毡乡说荟:陶克涛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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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一部著作面世,当今的常例是书前自序,就书中节略或著者简况,向世人作个“广告”,以清眉目,庶几读作两便。可见这序对书是有些用处的。

序,自然被认为是一种“文体”,那么,写法应有规矩。可是在实际的操作上,如何写法,常见的却有不同,且每藏玄机。鲁迅先生有《序的解放》,深揭当年作序的种种手法;清人郑板桥“难得糊涂”,轻蔑作序,说“何以叙为”。两位先哲的卓识,都从经验得来,实在可以当作序之警示看。我自己向来是“迂远而阔于事情”,不很随俗。加上年纪老迈,安于守默,实在没有更多自扰扰人的顾虑,在这里,也就只能按照本身的思绪,信笔驰骋。汗漫以言,且当作书的前言吧。

我生长在被称为“朔漠”的地方,远在毡乡。那里朴野少文,俗尚安常。可我竟有幸在一位“笔帖式”的督导下,多少也接触过一些汉文老书。其实《经》也,《传》也,无非朗朗诵“念”而已,难说理解。后到城市,就学“学堂”,从此眼界大开,读书的领域也就不限了。日寇侵略,抗日军兴,“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子路语)我投笔请缨,毅然穿上军装,进击于长城内外。那些“老书”们,从此也就从思想中被处理掉了。20世纪30年代末,我从战地调到革命圣地——延安,非常兴奋。那里的革命气氛、学习热潮,真是身所未见。在战争时期,能有此次学习机会,岂易再得?所以我狠抓时间,“一心只读马列书”。韩愈说的“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有点近似。专心一意,绝不旁骛,完全适应了当时教条主义的学风。1941年,毛主席发表《改造我们的学习》(后收入《毛泽东选集》)一文,号召在学习理论、学习现状的同时,学习历史。他批评说:“许多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学者也是言必称希腊,对于自己的祖宗,则对不住,忘记了。”“对于自己的历史一点不懂,或懂得甚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第二年,在《整顿党的作风》的报告中,他更指示废除教条主义。至此,“改造”的警钟已经敲起。延安的学习新风很快进入高潮。

我当然远不是什么“学者”,无非一介在学的革命青年而已。但是主席的批评,不啻是对我的一声大喝,着实的鞭笞,须知我就是那个“一点不懂”群中的一个。慌愧之至。从那以后,我力改自己的学习,在学习马列的同时,加劲学习历史,特别是蒙古史。学习所师,全由自涉。两年之间,学习既多,“一点不懂”的局面,渐渐地有了些许改变,学习的兴趣也在加浓,并且意识到先前“念”过的那些老东西,还未必是应当抛弃的一堆敝屣。但是,时局与条件的限制,在总体上所学毕竟依然是两个字:浮浅。

十年过去了。新中国成立,学历史的条件更加充裕。虽然一直在理论战线工作,不属学术领域,但我对于历史,特别是毡乡的历史,对于“自己的祖宗”,更多兴趣,更多着意,更加不敢“忘记”了。我在工作之余,不但追求这方面的史料(首先是民族文字史料),考察历史记录的真相,质疑其中的伪饰,而且也摸索毡乡历史人事的得失、社会发展的规律以及毡乡文化的兴衰。企望以史为鉴,吸取教训,启示未来,直到“文化大革命”。我的这种学习历程,大都能在我曾经发表和不曾发表的文稿中找到相应的反映。这里所荟集的文章,是其中的一部分。有打油诗一首:

原是毡乡一野夫,干戈舞罢学翻书。

韦编三绝功何在,信信疑疑心独主。

这就是自己学史的始末与感受。见笑了。

本书并不是专题的论著,实际上是一部讨论毡乡诸多故事的文集,是本毡乡“说荟”。它的主要论旨,一是辩证毡乡诸名物、事情的真伪与是非,以补史书间有之不足;二是借此试谈自己的设想和判断,以供大家参考。二者相辅相成,而不论何者,所谈都不主故常、不甘苟同、自抒己见、别创新说。当然,也是探索性的、请教性的。

