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杨定见〔1〕
此事大不可〔2〕。世间是非纷然,人在是非场中,安能免也。于是非上加起买好远怨等事〔3〕,此亦细人常态〔4〕,不足怪也。古人以真情与人,卒至自陷者〔5〕,不知多少,只有一笑为无事耳。
今彼讲是非,而我又与之讲是非,讲之不已,至于争辩。人之听者,反不以其初之讲是非者为可厌,而反厌彼争辩是非者矣。此事昭然,但迷在其中而不觉耳。既恶人讲是非矣,吾又自讲是非。讲之不已,至于争,争不已,至于失声〔6〕,失声不已,至于为仇。失声则损气,多讲则损身,为仇则失亲〔7〕,其不便宜甚矣〔8〕。人生世间,一点便宜亦自不知求,岂得为智乎?
且我以信义与人交,已是不智矣,而又责人之背信背义,是不智上更加不智,愚上加愚,虽稍知爱身者不为〔9〕,而我可为之乎?虽稍知便宜者必笑,而可坐令人笑我乎〔10〕?此等去处〔11〕,我素犯之〔12〕,但能时时自反而克之〔13〕,不肯让便宜以与人也。千万一笑,则当下安妥〔14〕,精神复完,胸次复旧开爽〔15〕。且不论读书作举业事〔16〕,只一场安稳睡觉,便属自己受用矣〔17〕。此大可叹事,大可耻事,彼所争与诬者,反不见可叹可耻也〔18〕。
注释
〔1〕本文约于万历十六年(1588)写于麻城。 杨定见:号凤里,麻城(今湖北麻城)人。李贽在麻城龙潭湖居住时往来论道的僧人之一,也是李贽的学生,深得李贽赞赏。在《八物》中说:“如杨定见,如刘近城,非至今相随不舍,吾犹未敢信也。直至今日患难如一,利害如一,毁谤如一,然后知其终不肯畔我以去。”(本书卷四)在《豫约·早晚守塔》中说:“刘近城是信爱我者,与杨凤里实等。”(本书卷四)万历二十八年(1600),湖广按察司佥事冯应京烧毁了龙潭湖的芝佛院,并驱逐李贽。杨定见为李贽设法先行藏匿,然后避入河南商城的黄蘗山中,使其免遭了封建统治者的毒手。 当时李贽因落发而受到一些人的攻击,杨定见可能想为李贽辩诬,李贽写此信劝阻。这是一篇正话反说的短文。在当时是非不分、黑白颠倒的社会风气下,李贽劝杨定见不要去争辨是非,不要去责人背信背义,一切以“一笑”置之,这实是一种在本书《自序》中所称的“忿激语”。
〔2〕“此事”句:所言事不详,从下文看,疑指杨定见准备参与某种论争的事。
〔3〕买好远怨:讨好别人以避免结怨。
〔4〕细人:见识短浅的人。
〔5〕自陷:自己给自己招致不幸。
〔6〕失声:这里指因争辩激烈而说不出话来。
〔7〕失亲:影响友情关系。
〔8〕便宜:合算,好处。
〔9〕爱身者:爱惜自己的人。
〔10〕坐令:致使,空使。
〔11〕此等去处:这样的一些方面或这些事情。
〔12〕我素犯之:我以往也冒然去干。素,向来,一向。
〔13〕自反:自我反省。 克:克制。
〔14〕当下:立即。
〔15〕胸次:胸中。
〔16〕举业:指科举应试的诗文。
〔17〕受用:享用,享受。
〔18〕“此大”四句:意为不去争辩,安稳睡觉,实在是“大可叹”、“大可耻”的,(与此相对照)那些与他人争辩而又诬陷他人的人,反而不觉得可叹可耻了。这是愤激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