。我打算去上班存些钱,可如今一切都乱了套。也不知道那家伙是怎么想的,整天就这个样子。”
吉山话音一落,便捂着胸口急急忙忙跑出屋子,外面传来他对着下水道呕吐的声音。玲子这回真是睡着了,她用嘴呼吸着。我走进用窗帘隔成的靠里头的杂物间,拿出毛毯给她盖上。
吉山捂着肚子回来了。他用袖口揩着嘴,皮拖鞋的鞋尖上沾着黄色的污物,浑身散发出一股酸甜味儿。屋里能听到玲子轻微的鼻息。
“吉山,明天的派对你要来呀。”
“啊啊,阿桂是高兴去的,她还说想同黑人干呢,我无所谓。今天玲子怎么啦,这么大脾气?”
我在吉山对面坐下,喝了一口杜松子酒。
“昨天在我那里和冲绳吵架了。玲子针又没有打好,大概是太胖,血管不好找,于是冲绳一气之下全打了,连玲子的一份也打了。”
“这两个家伙真够混的,你也在场吧,就傻看着不管吗?”
“哪里,我先打的,打完后就软瘫在床上了。我以为要死了呢,可怕。稍微打多了点,可怕呀。”
吉山把两片尼布洛溶进杜松子酒喝起来。
我感到饿,但什么也不想吃,只想喝酱汤,可看看煤气灶上的锅,里面满是灰色的霉菌,豆腐黏糊糊的,已经腐烂了。
“我想来杯咖啡,要多加奶。”吉山说。于是我忍着酱汤刺鼻的味儿,把咖啡倒进壶里热起来。
牛奶满满地倒进杯中,吉山双手拿稳杯子,送到嘴边。“烫!”他叫起来,嘴一噘,肚子里各种各样的颗粒状污物像水枪喷水似的喷在柜台上。
“见鬼,还是喝酒得了。”吉山说着,一口喝干残存在杯中的杜松子酒,轻轻地咳起来。我给他擦背,他回过头,歪着嘴道:“你真好。”吉山的脊背又黏又冷,一股酸味。
“后来我回了富山[27],玲子对你说过吧?去你那儿以后,我娘死了,听说过吧?”
我点点头。吉山的杯子又注满了杜松子酒。甜得过头的咖啡把我苦涩的舌头刺激得更加感觉迟钝了。
“实际碰到死,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从未有过的感觉。你家里的人都健康吗?”
“健康着呢。他们担心着我,来了不少信。”
《Left Alone》最后一曲结束,唱机继续转着,发出布匹撕裂般的声音。
“阿桂要我带着她,自然是去富山,她说不愿意一个人待在公寓里。那种心情,难道我不理解?可住旅馆很贵的,光住宿费就两千元呢。”
我关掉唱机。玲子的脚从毯子下伸出来,脚底满是黑色的污垢。
“葬礼那天,阿桂打来电话,说她寂寞,要我回去一下。我说不行,哪有这种时候回去的道理。她说那就自杀,我吓了一跳,于是去了旅馆。屋里很脏,六铺席[28]大的房间,壁龛里放着一台旧收音机。她正在听广播,抱怨这地方收不到FEN[29],可富山本来就收不到美军广播的。她问了很多我娘的事,全是些蠢话。她脸上堆着古怪的假笑,叫人很不愉快,真的。她问我娘死的时候表情如何,装殓的时候是否化了妆。我回答化了妆,她又问化妆品是哪个厂家生产的,是蜜丝佛陀、露华浓,还是佳丽宝。这种事,我怎么知道?于是她抽抽搭搭地哭起来,说什么太寂寞了。”
“不过我倒能理解阿桂的心情,那种时候,待在旅馆里很寂寞。”
砂糖沉到咖啡底部,我无意间喝了进去。砂糖黏糊糊的,像在嘴里贴了一张膜,我直想吐。
“哪里,这我也能理解。可虽说理解,那毕竟是自己老娘去世的日子呀。她又是唠叨又是哭,完了后又从壁橱里拿出被褥,脱光衣服。你想想,我刚刚送走死去的娘,现在又被一个赤裸裸的混血女人抱着,真有点……龙,你明白吧?抱着倒是不坏,只是有点、有点那个。”
“结果什么都没干吗?”
