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民约译解》作者中江兆民
中江兆民(1847~1901)于弘化四年十一月一日(1847年12月8日。本文表示旧历用汉字,阳历用阿拉伯数字,下同)生于土佐国高知,为土佐藩步卒长子。[10]幼名竹马,后改名笃助,自署好用笃介(读音与“笃助”同)。曾用号不一,据称1887年发表《平民的觉醒》(『平民のめざまし』)始用“兆民”,后为世人熟知。[11]本文为避繁杂,除著者名等依署名照录外,原则以“兆民”称之。
据称,兆民幼年聪敏,颇通经史。身为低级步卒之子,读书环境似并不优越,但逸闻述其好学者不少。加之,时代变化也为其求学提供了条件。黑船事件后,土佐藩开始实施藩政改革,其重要内容之一是文久二年(1862)四月设新式藩校文武馆(后改称致道馆),兼授西学。入学年龄规定为十六岁以上,兆民恰好十六岁(虚岁,下同)入该馆学习。时土佐藩的山内容堂倾向推动“公武合体”,在吉田东洋等辅佐下实施藩政改革;而设新式藩校,从各阶层网罗英才施以教育,是其重要举措之一。但是,文武馆成立三天后,推行改革的核心人物吉田即被勤王派暗杀,由此可见各派围绕改革问题冲突十分激烈。
新式藩校的设立,使兆民获得求学机会。教育内容主要是汉学。兆民本人忆道,藩校依次教授的是《小学》、《近思录》、四书五经、《蒙求》、《十八史略》、《唐宋八大家》、《史记》、《左传》。[12]
《小学》的编纂目的在于蒙学,其用法自古亦如此。内篇分立教、明伦、敬身、稽古四卷,各据篇名配以适当内容。外篇则由实证性嘉言善行组成,采自权威文献如经典等。《小学》的编纂方法无疑符合教科书要求,但所收各文对已有相当知识的十六岁青年尚且不易,遑论幼童。
藩校的教授或助教施教基本为“素读”,即不对文章做任何解释而单纯教授训读。如《小学》卷一《立教》正文开头为“子思子曰,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该段除最初四字外,余皆采自《中庸》最初一段,为朱子学最根本定理。该段后附有夹注约一百八十字,也照录《中庸》朱子注。因此,通过素读来理解其内容十分困难。
授课方法不详,但若每日两小时,则《小学》素读二十日当可完成。[13]随后之《近思录》,乃精选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之言论而成,是宋学即朱子学最重要著作之一。宋学亦即理学的概念结构十分复杂,仅凭素读,兆民虽感“意思等更所不解”,但仍经数月读毕,进而学习四书五经。不过,从其分量之大及当时治学风气考虑,全部读完四书五经不太可能。朱子集注本四书应能读毕,但五经则大概只能选读。上文最后重举《左传》,即为旁证。
习读四书概需数月。至此,兆民所记语句、所背诵文章已颇多,归纳性积累的汉文解读能力应已达相当水准。《蒙求》《十八史略》为叙事文,较易理解;兆民忆道,“至读,始勉强领会其意”。在校三年有余,他足以熟习上述教材。其中《史记》,与《庄子》《碧岩录》同为其终生酷爱。他曾夸口说,“反复诵读,直至谙熟,乃至何传有何语,自思亦了然于胸”。
对兆民而言,藩校求学培养了其汉学基础,但更重要的是,他由此走上了研求西学的道路。文武馆有细川润十郎(十洲)、萩原三圭分别教授荷兰学和英国学。兆民受其赏识,于庆应元年(1865)九月被派往长崎“留学”英国学。然而,兆民在长崎所学却是法国学。当时,“留学”乃受命于藩,不可擅自变更,故其中必有缘故。但飞鸟井对此仔细探究仍不得其详。[14]不过,这却是兆民日后成为法国学学者的第一步。
兆民在长崎未遂其志,乃设法要求前往江户,并于庆应三年(1867)六月离开长崎。[15]其在江户的经历此处从略。明治四年(1871)十一月,兆民成为赴法留学生。短短六年间,他从土佐到长崎,又从长崎奔江户,再从日本远赴法国,实现了三级跳,其意志之坚强、行动之果决,无不令人印象深刻。