“毡乡”可以说是一个地区或方域的诨称。它初见于宋人辛弃疾词,但似乎也是演绎而来。在它之前,有汉人细君唱词:“吾家嫁我于天一方,穹庐为室兮毡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其后,《北史·突厥传》又记:“穹庐毡墙,随逐水草;食肉饮酪,衣以裘褐。”两者都提到了“毡墙”。以毛制毡,张毡成墙,很见“一方”新奇。用“毡墙”构筑穹庐,组建帐幕,以为人们的居处之所,成一家的炊灶之户,很具特色。这种居屋,易分易合,轻巧简便,既适于居民的依时迁移,也利于畜群的游动管理。这些毡庐或聚或散,或行或居,星落于广阔的草原之上,自然形成一种特异的原野景观,喻之为“毡乡”,甚是贴切。“乡”之为字,在汉文中不就有居于野外之义吗?毡乡食肉、饮酪、衣裘(带毛的皮长袍)、穿褐(粗毛线编织的半长衣)、随逐水草,明显地就是牧业地区、游牧社会的写照。这种图像,虽说的是突厥时代,然而在它之前和之后,何尝不是如此呢?所以“毡乡”云云,实在指的是北方古代游牧世界、北方民族社会,是词家的文学构想、形象隐喻。

“毡乡”的幅域很大。北起贝加尔湖一线,南至阴山两麓都属之。西方的学者称之为“亚洲腹地”,汉文典籍则喻为墙(长城)外、塞外或边外。居于这一区域的人众,则一律被称作“北蛮”“北狄”。在口语上,这个“蛮”或者是北方某族的一种略称,而在文字上特为写成“蛮”字,却不切实且寓诋义了。

“毡乡”是一方不同的领域。清人王夫之有个“夷”“狄”的界说:“裔夷者,如衣之裔垂于边幅,而因山阻阻漠以自立,地形之异,即天气之分,为其性情所使便,即其生理之所存。”[1]“夷狄之与华夏,所生异地,其地异,其气异矣;气异而习异,习异而所知所行蔑不异焉。”[2]王夫之被定为明末清初进步史家、思想家,他倡导的“戎狄者,欺之而不为不信,杀之而不为不仁,夺之而不为不义”,很是著名。他这里说的虽不在点子上,而承认“毡乡”之不同,之“异”,却是高明的。

毡乡这个北狄异域的“北蛮”云云,应当是个概称,在它之内其实包括不同时代(期)、不同称号的种族、部落、部族和民族。荤育大概是最早见诸文字(首先是汉文)的族体,那大致在公元前十几世纪,相当于中国的夏商时代,而它实际的存在应当尚在此前很久。从它以后,相依和相继的族体在这里陆陆续续建立起多个震惊世界的国体,被汉文史书命之为“行国”“引弓之国”。匈(奴)人自称“百蛮大国”(当是百族、百国大国);郁久闾族建国,称“柔然”汗国;蒙古兴起,建号“达延”汗国。但是,不论何等称号,应该承认它们都是一脉相承的毡乡文化的建造者,都是毡乡历史的缔结者和维护者,都是毡乡自然资源与社会资源的开拓者与发展者,是毡乡文明的捍卫者。正是经过众多的族体和它们的领袖人物的奋斗,才使“行国”与“居国”,在内外交征、兴亡继绝中,并耀于地球而长达数千年之久,“各生其所生,养其所养,君长其君长,部落其部落”。

自然,与任何地区和民族、社会一样,“毡乡”从经济基础到上层建筑,也在各种因素的作用下,屡经变迁,屡遭厄运。因而它也有悲惨的历史,堕落及至衰亡的历史。我在那里工作过,切身感受过,而这正有很深切的教训需要总结。然而,在人们的意识和感情上,却似乎没有认识到这点,这值得领会与研究。

“毡乡”这个“自己的祖宗”的历史,需要很好地学习和研究,特别是“祖宗”的后代们要起而研究和学习,不要再“对不起,忘记了”。明末顾亭林举例说:“《元史》……舛谬特多。……然此汉人作蒙古人传,今日汉人作汉人传,定不至此。”(《顾亭林诗文集》)此见毡乡人研究毡乡事,自有优势。毡乡的学术领域广阔,蓄积深厚,大有学者们回旋的空间,别族的文献和研究经验、前辈的成就也都可利用。新中国为这种学习与研究,提供了相当好的条件。我发现近六十年来,涌现了不少新的毡乡文化学者,并且在党和国家的扶助下,卓有成就。青胜于蓝啊!

