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引言
商缘是人类在从事商业行为时结下的缘分,如果买卖双方珍视这种缘分,它会加强双方的关系,逐渐达到双方互不可分的地步。《商海泛舟——闽台商缘》一书就是研究闽台两地之间千百年来结成的商缘,它又是一部两岸商业史。
商缘建立在多次重复的商业行为之上。
商业是人类最古老的行为之一,人类的生活依赖各种各样的物资,每一种物资都只能满足人类某一方面的需求,因各人拥有不同的物资,他们要满足各自不同的需求,就得与人交换手中的物资。商业使人类物资的利用大大提高,对一部分人无用的东西转移到另一部分人手中,往往会发挥巨大的作用,从而加强人类各自的力量。因此,商业对人类而言是极为重要的。
商业的起源十分悠久。当人类的蒙昩时代,两个原始人交换自己手中的东西,这就是商业,这种行为多次发生于两人之间,我们就可以说,这两个原始人结下了商缘。进入文明社会之后,商业更是人类交往的主要方式之一,如果说战争恶化人际关系,商业则是人类之间和平交往的方式。和平的发展及战争的引退,是人类永恒的目标。
商业又是铸造人类性格的重要因素,它将冒险精神灌注到人的行动中去。当人类的私有财产出现后,商业就鼓励人们去探索未知的世界,因为高额利润多产生于贸易双方不知道对方的背景之下。笫一个开拓市场的人有可能获得数十倍至上百倍的利润,而盲目的跟进者中,也许会有人亏本。做第一个吃螃蟹者,这是商业的第一个准则。
两地间商业的发展取决于交通,只有往来密切的区域之间,才可能结下深厚的商业关系。福建与台湾之间,隔着台湾海峡,有人以为这是难以跨越的天堑,实际上,海洋历来是商人闯荡的天下。从地理环境而言,商业依赖于交通,交通产生费用,高山与沙漠使交通费用无限升高,从而大大压缩利润;而河流与海洋是商业的朋友,人类只要造出船只,就可在河流与大海上航行,驾船的人们借助大自然的力量,将船只驶向遥远的地方,并可以较低的成本运来人们喜欢的东西。总之,人类为远航付出的成本远低于在沙漠和髙山中的穿行。在这些因素的制约下,人类历史上的重大商业成功主要体现于海洋探险,海水可以将远在地球两端的人们联系在一起,也可将隔海而居的人们变得十分亲密。闽台之间,盈盈一水,商业的纽带很早就将两岸的人们连为一体,因此,在历史上,两岸民众之间结下了深厚的商缘。
福建与台湾的商业往来可以追溯至5000年前的新石器时代,那时台湾海峡的先民驾驶着独木舟穿越于诸岛之间,无惧惊涛骇浪的威胁。他们相互交换玉石、石锛等器物,建构了两岸相似度很高的海洋文化,他们所用的货币是人类最早的货币——宝贝。在沿海商业的影响下,贝币向内地传播,西到四川、云南,北到河南,到处都有贝币出土,它代表着巨大的财富,也说明当时海洋文化在内陆的影响。
秦汉时代的闽越人是台湾海峡海洋文化的继承者。他们散布于东南滨海区域,北至浙江南部,南至广东东部,西至江西东部和安徽南部,曾在秦汉之际建立古老的闽越国。越王无诸曾参加反秦义军北上灭秦,后跟随刘邦攻灭项羽的楚国,因此得刘邦封为闽越国王,建都于东海之滨的冶城(今福州)。越人的图腾是龙、蛇、青蛙等亲水动物,他们的生活也像两栖动物一样,在岸上种田,在河上捕鱼。沿海的越人驾驶着小舟往来于诸岛之间。因此,古人称越人水行山处,具有独特的生活方式。
闽越国时代,闽越人以航海术闻名于世,他们能够制造巨舰航行于台湾海峡,有一次,越王曾发兵八千,从冶城航海到岭南的揭阳。在古福州城的东面,出土过大型的船舶配件,表明当时的福州东湖在未淤塞之前,是闽越人的造船基地。闽越人依旧使用贝币,与中原以铜钱为基础的货币制度发生冲突。汉武帝最终派兵消灭闽越国,汉朝的五铢钱因而流行到闽地。汉武帝消灭闽越国之后,将闽越人全体迁徙至江淮一带,只有少数闽越遗民逃过了这次大迁徙。闽越灭国之后,这些遗民受汉朝统治,汉朝在闽地设立冶县,统治浙江南部到福建的广大土地。由于冶县辖地过广,汉朝并不能切实地统治闽地的闽越遗民,只是闽越遗民数量较少,在历史上留下的记载也少。他们应是驾驶着小船自由地活动于闽浙沿海,形成后日的疍家人。
笔者认为,最早出现于东汉时代的台北十三行文化,其主人应是闽越人的后裔!十三行位于台北的淡水河口,此地与闽中遥遥相望,可能有一支闽越人移民于此,带来了农耕和冶铁的技术,他们死后大都面朝西方,表明他们怀念自己的故乡。不过,他们主要是下层民众,因而虽有技术,但没有传播文字。他们在台湾生存发展,仍然保持与大陆之间的贸易关系,因此,在十三行文化遗址中,会有五铢钱被发现。
自汉武帝迁徙闽越人之后,三国时代的东吴也将闽中看作战士及劳动力的来源之地。东吴大将贺齐曾六次率军南下闽中,击败闽地山越武装之后,他将俘虏的闽越人补充自己的队伍,带到江淮一带作战。吴国对闽中的统治逐渐巩固,成立了管辖闽中的建安郡,这是一个州郡级机构,就其管辖范围来看,是福建省的前身。吴国每每在建安郡造船并选拔水手,因而在左思的《吴都赋》中,留下了“篙工楫师,选自闽禺”的话。然而,由于闽地人口不断流失,建安郡的人口一直很少,直到隋朝整顿南方州县时,闽中不过设置四县,仅仅12420户!