在长崎,兆民曾师从平井义十郎学习法国学。尽管条件较差,却因用功苦读,学业大进。他前往江户,乃为谋求进一步发展。在江户,兆民入法国学始祖村上英俊所办达理堂学习。虽后来以品行不端而被赶出师门,但其法语能力似不容小觑。庆应三年末神户开埠、大阪开市时,兆民曾随法国公使前往该地任通译。返江户后,于明治元年入箕作麟祥所办学塾进一步学习法语,明治三年取得大学南校“大得业生”资格,后赴法国。据说他曾以国内“无可就之师,无可读之书”为由,向大久保利通自荐留学,遂得实现愿望。[16]
明治四年十一月十二日,明治政府所派大型遣外使节团由横滨出发。该使节团特命全权大使为岩仓具视,副使为木户孝允、大久保利通、伊藤博文、山口尚芳。随行者59人,其中即有领命“修习法律”的留学生中江笃介。[17]一行抵旧金山后,兆民即挥别使节团,乘火车先去纽约,再横渡大西洋,于明治五年一月十一日(1872年2月19日)到达法国。原计划留学五年,但政府因财政紧张、裁减冗员(此时之留学生为废藩置县前各藩派出且不合格者较多)而缩短了留学时间,兆民亦被迫于抵法后第三年的4月26日由马赛登程回国。其在法国整两年。
众所周知,大革命后法国的历史复杂多变。兆民对法语发生兴趣而开始学习时,法国尚处于第二帝制,为拿破仑三世治下大国。但当他抵法时,因在普法战争中战败,帝国已然不复存在,而改为第三共和制。而且还曾爆发巴黎公社运动,经历了世界第一个工人政权。运动被镇压后,梯也尔(Louis Adolphe Thiers)任第三共和制首任总统。兆民留学,恰值世界上首次提出人权宣言的法国确立其共和国地位因而具有特殊历史意义的时期。但是,追觅兆民由巴黎到里昂、再到巴黎的足迹,却难以发现其在法国直接形成其思想的任何生活痕迹。据说,连兆民研究的最基本问题即其如何得遇卢梭著作,也尚不明了。质言之,兆民在法国的行迹几乎无从知晓。[18]
有鉴于此,本文考察兆民留法状况,将酌情参照飞鸟井雅道根据井田的研究所撰写的兆民传记。
兆民留学本拟专攻“刑法学”。他首先为通过大学入学资格考试(baccalauréat)而学习所谓“普通学”(一般知识、语言学)。兆民在1872年6月前即去了里昂,故抵法后在巴黎停留时间并不长。在里昂,他拜当地律师帕勒为师。据说,帕勒学识丰富,曾前往探望兆民的井上毅曾打算聘其来日工作。如此学习约一年,即逢政府改变方针,通告召回所有留学生。兆民为运动反对,于5月离开里昂。因此,普通意义上的所谓留学至此已告结束。此后,兆民曾前往伦敦,与马场辰猪交游。1870年代初期的法国社会,正与保王党做殊死搏斗,同时建设共和制。在巴黎,兆民正是通过这种社会气氛接触到可称为共和制思想基础的“梯也尔、甘贝塔(Léon Gambetta)背后的卢梭”——而非单纯作为知识的学问。[19]在巴黎,兆民与后来发行《东洋自由新闻》的西园寺公望过从甚密。桑原武夫曾指出,兆民与西园寺之师雅格拉斯(Emile Acollas)可能有所接触,其接点则是《三醉人经纶问答》中西学绅士的永恒和平论。卢梭的批判性继承人雅格拉斯,是曾与加里波第(Giuseppe Garibaldi)、巴枯宁(Mikhail Aleksandrovich Bakunin)组织“和平与自由联盟”的激进主义者。[20]
1874年4月26日,兆民离开马赛,其后跨过苏伊士运河,横渡印度洋,于6月9日回到横滨。一往一还,恰好绕地球一周。政府强行召回留学生,出乎兆民预料,但其收获仍属可观。
这两年半内,日本的政治形势发生极大变化,而其趋势与兆民作为“东洋卢梭”的活动方向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