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一个学术时代:樊骏先生纪念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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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存的风范无尽的怀念

沈斯亨

2011年1月15日,我们的“大师兄”樊骏遽然撒手人世,这是文学所和中国现代文学界的一大损失,令人不胜痛惜。

在现代文学研究室先后担任领导工作的前辈学者有陈涌和唐弢先生。20世纪50年代至“文革”前,有一批大学毕业生先后进入研究室工作,其中樊骏是于1953年文学所建所时就进所的元老级人物。他既是这一批学人中的年长者,在学术上也堪称是继老一辈学者之后下一辈学者的领军人物,承上启下,名实相符。

樊骏与我共事近半个世纪之久,一起经历过“文化大革命”这场史无前例的运动,一起到异地的“五七干校”“改造思想”,回京后,我们又一起经受过太多的风风雨雨,太多的人生磨砺,这些姑且略而不谈,只是想回忆一些印象深刻的往事,以见他的高尚风范。

樊骏比我年长六七岁,他与我的关系可说是介乎师友之间,由于相处的时间长,我自觉受益良多,从到文学所之后,我就不时感觉到他对我们这些年轻人的眷顾和关切之情。20世纪70年代初,我们从河南干校回京后,哲学社会科学部业务尚未恢复,仍在军宣队领导下搞运动。当时号召大家要看的是马恩列斯毛和鲁迅的著作。至于其他书籍则不在提倡阅读之列,经历过那些岁月的人自是别有滋味在心头。文学所图书馆馆藏丰富,研究人员都在暗中借阅各种图书,我也借了一些文史书籍,其中就有《明史》。过了一段时间,有一次,樊骏在闲谈中悄悄问我:“《明史》看得怎样了?你怎么想起要看《明史》的?”我问:“你是怎么知道我在翻阅《明史》的?”他说:“我看到你在图书馆借阅的书名卡片知道的。”我这才恍然。也许有人会对此产生别的想法,但我并不介意,我只是想到,他还可能翻阅了室内其他年轻人的借书卡片。这种对后进者关爱的拳拳之心,自是像金子那样弥足珍贵。记得当时我是这样回答他的:“我读了鲁迅《这个与那个》这篇文章,他说‘史书本来是过去的陈账簿,和急进的猛士不相干。但先前说过,倘若还不能忘情于咿唔,倒也可以翻翻,知道我们现在的情形,和那时的何其神似,而现在的昏妄举动,糊涂思想,那时也早已有过,并且都闹糟了。”我又说,“鲁迅还在他的著作中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到了明朝那些昏妄的人事,所以我才借阅《明史》,我只是精读了一些我感兴趣的部分,至于其他,则观其大略而已。”他随即表示:“治学就需要这种追根究底、寻源探实而又重视第一手材料的做法,所谓文史不分家,只有把具体问题弄清楚了来龙去脉,不仅知其然,而且知其所以然,才能触类旁通,学得深,学得透。”

此后在80年代初,我接连写了关于郑振铎的散文和鲁彦的小说与散文共三篇长篇论文,一一送给樊骏过目。之后,他对我说:“你每一篇文章我都仔细读过三遍,这样才有发言权。”他还给我文章的底稿,只见上面不少地方都写有批语,还就文章的优长和欠缺仔细地写出他的读后意见。待我思考、斟酌和修改完毕后,他又分别推荐给《文学评论》和《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发表。在《文学评论》发表《鲁彦的乡土小说探析》一文前,他亲自动笔,删削调整,致内容集中,文笔简洁,主旨突出。其间有这样一件小事,我对文章中有一个观点觉得不怎么妥帖,想与他斟酌,但一时竟记不起在底稿的哪一页上面,他立即说出是在第几页,还调侃说:“怎么样?我的记忆力不错吧!”我不禁讶然,连作者记不起是在哪一页,他这位审读者竟记得清清楚楚!像他这样将文稿要细读三遍,经过一番思考,再写出中肯的意见,然后又郑重推荐给刊物发表。世间竟有这样一位对工作极端认真负责的同事,我真是有幸碰到这样一位“大师兄”,实属难得!就我所知,他对研究室里每位后学有些什么研究成果,有何特长,甚至有何兴趣爱好,他都了如指掌,并且都认真读过他们的作品,不知这要花费多少精力和时间啊!