吴、晋、宋、齐、梁、陈时代的闽人虽少,却一直以航海术闻名。东晋末年,起于浙江、福建沿海的卢循带领水上武装一直打到建业城下。这是东南海上力量的空前伟业。史料记载,在卢循起义失败后,福建沿海仍然有一支被称为“游艇子”的水上族群穿行于福建沿海,他们应为后日疍民的祖先。疍家人一生生活于船上,他们从小学习游泳,长大驾驶船舶,他们在船上捕鱼捉蟹,向陆上居民换取粮食,过着漂泊不定的生活。过去,福建的陆上人家总是将疍民看作贱民,但从海洋文化这一角度来看,他们才是中国海洋文化的主要承载者。他们的活动范围,北至长江,南达印度尼西亚群岛,是古南海的真正主人。在笔者看来,南太平洋的航海诸民族,其实都是疍家人的子孙。中国历代水师的士兵,都是从疍家人或是带有疍家血统的渔民中选拔的。在笔者看来,隋代的水师也是由擅长航海的疍家人组成,他们中间的“海师(隋代的引航员)”何蛮与朱宽发现了东海的流求等岛屿,从而引发了隋军远征流求的行动。笔者认为,隋唐宋元的流求主要是指台湾等系列岛屿,而其核心是台湾北部的十三行文化传播区域。这一区域一直与福建保持着商业联系,因而有唐宋铜钱的出土。
唐宋两代,北方汉族大举南下闽中,使福建的人口从隋代的12420户上升至唐中叶的10万户,再到宋代初年的46万户,北宋末年的100多万户。南宋中期,福建人口已经超过300多万。宋理宗宝庆元年(1225年),福建路户口为170万户,355万人。[1]此时的福建已属于中国人口密集区域。福建人口增加的另一个侧面是城市的兴起,唐宋之际,福州、建州(今建瓯)、泉州成为东南名闻遐迩的富裕城市,商人阶层兴起。闽商的资本与疍家人的航海技术结合,便形成了海商。福建海商多次北上朝鲜半岛,与半岛上的高丽国建立关系。《高丽史》有关闽商的记载,表明他们自有航海技术及运营商业的技巧,并非受西亚番商的影响才成为海商,这是本书的重要观点之一。
唐宋闽商的特点在于海上商业,他们的活动编织了一张遍及东南亚的海上商业网络。在东南亚区域,他们与来自印度、波斯、阿拉伯国家的番商贸易往来,共同缔造了海上丝绸之路。在闽商的身上,既有北方巨商的经营经验,也有源于疍家的航海技术与海上商业传统。他们是东南传统海洋文化的产物,在唐宋以后,也是中国海洋文化的主要承载者。他们巨大的商业网络也将名为“流求”的台湾编入网络上的一个商业点。不论是考古还是有关流求的文字记载,都表明台湾北部区域与福建之间有商业往来。
从宋代后期开始,台湾南部越来越多地进入闽商的视野。当时的闽商若要到菲律宾群岛贸易,每每要经过澎湖列岛和台湾南部,这两个区域发现的海底遗瓷,说明宋元时期福建商船常在这一带停靠。闽商与东洋的联系,使官府觉得有保护这条航路的必要。因此宋代官府在澎湖驻兵,元代朝廷有征讨还是招抚瑠求的建议。据笔者考证,元朝的水师曾驻扎在澎湖达半年之久,因而有了澎湖巡检司之设。经过数代人的经营,闽人最终在瑠求有了立足之地,所以,元末巨商汪大渊才能登上瑠求(台湾)的高山,展望东方日出的宏丽景色。
明初的海禁和迁岛,使大陆的海洋势力退缩。不过,擅长航海的福建人,仍然冒犯海禁在东海和南海上航行。有些海盗再次到达台湾附近的“黑水洋”。[2]明代中叶以后,海禁松弛,沿海民众抵达澎湖与台湾沿海活动,台湾北港的乌鱼及岛上居民捕获的鹿引起他们的兴趣,他们将来自台湾的乌鱼子和鹿肉带到月港出售,因而带动了两岸商业。漳泉商人用陶瓷器、铁器交换台湾住民的鹿肉、鹿皮等商品,管理月港的官府为此颁给到台湾北港捕鱼的船引。在月港征税的物种里,我们也看到了鹿脯、鹿皮等台湾商品的税额。在双方贸易的基础上,闽商开发了北港及淡水、鸡笼等台湾商港,日本商人也常来贸易,台湾成为东亚海上贸易线上的枢纽。