“自然都没干。阿桂抽抽搭搭地哭,我自己也很害臊。啊,那很像一部电视剧里的情景,好像是TBS[30]还是什么地方播过的。当时的感觉就像我在演那部电视剧,又怕隔壁房间听见,臊得慌。也许那时阿桂就有想法了,毕竟那以后我们就闹起别扭来了。”
屋里只听见玲子的鼻息,沾满尘土的毯子随着玲子的呼吸一起一伏。敞开的屋门外不时有醉汉朝里张望。
“后来,我们的关系就不正常了。吵架是一直就有的,但打那以后,我们之间的气氛就不同以往了,有些不对劲儿。去夏威夷的事老早就提出来了,而且一直在商量,可她今天又这样,你看到了吧。告诉你,女人不好缠,还不如去土耳其呢。”
“你母亲是生病死的吗?”
“算是吧。她的身体完全垮了,眼里堆满了疲劳,死的时候身体比过去瘦小了许多。咳,老娘多可怜啊,虽然我与她的关系已经形同路人,但我真的很可怜她。”
“你知道富山的药贩吗?老娘干的就是那种行商,我小的时候经常跟着她到处转,一早起来便背上冰箱那么大小的行李到处走。知道吗?我们在全国都有老主顾,有一种我们送给客人的纸气球,吹了气就鼓起来的玩意儿,知道吧?那时候我老玩那个。”
“现在想起来多么奇怪啊,那样的东西我经常一玩就是一整天,假如是现在,我早就厌倦了。当时想必也厌倦了吧,因为现在回想起来,一点也不觉得好玩。有一次,我在一家旅馆里等老娘回来,屋里的灯泡坏了,可直到太阳西沉屋里暗了下去我才察觉,我本应告诉旅馆的人,但我没有,我害怕别人知道我没有去上小学。我走到屋角,望着从路上漏进屋来的一点灯光,那情景至今难以忘怀,多可怕呀。狭窄的道路,充满鱼腥味儿的镇子,那究竟是什么地方来着?整个镇子全是鱼腥味儿,什么地方呢?”
远处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玲子不时发出含糊的梦呓。吉山又去了外边,我也跟了出去,我们并排对着水沟呕吐起来。我用左手扶住墙,右手指扎进喉咙深处,腹部的肌肉立即痉挛起来,热乎乎的液体一涌而出。胸部和腹部的呕吐感每涌上来一次,我的喉咙和口腔就积起一次酸酸的团块,用舌头一顶,牙床一阵麻痹,那颗粒状的污物便倾泻到了水中。
返回店里的时候,吉山这样对我说:
“啊,龙,这样一吐,体内那不安分的感觉终于又涌动了,对吧?眼睛也模糊了,偏是这种时候,就偏要女人,虽说有了女人也硬不起来,叉腿什么的也嫌麻烦,但还是要女人,不仅那家伙和脑袋想,身体里面更是躁动不安。你觉得呢?我的话,你明白吗?”
“哎哎。你是说,不但想睡女人,更想杀女人,对吧?”
“对呀对呀,就是这样。在银座之类的地方,遇到街上行走的女人,把脑袋这样用力一夹,飞快地剥光衣服,然后拿棍棒扎进屁股里去。”
走进店里,正碰上玲子从洗手间出来。“啊,回来啦。”玲子的声音带着睡意,裤子的前部敞开着,紧身内裤的腰部紧陷在肉里。
玲子一副要倒下的样子,我赶紧跑过去扶住她。
“龙,谢了,总算安静啦。”玲子垂着头说,“喂,请给我水。嗓子眼里黏糊糊的,水。”在我砸冰的时候,吉山把重新躺倒在沙发上的玲子剥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