我长期离开毡乡,也始终没有跻身于专业的研究行列。但是,这方面的学习与探索,我始终也没有懈怠过,甚且敢于放胆尝试着写过和发表过一点不自藏拙的论著。不论如何,它们在推动毡乡学术活动中,客观上或者被认为多少起过一时的有益作用。当然,这是极其微薄的。

“文化大革命”开始,一切全翻了。我被当作“走资派”的“要犯”,横遭大张旗鼓的批判、斗争、捆绑、抄家,坐牢,停止工作,被克扣工资,日夜服役,殃及亲属。无所不用其极。那种疯狂残酷,延安整风审干时也不曾有过,而“罪状”,就只是我发表的革命论著。清人傅青主曾在他的《霜红龛杂记》中说:“险莫险于谈论,危莫危于弄笔。”这是有所经验的沉痛之言。我以前不曾重视这个耸听的“危言”。我被打倒,想起了他的告诫,真是“朝真暮伪何人辨,古往今来底事无”。复何言哉!然而,我毕竟不敢服帖。我写下了批判江青的谰言的札记,待时而发。如天开日见,假我年月,我还是要我行我素:革命“谈论”,正义“弄笔”,霜红龛的话,非所计了。然而磨难十年,余悸恐怕还是难消啊!

“四人帮”覆灭,南风解愠。很是高兴。改革开放政策推进,形势大变,政通人和,百业竞兴。我恢复工作后,亲身体会到党的新路线、新政策及新作风的伟大,非常兴奋,极欲投身到新的形势中,贡献自己的一点绵力。有七绝一首,中有句云:“满身鞭痕遗余痛,逢春应须更力耕”。这是真话。既调入科学研究机构,就想能在民族研究学田里耕耘出一垅庄苗。然而,年岁不饶人。不几年,按国家规定,告别岗位,拱手赋闲了。晋人潘岳失职后,有《闲居赋》,说“终优游以养拙”,革命老人自然不能作这样的赋。所以,在力行能及时,我依然应邀、应选、应聘、应约,积极参与毡乡多种学术活动,在向大家学习的同时,尽可能贡献自己的绵力,以成人之美业,并且自属文稿。

随着日月的推移,即使这点作用也起不动了。“年颜渐老空多病,志气无成两鬓残”,这就是不以意志为转移的变化,“甚矣,吾衰也”。从此,除频繁地出入医院,偶尔在家人的扶持下,策杖园林,消散一点烟霞痼癖之外,就开始谢绝迎送,安分守己,只蜷伏在自家的蜗楼内,以卧游自遣了。一屏电视,气象万千;四壁图书,不啻老友聚会。心情是恬静的。而也就在这里,心不任闲,在这些“老友”的支持和帮助下,勉力整理和重写多年来,特别是脱离工作以来,尘封于案下的论稿,以答谢历年来老战友和毡乡学人的眷勉和敦促,偿还一点学术欠债。这结果之一,就是收在本书内的26篇文章。

26篇文字各有主题,互不通贯,写作时间先后不一,文体也或参差。但论旨总则当无大异,连类相及,权分六卷。

第一卷是我参与大型方志《土默特志》编纂时,对一些地方和历史上曾经存在的疑问的奉告,这里的几篇文章就是其中之一部分。

历来认定“土默特”即“秃马惕”,“包头”即蒙古语“鹿”的音译,“板升”即“土屋”“房子”的意思。众口噏然,几成定谳,甚且以之刊诸辞典、地图,导引学界,有混淆史实之嫌。而论据却是一知半解,人云亦云,志书不宜依违其说,应须核校。本文所述,允为导议的第一笔。

“把什”亦作“把格什”,以之名村者,不止一处,而本书所述“把什”,实为古敕勒川中最著名者。这个村庄人多,地大,民族分野大,很具民族聚落的典型性,“土默特”部的历史之光,往往在这个村里找到折射。修好这个村的村史、村志,对本地其他村庄的史、志的撰写,可能有示范的意义。《把什村史》不为成功之作,本文因此发出如何修村史、村志的呼声,亦为前人所未道。

第二卷是讨论青海诸事的文章。

青海地方民族不一,牧区面积占全省一半以上,亦可视为“毡乡”一类。我同意去这个“毡乡”作学术的目的,是调查“青海土默特部”。蒙古土默特是边外的大部。“九边”中辽蓟以西,宣、大、榆林等镇所面临的战争与交涉,主要的是达延汗国的右翼三部,尤其是“土默特”这个部。《明史·鞑靼传》的传主,重要的也是三部中的这个部。“青海土默特”正是这个部的分支。这个分支在这个地区活动半个世纪,影响巨大,而它的历史成败、进退真相,却甚少(近乎没有)记载。调查研究取得进展,应能补充土默特史之空白,极具学术价值。然而我的追求,意外地没有收获,却际会风云滞留在这里二十年。

