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逆流而上:从江西到湖南的“时事之网”
相较而言,得益于新闻纸,远离政治中心的皮锡瑞卷入战争的程度反而最深,贯穿1894年秋冬至1895年春夏的日常生活。
光绪二十年(1894)六月二十四,在江西的经训书院里,他和朋友第一次谈及朝鲜事宜:“邹殿书至,谈洋务,云英国或出排解,朝鲜想不至大决裂。”[21]关于此事的话匣一经打开,便无法停顿,以学问为中介的交往从中心沦落为边缘,讨论时局开始成为首级议题,学生的课业也“与时俱进”,增加东洋战事的篇章。总之,原本谈诗说文、以科举为第一要义的书院生活,骤然间就被“痛言时事”、“谈时事”、“言国事”的窗外事所占据,譬如:
六月二十八,晚间夏鉴臣、少村叔侄同至。闻陈荪石放江南副主考,甚善。东洋已开仗,互有胜负,中国兵饷船为水雷所轰,损两千馀人,可伤矣。
七月初一,晚间至殿书处,谈海上战事……
七月初二,殿书早至,云吴淞口炮台之炮,已为奸细以镪水淋坏,奸细已捉得,然无益于事矣。丁军船带四船出洋已回,云不见敌。聂军坐困于朝鲜,云其王已为日本捉去,日本增兵不已。兵法云:“先发制人,后发为人所制。”中国诸事落后,可为扼腕![22]
不过,如孙宝瑄一样,此时身处江西的读书人,获取战事的消息来源同样不够明朗。直到七月十二,皮锡瑞才解开谜底:“见《申报》言海上战事,陆战多胜,海战互有胜败……”[23]九月初四,在书院散馆回乡的客船上,他一改过去依靠诗文度日的状态,代之以《申报》做伴,将大局变动和对时局的议论,随时写入日记,譬如,“报云平壤失守,李相亦得处分,甚有讥讽之词。此人致寇负乘,固不足惜,将来大局可虑耳”。[24]
“久客回家,有如梦寐”,然他到长沙仅两日,就急切地与友人相见——九月十八“见俞伯钧,谈京师事”;二十五“至孔搢陔处,谈时事甚悉”[25]。讨论时事的氛围丝毫不逊于江西书院,可见,这场战争确已成为中国读书人心头大事。回乡初期,皮锡瑞的消息来源还不够稳定,有时只依靠京城的私人书信,如“受明出颂年信,云京城人心惊惶”。有时依靠电报间歇传来简短消息,如“闻陈舫仙有电报回,已至山海关,九连城已收复,是好消息”。[26]这两种获取信息的方式,都具有偶然性。直到十月二十四,皮锡瑞才终于在湖南看到新闻纸,《申报》成为稳定的消息来源,阅读报纸、记录日记成为常态。
报纸进入阅读世界,使消息传递不仅再依靠传统的私信,不再以传闻的形式到来,遥远的战争成为一个正在进行中、可以长期追随的“媒介事件”。追随这些变动的消息,作为报纸读者的皮锡瑞,其心情也随之起伏不定——既有“不知何以不用兵船”的质疑,也有对京师中人“铺张如旧”的寒心;既有“诚不料大局至此”的失望,又有“论时事,扼腕久之”的激愤。这些交织混杂的情感,成为批判现实的导火索,他一改早年“困于名场,议论无所施”的压抑,“感时事,作五律八首”、“作《兵车行》,痛言时事”等字眼频繁出现。十一月二十一,读到与战争无关的后宫新闻,他也讽刺地评论道:“现已兵临城下,两宫有隙,亦当容忍。如此举动,愈为敌人窥破矣。以诗书礼乐之邦而内乱,何以能国?”[27]
至此可说,1894年至1895年战争期间,各种消息来源在皮锡瑞身边编织了一张“时事之网”。无论在江西还是湖南,他的读书人圈子都进入了一个原本比较遥远的现实世界,对这个世界的思虑和讨论骤然成为生活的重心。诚然,传统书信、邸报、人际网络甚至新式电报,均参与了这个网络的编织,不过将这个世界描述得最清晰,也最受人倚重的显然是来自上海的现代新闻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