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刘宪长^〔1〕

自孔子后，学孔子者便以师道自任，未曾一日为人弟子，便去终身为人之师，以为此乃孔子家法^〔2〕，不如是不成孔子也。不知一为人师，便只有我教人，无人肯来教我矣。且孔子而前，岂无圣人，要皆遭际明时^〔3〕，得位行志。其不遇者，如太公八十已前，傅说版筑之先，使不遇文王、高宗^〔4〕，终身渭滨老叟，岩穴胥靡之徒而已^〔5〕，夫谁知之。彼盖亦不求人知也。直至孔子而始有师生之名，非孔子乐为人之师也，亦以逼迫不过。如关令尹之遇老子，拦住当关，不肯放出，不得已而后授以五千言文字耳^〔6〕。但老子毕竟西游，不知去向。惟孔子随顺世间，周游既广，及门渐多^〔7〕，又得天生聪明颜子与之辩论^〔8〕。东西遨游既无好兴^〔9〕，有贤弟子亦足畅怀，遂成师弟名目，亦偶然也。然颜子没而好学遂亡^〔10〕，则虽有弟子之名，亦无有弟子之实矣。

弟每笑此等辈，是以情愿终身为人弟子，不肯一日为人师父。兹承远使童子前来出家^〔11〕，弟谓剃发未易，且令观政数时^〔12〕，果发愿心^〔13〕，然后落发未晚。纵不落发，亦自不妨，在彼在此，可以任意，不必立定跟脚也^〔14〕。盖生死事大^〔15〕，非办铁石心肠^〔16〕，未易轻造。如果真怕生死，在家出家等，无有异。目今巍冠博带^〔17〕，多少肉身菩萨在于世上^〔18〕，何有弃家去发，然后成佛事乎？如弟不才，资质鲁钝，又性僻嬾^〔19〕，倦于应酬，故托此以逃，非为真实究竟当如是也。如丈朴实英发，非再来菩萨而何^〔20〕？若果必待功成名遂，乃去整顿手脚^〔21〕，晚矣。今不必论他人，即今友山见在西川^〔22〕，他何曾以做官做佛为两事哉？得则顿同诸佛^〔23〕，不理会则当面错过，但不宜以空谈为事耳。

注释

〔1〕本文于万历十八年（1590）写于麻城。　　刘宪长：据《李氏六书·焚书书答·与刘晋川论为人师》篇，内容与此文大致相同，可知刘宪长当即刘东星。刘东星（1538～1601），字子明，号晋川，山西沁水（今山西沁水）人。隆庆二年（1568）进士。历官兵科给事中、礼科给事中、山东按察使、湖广布政使等。万历二十六年（1598），以工部侍郎总理河漕。当时黄河决口，刘东星因治河有功，升为工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性俭约，为官颇有政绩。李贽在《晋川翁寿卷后》曾称赞他说：“居中制外，选贤择才，使布列有位，以辅主安民，则居中为便。”（本书卷二）以宰相之才称之。李贽好友。曾为《藏书》、《道古录》作序。著有《晋川集》，今佚。《国朝献征录》卷五九、《明史》卷二二三、《明史稿》卷二〇六等有传。“宪长”是明代对都御史的称呼，刘东星于万历二十年（1592）“擢右佥都御史，巡抚保定。”（《明史·刘东星传》）但此信不是写于此年，因此时周友山早已出任太仆寺少卿，并于当年改任太常寺少卿，提督四夷馆（见《明神宗实录》卷二五五），与信中所说“友山见在西川”不符。由此可知此文标题可能是后来所改或后人所加。　　在此信中，李贽批评了那种“未曾一日为人弟子，便去终身为人之师”的态度与作风，明确表示自己“情愿终身为人弟子，不肯一日为人师父”的志向，从一个方面表现出李贽与世俗观念的相背离。信中就刘东星遣其子出家问道一事，李贽提出落发与否，在家出家，亦自不妨，这也是李贽一贯的生活态度，李贽并不是迷于极乐世界的信徒，而是依现实需要而出入于儒、释、道之间。

〔2〕家法：见《答耿中丞》注〔7〕。

〔3〕遭际：遭遇，遇到。　　明时：政治清明之时。

〔4〕“如太”三句：太公与文王之事，见《复周南士》注〔18〕。傅说（yuè），相传是商代在傅岩（今山西平陆东）从事版筑的奴隶，后被国王高宗（名武丁）访贤所得，任为大臣，治理国政。版筑，两种筑木墙的工具，即夹板与捣土的杵。这里指筑墙。

〔5〕胥靡：古代服劳役的奴隶或刑徒。胥，通縃，绳索之类；靡，通縻，羁縻，引申为捆绑。《吕氏春秋·求人》：“傅说，殷之胥靡也。”

〔6〕“如关”四句：关令尹，指函谷关令尹喜，相传为春秋时的道家。老子，即老聃（dān），见《复邓石阳》注〔71〕。据《史记》卷六三《老子韩非列传》，老聃曾任周王朝管理藏书的官，后离去，至函谷关（一说散关），关令尹喜说：“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于是老聃乃著书上下篇，五千余言，后不知其所终。

〔7〕及门：指登门受业弟子。

〔8〕颜子：即颜回，见《答周若庄》注〔23〕。

〔9〕好兴：美好的情趣。

〔10〕“然颜”句：《论语·雍也》：“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没（mò），同“殁”，死亡。

〔11〕“兹承”句：《李氏说书·孟子下离娄篇·人之患在好为人师》一文，与此文同，但开头有“刘宪长遣童子前来求师，卓吾以书与之曰”之语；又据《李氏六书·焚书书答·与刘晋川论为人师》，文中有“兹蒙远使童子前来出家”一语，可知当时刘东星曾派其子刘用相到龙潭湖出家，向李贽求学问道。承，承蒙，蒙受，敬词。童子，未成年的人。《诗·卫风·芄（wán）兰》：“童子佩觿（xī，解结的用具）。”

〔12〕观政：察知社会政情。

〔13〕愿心：成佛的心愿。

〔14〕脚跟：指立足点。

〔15〕生死事大：佛教把超脱生死轮回看做是大事。

〔16〕办：具有，抱有。

〔17〕巍冠博带：显贵或士人的礼服。巍冠，高冠。博带，宽大的衣带。

〔18〕肉身菩萨：佛教用语，指修行已达到菩萨境界的人。菩萨，原为释迦牟尼修行而未成佛时的称谓，后也用于对佛教徒的称号。

〔19〕僻嬾：孤僻，懒惰。嬾，“懒”的异体字。

〔20〕再来菩萨：意为无异于菩萨再世。

〔21〕整顿手脚：整饰心力、修行问道之意。手脚，这里指心力。

〔22〕友山：即周思敬，见后《答周友山》注〔1〕。周友山于万历十五年（1587）升为四川副使，十六年（1588）又升为该省参政。（《明神宗实录》卷二〇六）　　西川：今四川成都一带。

〔23〕得：指学道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