又过了几年,所里又一次给部分研究人员评高级职称,樊骏是所里学术委员兼评委,他是我和另一位同事的研究成果的评介者。他一向以要求严格、态度严肃、办事谨慎、作风严正著称。他在会上作出了切合实际的中允的评价,我和那位同事终于都得遂所愿。我虽与他熟稔,但从未谈及评职称一事,在此前后,他一直闭口不言,在他看来,这不过是自己分内之事,不值得一提。但在我看来,却是他出于公私和爱心的一种表现。

在80年代初及此后的十余年间,我与樊骏在两座楼里比邻而居,当时我们都是单身汉,共同语言似也多了一些,经常有机会接触交谈。他习惯于半躺在床上,我则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他身旁,两个人海阔天空,纵论古今,上下几千年,纵横数万里,从国内的名胜古迹、山川风物,到国外的奇珍异闻、自然风光,大至历史事件、国政世局、社会人生,小至饮食起居、身边琐事、草木鱼虫,乃至文人的轶事雅趣,以及读书治学的心得等话题,我们都作了广泛的探讨。他对大千世界、人情物理的剖析,精辟而独到,每次交谈,都是一次丰盛的精神聚餐,这真是人生的一大乐事,忆念及此,当时情景历历在目,何其快哉!如今他已作古远行,令人不胜惆怅和眷念。

我进所见到樊骏时,他已人到中年,但中馈犹虚,像哲学所的金岳霖先生一样,一直没有结婚,但他并非像金先生那样因恋爱遭受挫折而后才坚持独身的。记得20世纪70年代,我们都住在集体宿舍里,有一位据说是北京大学的女士,隔三差五地来找他,一来就至少半天。樊骏起初好言相劝,希望她不要再来打扰,可是并不见效,后来还发了脾气,以致无奈地故意避开,被人称之为“避难”。那位女士仍照来不误,在他办公室兼卧室里等待着,有时避让不及,他却暗室不欺,真有古君子之风。后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那位女士总算销声匿迹,他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有一次,我悄悄问问他:“为何不想结婚?”“结婚后很麻烦,不如一个人自在。”他如是说。

尽管樊骏对待感情一事可称冷漠,但他的独身并非独善其身,而是深存着“兼济”之心处世的。他不仅满腔热情地多方关心所里的年轻同事,而且对外单位的后辈学人也总是有求必应,同样关心备至,予以指点和帮助。他以“甘为孺子牛”和甘当人梯的精神,把自己生命的一部分自觉奉献给了他们,为的是培植新一代的文学工作人才,壮大科研队伍,以利于现代文学学科的发展,为此而殚精竭虑,不遗余力。值得一提的是,不论对谁,在原则问题上他守正不阿,绝不妥协,对工作中的失误、失职和差错,他都会予以耐心开导以致严肃的批评,为人处世的耿介和立身行事的严正于此可见一斑,因此,所里有不少人对他存有敬畏之心。

还有一事已在所里广为人知,那就是樊骏对公益事业尤为热心。他给文学所和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的两项基金拿出两百万元巨款(这是得之于香港亲属留给他的遗产)捐助,用以学术奖励,但却拒绝用他自己的名字,也从不张扬此事。当有友人不经意间对外透露此事后,他非常生气,竟至与之绝交。他一方面慷慨捐赠基金,而另一方面,在生活上却自奉甚俭,从不乱花一分钱。连日常收支都记着流水账,对自己到了近乎苛刻的地步。我曾一再规劝过他:“你体质较弱,又不善于过日子,何必自苦如此。”写到这里,我还想起他律己严格的另一件事:所里署有文学所字样的公家信封信纸,以及文具用品,他从没有领过,一直是使用自己买来的,甚至废物利用,他参加会议,必定经过认真准备,写出详细的发言提纲;给别人审稿提意见,都使着一面用过、另一面还有空白的纸张,可称物尽其用,于此也可在细微处见精神。

樊骏出版有论著《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和《中国现代文学论集》。他的论文中的代表作有《关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考察和思考》《关于中国现代文学史料工作的总体考察》《论文学史家王瑶》《唐弢的现代文学研究》,以及关于老舍及其作品的一系列论文,无一不是颇有分量的原创性佳作。他在写作之前,多方收集资料;下笔之前,他又像严复“一言之立,旬月踟躇”那样颇费斟酌;写出文稿后,他再反复推敲、修改定稿,有时在发表之后还要不惜费时费力,继续进行修改乃至改写。行文思虑周密,犹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文笔严谨,论证严密,材料翔实,分析精当,见解独到,思力深厚。正如严家炎先生所说:“他的学术论著上承前辈,下启后学,产生相当广泛的影响;数量虽不算最多,但几乎每篇都很厚重而有分量。其涉及材料之丰富,行文思虑之周严,学术内容之深广与透辟”(《中国现代文学论集·序言》),为现代文学学科的总体建设作出了突出的贡献。

学风刻苦,治学严谨,工作认真,学养厚实,胸襟开阔,严于律己,乐于助人,樊骏就是这样一个闪耀着人性光辉的人,就其道德文章的美好,精神品格的高尚而言,实在不只是一代知识者的楷模。

日月经天,江河行地,樊骏的风范将会永存于天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