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书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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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耿中丞论淡〔1〕

世人白昼寐语〔2〕,公独于寐中作白昼语,可谓常惺惺矣〔3〕。“周子礼于此净业,亦见得分数明,但不知湔磨刷涤”之云,果何所指也〔4〕

夫古之圣人,盖尝用湔刷之功矣。但所谓湔磨者,乃湔磨其意识〔5〕;所谓刷涤者,乃刷涤其闻见〔6〕。若当下意识不行,闻见不立〔7〕,则此皆为寐语〔8〕,但有纤毫〔9〕,便不是淡,非常惺惺法也〔10〕。盖必不厌〔11〕,然后可以语淡。故曰“君子之道,淡而不厌〔12〕”。若苟有所忻羡〔13〕,则必有所厌舍〔14〕,非淡也。又惟淡则自然不厌,故曰“我学不厌〔15〕”。若以不厌为学的〔16〕,而务学之以至于不厌,则终不免有厌时矣,非淡也,非虞廷精一之旨也〔17〕。盖精则一,一则纯;不精则不一,不一则杂,杂则不淡矣。

由此观之,淡岂可以易言乎?是以古之圣人,终其身于问学之场焉,讲习讨论,心解力行,以至于寝食俱废者,为淡也。淡又非可以智力求,淡又非可以有心得〔18〕,而其所以不得者有故矣。盖世之君子,厌常者必喜新,而恶异者则又不乐语怪〔19〕。不知人能放开眼目,固无寻常而不奇怪,亦无奇怪而不寻常也〔20〕。经世之外〔21〕,宁别有出世之方乎〔22〕?出世之旨,岂复有外于经世之事乎?故达人宏识,一见虞廷揖让,便与三杯酒齐观〔23〕;巍巍尧、舜事业〔24〕,便与太虚空浮云并寿〔25〕。无他故也,其见大也。见大故心泰〔26〕,心泰故无不足。既无不足矣,而又何羡耶。若只以平日之所饫闻习见者为平常〔27〕,而以其罕闻骤见者为怪异,则怪异平常便是两事,经世出世便是两心。勋、华之盛,揖逊之隆〔28〕,比之三家村里瓮牖酒人〔29〕,真不啻几千万里矣〔30〕。虽欲淡,得欤?虽欲“无然歆羡〔31〕”,又将能欤?此无他,其见小也。

愿公更不必论湔磨刷涤之功,而惟直言问学开大之益〔32〕;更不必虑虚见积习之深〔33〕,而惟切究师友渊源之自〔34〕。则康节所谓“玄酒味方淡,大音声正希”者〔35〕,当自得之,不期淡而自淡矣〔36〕,不亦庶乎契公作人之微旨〔37〕,而不谬为“常惺惺”语也耶!

注释

〔1〕本文于万历十三年(1585)写于麻城。  淡:原指味、色的稀薄,与“浓”、“深”相对。这里有淡然之意。  该信是针对耿定向《纪梦》(《耿天台先生全书》卷一六)而写的具有论战性的通信。《纪梦》写于“万历乙酉(1585)”,可知李贽此信也作于本年。耿定向在《纪梦》中,把王守仁的“良知”与《中庸》的“淡”相联系,要人们通过“湔磨刷涤”的修养功夫,达到“淡”的境界,这是理学家“存天理,灭人欲”理论的说教。李贽反对这一说教,并对理学家表面上讲“湔磨刷涤”,其实是“有所忻羡”的行为进行了讽刺。信中,李贽提出要“放开眼目”、“见大心泰”,以达到“不期淡而自淡”,这和他一贯主张的顺从人性的自然发展相一致,与理学家以伦理道德去“湔磨刷涤”人们的天性相反对。

〔2〕寐(mèi)语:说梦话。寐,睡着。

〔3〕常惺惺:佛教用语,意为在禅定中还能保持清醒状态。这里是讽刺语。

〔4〕“周子”四句:意为周子礼对于道业,也是认识得很清楚的,可不知“湔磨刷涤”之说究竟指什么。周子礼即周友山(见后《答周友山》)注〔1〕)。净业,佛教用语,清净的善业,一般指笃修净土宗之业,这里泛指道业。分数,法度,规范。湔(jiān)磨刷涤,洗刷,消磨,清除。