明末,荷兰及西班牙人相继侵占台湾,闽商仍然以柔克刚,与在台湾的荷西商人周旋。中外商业势力的共同运作使台湾诸港成为大陆商品的转运站。与荷兰人、西班牙人不同的是,到台湾的闽南人不怕吃苦,他们深入台湾原住民的社区,与其建立广泛的商业联系。因此,荷兰、西班牙时代的台湾,虽说商业的顶层是殖民者各自的东印度公司,但在下层做贸易的多为闽南人。由于闽南人有架空荷兰殖民者的倾向,而荷兰人也觉得羽翼渐丰的闽商不好控制,双方的冲突引发了郭怀一惨案,最后引来闽商利益的代表者——郑成功的干涉。郑成功在抗清斗争中建立的强大武装成为荷兰人畏惧的势力,最终,郑成功击败荷兰殖民者收复台湾,这是闽商的胜利。
清代是闽粤民众大力开发台湾的时代,闽商的贸易网络遍及台湾的城乡,并将台湾推向中国商品经济最发达的区域之一。在这一时代,台湾与福建形成互补的经济关系,台湾向福建出口大米与蔗糖,同时从福建等地进口纺织品和日用品。居中经营的是以泉州人、漳州人为主的闽南商人。他们通常在两岸港口设立两个商号,联财互通。在上海、宁波、苏州等地,设有两岸闽商共用的福建会馆。这些商人用产自台湾的蔗糖和福建的纸张、干果等商品运往江南及华北,再从华北及江南运来大豆、豆粕、棉布、丝绸等商品,闽南商人在商品的流转过程中获得利润,两岸形成互补型贸易结构,促进了福建与台湾的共同发展。
晚清国际贸易体系渗透闽台主要港口,闽商在海峡两岸推出的茶叶、蔗糖、樟脑等商品在世界市场上畅销,尤其是武夷茶和乌龙茶给闽商带来巨额利润,福建与台湾相继成为中国对外贸易最发达的区域。尽管鸦片、棉布、煤油等外来商品消耗了台湾人的许多钱财,但台湾经济的发展,毕竟使台湾人民富裕起来,因此,他们消费的大陆产品也增多了。晚清后期,福建传统商品对台湾的输出量增加,因而给福建带来了较大的利润。总的来说,晚清的台湾与福建是在共同背景下相互促进发展,台湾的经济地位大幅度提高。与其地位相适应,台商渐渐成为一支可与闽商并肩而立的商人集团。
日本割占台湾后,着力削弱两岸密切的经贸联系。但是两岸商人的往来、投资和贸易,仍然达到一定的程度。这一时期的福建经济历受战争的破坏,来自台商的投资成为福建沿海少数亮点之一。“二战”结束后,台湾回归中国,福建与台湾的传统贸易重又恢复。不过,此时的台湾与江南及香港的经济联系加强,而当时的福建经济缺少成果,对台湾的影响远不如前。
1949年以后,台湾海峡战云密布,影响了两岸之间的贸易,由战争而导致的海上交通中断,使福建经济停滞多年。1978年前后,福建经济的总值仅为台湾的1/40。经过10多年的发展,福建经济约为台湾经济总量的1/14。迨至21世纪第一个10年,福建经济总量已经达到台湾总量的1/4。近年,福建经济约为台湾的40%。随着福建经济的高速发展,历史上著名的闽商重又发展起来,今天的闽商是浙商、粤商、江沪商人之后的第四大商人集团,在国内的钢铁、医疗、建筑、纺织、运动器材等领域有强大的力量。福建本土港口及铁路的建设,也使福建成长为内陆最大的出海口岸之一。
回顾历史,展望未来,商缘像一条红线将闽台民众拉近,台商在福建的投资成为福建经济发展的重要动力,福建对台湾的开放,也向台商展示了大陆规模宏远的市场前景。台湾海峡的盈盈一水,不再是天堑而是浓缩亲情的幸福港湾,两岸携手,必然再创辉煌。
[1] 徐晓望:《宋代福建史新编》,线装书局,2013,第117~119页。
[2] 曹永和:《早期台湾的开发和经营》,《台湾早期历史研究》,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79年始刊、1981年重印,第13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