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与叙事:童话·史诗·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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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话

第一章 想象虚构与传记真实

安徒生被引介到中国,得益于功不可没的第一人——周作人。他1912年在《童话略论》中高度评价安徒生“今欧士人为童话唯丹麦安兑尔然(Andersen)为最工”。[1]周氏之言还非信口雌黄,紧随此论之后,1913年发表《丹麦诗人安兑尔然传》于绍兴《叒社丛刊》创刊号,不仅首次向国人介绍安徒生的生平、创作,而且更明确安徒生之童话“前无古人,后无来者!”[2]按周氏后来自己注释,即“文学的童话到了丹麦的安徒生,已达绝顶,再没有人能够及他”。[3]理由是:“诗性与孩子性。”[4]

但是,在安徒生文字辉煌于世的两百多年的历史上,无论中外,“孩子性”论断有多方争议。最具代表性,也是最刺激安徒生的是他同时代的哲学神学家克尔凯戈尔的批评。在《只是一个人的创作》批评文中,克氏认为安徒生的童话只是为成人而作,那痛苦悲伤都不适合给孩子。而小说《只是一个小提琴手》更是缺乏人生观,随心所欲、自我放纵的表达。[5]当代儿童文学和文化的学者和翻译家杰克·茨伯兹(Jack Zipes)更是严厉指出,关于安徒生,历来被误读。在这位作者看来,安徒生几乎是一个文字野心家,他认为安徒生绝对不安分于童话作家的命名,而是涉及多方领域,除童话之外,安徒生写了30多个剧本、6部小说、3本自传、诗歌集和几本旅游札记,还有绘画、论文等,可安徒生为世界留名的却只是童话。杰克不无嘲讽且尖刻地论述,这童话只不过是安徒生用老到的叙述,把自己一手策划为“浪漫英雄”,既营造神秘,又骗得同情。杰克认为安徒生3本自传只是三种不同的叙事,营造出不同的故事粉饰,而掩盖了真实。于是,安徒生的一生就自我浪漫为“童话”了。作者引出安徒生的《我的童话一生》的片段说,这里唯一真实的是安徒生的生日,但他的父母只在他出生两个月前结婚,而且安徒生一生,特别是出名之后,常常被不知哪里冒出来的身份不干净的姐姐骚扰。因此,杰克认为,安徒生的生活可以是任何东西,就是不会是童话。童话只是叙事的技巧,是进身名流的策略。[6]

安徒生说自己的一生是一个美丽的童话,富足且光辉灿烂。这是不是谎言?这正是区分语言于孩子思维与成人思维的关键。无论是在我们熟悉的《丑小鸭》,还是《一个母亲的故事》及多篇以《姨妈》为题的童话里,安徒生都在以另一种思维语言叙述自己的身世,那是一种以泪水的晶莹化为珍珠的叙述,一种生命永恒的痛蕴蓄于灵魂的飞升与向往中的表达,这正是童话的精神。可以说,刻薄的批评家立于成人的现实不懂。正如安徒生在多篇童话里表达过的,只有很小很小的孩子才能懂天籁之语:“‘跟我上屋顶吧。’猫儿说道,它发音吐字十分清晰,叫人一听就懂。当一个人还不会说话的时候,是非常能懂鸡呀鸭呀、猫呀狗呀的话的,它对我们说的就像父母的话那样一听就懂。不过要真正很小很小的时候才行。在那个时候,老祖父的手杖会嘶鸣,会变成一匹马,有脑袋也有尾巴。有些孩子的这种想象力要比别的孩子保持得更久,于是大人就说这孩子太迟钝,开窍太慢了。大人真是说话太多啦!”[7]也就是说,安徒生记述的一生是用想象构成的,可毫无想象力的大人听不懂。

周作人推崇安徒生,当然与中国新文学意识的民间性、平民化论点有关,甚至推崇野性思维理论,“能用诗人的观察,小儿的言语,写出原人——文明国的小儿,便是系统发生上的小野蛮——的思想”,但更重要的是“以小儿之目观察事物”。[8]这观察的精髓在大家熟悉的《皇帝的新装》篇里正是“诚实”。也就是说,童话的诚实是心灵的诚实,“心灵的诚实”吐露的生死之秘密只有上帝才能破解。因此,安徒生的语言编织与省略并置,他的出场奋斗与缺席共生。对这童话精神的探究可以首先举其1861年创作的《冰姑娘》作为例证。