我在青海工作的二十年是困难纷扰的二十年。起先是三年灾荒,城乡饿肚子,接着三年“四清”,大启阶级斗争,紧跟着就是十年“文化大革命”。“四人帮”粉碎后,却是两年之久的“两个凡是”。在这种局面下,很难正常工作。我的研究工作认真说,只是在饥荒三年间。这期间,在学术上主要做了两件事:一是在调查青海土默特无法进行之余,退而试探土族渊源。“土族”是新称,旧称“土人”。《西宁府志》不载,只述当地土司。新中国建立,“土人”被认定为“土族”。“土人”被世人注意,可上溯到20世纪20年代,国内外的记述相继出现。然而,其于“土人”的历史渊源却甚少涉及或歧说各见。土族人自称“察罕蒙古儿”,意即“白蒙古”。《明史》译“蒙古”为“鞑靼”,以此匡之,则“白蒙古”当即“白鞑靼”。而汉文史籍往往指阴山一线及甘肃地区的汪古人为“白鞑靼”,而“汪古”只是外称,它自是克烈部土默特。所以,土族应当是土默特人,本书即准此而言。这是前人未及而至今也不见有人及之的。这是我五十年前的见解,而今关于这一问题的说法,却异说纷呈,不一而足了。年纪衰朽,均已难以逐一究诘。而青海土默特部的调查,迄无所获,仍自歉仄。

另一工作即地方文艺(民间文艺)的普查。我因兼职青海文联的工作,以为创建与发展地方文艺,应首先对地方民间文艺彻底了解,寻找其特点、规律,重点是史诗《格萨尔》及民歌“花儿”。这是一次规模宏大、有计划、有组织的行动。虽然当时生活条件普遍艰难,可收获极大。

《格萨尔》原文版本收集之丰,可称全国之冠,并全部予以汉译。《格萨尔——霍岭大战》汉藏文本正式出版后,极具影响。我为该书写的序言是第一次以马克思主义理论论述的专文,为中外谈《格萨尔》者中的首创,已收入该书。收入本书中的《〈格萨尔〉谈话录》,主要强调民间艺人说唱《格萨尔》的巨大作用,肯定“巫”与“钵”的重要以及本族固有宗教与外来宗教的斗争,并在斗争中取得胜利。英雄格萨尔可能正是本族固有宗教的化身。此说亦属首创,自然也是可商量的。

“花儿”这种民歌形式遍及青海地方,各族人民喜闻乐见。如何突破旧的框架,给其以新的生命,我曾以为还是要溯源。既然这里的汉民普遍认为来自“南京朱家巷”,那就调查其祖源地,以找到这种民歌流行的最初渠道。我的文章就是一种尝试。

《“靠边”札记》是“文革”中,就一份江青在她的写作班子上的讲话油印稿所作的批判。这是对她的蔑视与愤怒,自然,当时是不能发表的。它表明:尽管淫威逞于一时,而匹夫之正气却不可移。

第三卷是应邀参加斡亦剌惕学术会议期间的学术记录。

《准噶尔地纪行》一文主要说了三个观点:地方风物观,学术会议观,斡亦剌惕历史观。三“观”其实都从三“学”而来:向地方学习,向会议学习和向斡亦剌惕人民学习。因为是这样的“三学”,所以文中对于历来“御”制官书及仰此聒噪的成说,不免有所隔膜而另作定夺。

第四卷专谈“毡乡”民族民间古歌。

这些民歌不是一般市井艳歌、里巷情曲,无论歌词、内涵,都很严肃,而情调则颇哀婉,令人惊奇。《韩诗外传》以史证《诗》,近代学者亦有以诗证史的创作,而以毡乡古歌试探毡乡古史的脉络,则是本卷的主旨。此种试笔实亦前所未见。所叙三歌,虽见于汉文的时间不一,但都发生在阴山麓地,完全一致,这也是在《土默特志》编撰过程中,引起我兴趣的所在。或者它们应当被看作当地民间文征而入录于档内的吧!