〔5〕意识:这里指世俗观念。

〔6〕闻见:这里指外界的影响。

〔7〕“当下”两句:意为如果这些世俗观念、外界影响不发生作用。当下,即时,眼前。

〔8〕此:指上言“湔磨刷涤”之功。

〔9〕纤毫:一点点。这里指极少的杂念。

〔10〕法:这里指求得真理的途径。

〔11〕不厌:指不厌于所求之道。

〔12〕“君子之道,淡而不厌”:语出《中庸》。这里借以讥讽道学家那种口谈“不厌”而实“所有忻羡”的行为。

〔13〕忻(xīn)羡:羡慕。

〔14〕厌舍:厌恶,舍弃。

〔15〕“我学不厌”:语出《孟子·公孙丑上》。厌,厌烦。

〔16〕学的:求学问道的目的、宗旨。

〔17〕虞廷精一之旨:虞廷,虞舜之廷。精一,是对伪古文《尚书·大禹谟》里“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的概括说法。朱熹、程颐等理学家把这四句说成是尧、舜、禹三代相传的道统真传,后人又称之为“十六字心传”,成为一个重要的理论命题。朱熹在《中庸章句序》中曾解释说:生于私欲的是“人心”,原于天理的是“道心”;“人心”总是自私的,所以“危殆”而不安,“道心”难免受到“人心”的蒙蔽,所以“微妙”而不易显现。因此,要加强道德修养,做到“不杂”(“精”)、“不离”(“一”),使“人心”服从“道心”,使“人心”由危转安,使“道心”由隐而显。这样,人们的言行就不会产生过与不及的偏差。显然,朱熹的这种解说,与他主张的“革尽人欲,复尽天理”(《朱子语类》卷一三)的理论相一致。李贽对朱熹的这一说法曾表示过不同意见,在《又答邓石阳太守》一文中说:“兄所教正者朱夫子之学,非虞廷精一之学也。精则一,一则不二,不二则平(平易平等之意);一则精,精则不疏(空疏空虚之意),不疏则实(实在实际之意)。”与这里所说的“精则一,一则纯;不精则不一,不一则杂,杂则不淡矣”,可互为参照。

〔18〕有心得:有意追求。

〔19〕恶异:憎恶怪异。  语怪:谈论怪异之事。

〔20〕“不知”三句:意为人们如能扩大视野观察,那么奇怪和寻常,也是相对的。李贽的这种见解,可参看本书卷二《复耿侗老书》一文。

〔21〕经世:指参与现实活动。

〔22〕出世:指出家求道。

〔23〕“故达”三句:意为在通达事理、具有远大见识的人看来,唐尧虞舜的禅让,也不过与敬几杯酒一样。虞廷揖让,指传说中唐尧虞舜相继主动让位之事。这几句语本邵雍《首尾吟》:“唐虞揖让三杯酒,汤武征诛一局棋。”(《击壤集》卷二〇)

〔24〕尧舜事业:尧,即唐尧,名放勋,初封于陶,又封于唐,号陶唐氏。谥号尧,故称唐尧。传说中父系氏族社会后期部落联盟领袖。舜,即虞舜,名重华,因其先国于虞,谥号舜,故称虞舜。原为尧时大臣,尧去世后继位,成为部落联盟领袖。尧、舜为儒家理想的圣君,其功业为儒家极力尊崇。

〔25〕与太虚空浮云并寿:与浩空飘动的浮云一样“长寿”,意即都是一瞬间之事。太虚空,浩渺的天空。以上二句,本于程颐语,原文为“虽尧、舜之事,亦只是如太虚中一点浮云过目。”(见《二程集》《程氏遗书》卷三)

〔26〕心泰:心地安然。

〔27〕饫(yù)闻:饱闻,谓所闻已多。饫,饱。

〔28〕揖逊:即禅让。

〔29〕三家村:偏僻的小乡村。  瓮牖(yǒu):以破瓮为窗,指贫寒之家。  酒人:好酒的人。

〔30〕不啻(chì):不止,不异于。

〔31〕“无然歆羡”:不要这样羡慕人家。语出《诗经·大雅·皇矣》。

〔32〕开大:开拓,开展,不为传统所囿。

〔33〕虚见积习:见耿定向《纪梦》一文。耿定向认为离开“湔磨刷涤”而谈性命道理,是“虚见”;长期“潜伏隐微”的人欲之蔽,是“积习”。

〔34〕切究:深究,进一步研究考察。

〔35〕康节:邵雍(1011~1077)的谥号。雍字尧夫,自号安乐先生、伊川翁等。其先范阳(今河北涿州)人。幼随父迁共城(今河南辉县),在城西北的苏门山百泉建“安乐窝”,刻苦自学。出游河、汾、淮、汉,从学于李之才,传其《河图》、《洛书》象数之书。后迁居洛阳天津桥南。北宋哲学家。著有《皇极经世》、《伊川击壤集》等。《宋史》卷四二七、《藏书》卷三二、《宋元学案》卷九、卷一〇等有传。  “玄酒味方淡,大音声正希”:见邵雍《伊川击壤集·冬至吟》。玄酒,古代祭礼中当酒用的清水。大音声正希,意为大的声音正是听不到的声音。语本《老子》:“大音希声”。王弼注“听之不闻名曰希。”

〔36〕不期淡而自淡:不期求淡而自然会淡,意即淡不是有意追求所能达到的。

〔37〕庶乎:差不多。  契:符合。  微旨:微妙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