在这篇童话里,安徒生叙述了一个让死神惧怕的勇士,他起死回生于冰峰,无险可怕、无峰可阻,可谓战无不胜。他还是婴儿之时,就随母亲坠落冰崖,母亲去世,自己带着死神的吻返回人间。只要一心为生,即使头额上烙印有死神之吻也不可怕。这则童话的旋律是:“倘若你不相信自己会摔下去,你就摔不下去!”本着这样的信念,他历经与死神冰姑娘搏斗,攀登、射击取胜,击毙老鹫并赢得幼鹫,收获爱情……但就在百般齐美、即将洞房花烛的前夕,这举世英雄却坠落了。于是,这英雄数战迎娶美人的故事转换成一个死亡、离别与孤独坚守的结局。为什么?难道可以因为故事最后的悲剧就否决这童话的品质?什么是童话的精神?安徒生的童话始终浪漫于爱情,这似乎是他全部的理想追求。“冰姑娘”在爱情上只出了一点点差错,那就是在筹备婚礼的途中出现了另一个出身高贵的英国人,于是,新娘就动了恻隐之心。这心最初的萌动是为了测试新郎最大的爱情,叙述者和主人翁都强调那心还是忠贞的,于是这英雄再度起死回生。可是,就在婚宴的前夕,新娘却梦见了自己成婚之后与那中途生枝的英国人私奔了,即使这是梦,而且无人知晓,梦醒之后的新娘也悔过咒骂自己,但是,上帝的眼在空中,明澈犀利。就是这无人知晓的梦揭示了这婚姻的隐患和心灵诚实的危机,于是,这对准夫妇发新潮游玩于小岛,小船跑离,新郎追逐,却发现了他前次遇难丢失的新娘给予的订婚戒,于是新郎随幻影之戒奔去,丧生于湖底。也就是说,那戒指失落事件本身就说明了生命的坠落,当心已接受了坠落,再勇猛也无济于事。也许心灵的诚实当事人也恍然不知,那新郎自己好像也并不清楚这追寻、奋斗、拼死力争的婚姻有不真的隐患。诚实,唯有上帝可以裁决。而人类是追求完美的,因为这追求,这英雄必死,否则就无法顺应童话爱情追求的逻辑。这英雄的婚姻不是一般世俗的婚姻,而是奋勇拼搏、豪气胆识凝聚的天成,不允许沦落到猜忌、不忠乃至背叛私奔的庸俗里,即使是梦之意念也不允许。这才是安徒生的笔,以死对生的“缺席”完善极致的美。

安徒生的爱情在这两百多年的叙事里是以“赢得”和“退却”化为神话的。童话《冰姑娘》的故事,被笔者看成是安徒生对“诚实心灵”的追求,以至于不得不“缺席”于结果。根据安徒生三次真实恋情的“缺席”故事,特别是俄国理论家渲染的安徒生爱情故事,几乎演化了中国对童话甚至哲学神学的接受。这是本章讨论的第一部分,由此分析童话思维及叙事结构。想象与现实、创作与批评间的争论乃至伤害,属于本章第二部分的离析。在《冰姑娘》故事的结尾,造成爱情损伤的关键还在于那英国男人的出身,在另一个层次的出身里,故事中英雄新郎首次感受到屈诎,也正是这教养文化甚至血统差别吸引了新娘,以致损伤了爱情。这正是悲剧形成之因,更是安徒生一生致命之点。“天鹅蛋”的血统在安徒生看来是神圣的,可如批评他的杰克所说的,安徒生自己的血统却无从考证。在《豌豆上的公主》中,安徒生几乎将这样的血统观念表达到极致。何谓“真”公主?即使公子踏破铁鞋也难以觅求,可是一颗压在20层床垫、20层天鹅绒被下的豌豆却轻而易举地证实了一个“真”公主。可是证明安徒生天才的“豌豆”在哪里?首先确认安徒生天才的是他的母亲,还有就是“姨妈”。倘若证实安徒生天才的,只有妓女“姨妈”,算不算数?“姨妈”们关于天才的论断与达官贵人及主流批评的接受差距,一直折磨着安徒生。“心灵识别”是本章要讨论的第三部分。

奥秘只在于上帝,这是基督教的精神,一定程度上安徒生将其化为了童话。表达总有难以表达之处,这也是安徒生尴尬身份与实际闻名的不和谐的和谐之处,或者说是缝隙中的弥合之方。这是被割去舌头以换取追求爱情和永恒灵魂的海的女儿的表达。小人鱼用身体舞姿、眼神符号来表达心灵,将“缺损”作为神圣的付出,更是语言表达的象征,还有执着、义无反顾甚至舍弃生命的追求。这是安徒生真实的身世,它“缺席”于看似优美高贵的血统叙事中,却因为“缺席”而获得了灵魂的高贵。以哲学的“旁观”来审视、用心灵来体味自我的“缺席”,这“缺席”却又想象飞升的表达正是他毕生的追求,这正是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