第五卷各文基本上属于随笔性论述。

有关《蒙古秘史》诸问题,为历年学习中所遇,都有针对性。以桐城派诸家论文体的阳刚阴柔之说,搬套以评论《蒙古秘史》的文学品格,我认为不适宜。关于《蒙古秘史》的撰者、成书时间,也都不拗诸成说而自立主见。《蒙古秘史》已成一学,博大精深,研究者很多,一人蠡测,不必就是定论。

1953年,成吉思汗陵寝从甘肃迁回伊金霍洛。适值成陵大祭,当地借此举办贸易大会,声势不小。而如何看待这位历史人物,众人褒贬各异。《关于成吉思汗》一文即写于此时,然当时没有发表,只在负责人间内部传阅过打印稿。

李鼎铭先生撰蒙古史纲,初见之,甚为惊奇,也感慨系之。《李鼎铭先生〈蒙古历史教科书〉读后》一文,正是出于崇敬并深致悼念而属稿,并借以抒发陋见。

第六卷所说,有不属毡乡地方者。

《国立北平蒙藏专科学校地址探索》一文,专讲蒙藏专科学校校址。学校原址被定为文物单位,而其具体原委,不见有前人系统记述。我曾在此就学,后又长校,向有历史情缘,故表而出之,以为后人撰述提供一点线索。

皂君庙事,记者轻信伪碑,报道忒误,《“皂君庙”疑》一文则指出“灶神”无“庙”,“灶”不与“皂”同。至今这里仍是皂君里、皂君路、皂君站,绝不写同音的“灶”。皂君庙建于金代,乃是河神之庙,并供有元廷北安王座,与民族(女真、蒙古)有点关系。崇文门外灶君庙是盐户专业庙,是盐神之庙,与一般“灶君”迥异。因“灶”“皂”而牵出北平风俗、义地、宫禁、阉人、皇家辇路等一系列史事,就我所见,实为前人所未发。

六卷内容,略为撮述至此。

本书所荟各文的撰写,在时间上跨度很大。有的是新中国成立初期写的,有的则写于2010年,大部分写于“文化大革命”后,而离休后在文字上重作整理的。为保持历史原貌,内容无变动,除少数几篇外,绝大部分没有发表过。因为以前曾著有《毡乡春秋》一书(包括匈奴篇、柔然篇、拓跋篇等三部),情结所致,是以不避因袭,本书亦冠以“毡乡”二字。那么,就把它当作《毡乡春秋》的余墨,它的尾缀吧!

综观全书,既不是毡乡通论或通史,也与毡乡的各种专史无缘,它所斤斤于笔墨者,多是毡乡文化的细事末节,似乎无足轻重。这话也不无道理。不过,我既非学界“里手”,又或孤陋寡闻,舍此“细事”不谈,也觉可惜。其实,自来史家不忽细节。不要说有好多专谈“细事”的书文,历叙闲事的禆文,就是一些堂皇正史,不也有不少注家吗?裴注《史记》,应劭注《汉书》,胡三省注《通鉴》,所注也都是“细事”“细物”,而它之于正史的确切了解,却很见禆益,并备受称誉。不宁唯是,注而疏,疏而表本,也比比多见。清人崔述甚至说:“余所见所闻,大抵皆由含糊轻信而不深问以致偾事。未见有细为推求而偾事者。”(《考信录》)“偾事”即坏事、败事、害事。他把过问细事,说得这么严重,我是心仪的。本书各文正是由此出发而说之。所以“细事”往往反而是大事,或者说是成就大事的必不可少的构件。如果这些“构件”有问题,有罅漏,那宏伟建筑赖以矗立,势必隐患。信不信?

我在探究诸问题时,前已说过,不主故常,既无窠臼,也无绳墨;既不宗仰什么学派,也不法随哪个山斗,纯粹就是说事,自披胸襟。所见又不一定恰当,这就不免冒失成说,唐突惯常了。但是,这不是本书的原意。訚訚以说的,只是提倡“众恶之,必察焉;众好之,必察焉”的精神。不迷信,不学舌,“勿意,勿必”,把学问治好,对不对?未便自信,敬祈大家教示。

我离休之后,曾经落户在城郊。这里也很繁华,可是它毗邻农田,接目园林。近水,远山。凭楼眺望,每每能想到苏东坡“凭高眺远,见长空,万里云无留迹。……江山如画,望中烟树历历”的诗句,确是一处宜居之地。经过长期的革命战争,屡发的各种风波,特别是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之后,劫后余生,能觅得乐业安居,亲眼看到国家更加繁荣强盛,亲身体验到革命理想的实现,老而能够潜心学习与研究,感到非常庆幸和感奋。这真是要感谢党和国家的老年政策,深谢热心老年工作的同志。

可惜,不少老战友、老同志中道而殁了。

这本书能印行,致谢赞助的组织和同志。

陶克涛

2012年7月


[1] (清)王夫之:《读通鉴论》,中华书局,1975,第939页。

[2] (清)王夫之:《读通鉴论》,第97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