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耿中丞〔1〕
昨承教言,深中狂愚之病〔2〕。夫以率性之真,推而扩之,与天下为公,乃谓之道〔3〕。既欲与斯世斯民共由之〔4〕,则其范围曲成之功大矣〔5〕。“学其可无术欤〔6〕”,此公至言也,此公所得于孔子而深信之以为家法者也〔7〕。仆又何言之哉!然此乃孔氏之言也,非我也。夫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不待取给于孔子而后足也〔8〕。若必待取足于孔子,则千古以前无孔子,终不得为人乎?故为愿学孔子之说者,乃孟子之所以止于孟子〔9〕,仆方痛憾其非夫〔10〕,而公谓我愿之欤?
且孔子未尝教人之学孔子也。使孔子而教人以学孔子,何以颜渊问仁,而曰“为仁由己”而不由人也欤哉〔11〕!何以曰“古之学者为己〔12〕”,又曰“君子求诸己”也欤哉〔13〕!惟其由己,故诸子自不必问仁于孔子〔14〕;惟其为己,故孔子自无学术以授门人。是无人无己之学也〔15〕。无己,故学莫先于克己〔16〕;无人,故教惟在于因人〔17〕。试举一二言之。如仲弓,居敬行简人也〔18〕,而问仁焉,夫子直指之曰敬恕而已〔19〕。雍也聪明,故悟焉而请事〔20〕。司马牛遭兄弟之难〔21〕,常怀忧惧,是谨言慎行人也,而问仁焉〔22〕,夫子亦直指之曰“其言也讱”而已〔23〕。牛也不聪,故疑焉而反以为未足〔24〕。由此观之,孔子亦何尝教人之学孔子也哉!夫孔子未尝教人之学孔子,而学孔子者务舍己而必以孔子为学〔25〕,虽公亦必以为真可笑矣。
夫惟孔子未尝以孔子教人学,故其得志也,必不以身为教于天下〔26〕。是故圣人在上,万物得所,有由然也〔27〕。夫天下之人得所也久矣,所以不得所者,贪暴者扰之,而“仁者”害之也。“仁者”以天下之失所也而忧之,而汲汲焉欲贻之以得所之域〔28〕。于是有德礼以格其心,有政刑以絷其四体〔29〕,而人始大失所矣。
夫天下之民物众矣,若必欲其皆如吾之条理〔30〕,则天地亦且不能。是故寒能折胶,而不能折朝市之人〔31〕;热能伏金〔32〕,而不能伏竞奔之子〔33〕。何也?富贵利达所以厚吾天生之五官〔34〕,其势然也。是故圣人顺之,顺之则安之矣。是故贪财者与之以禄,趋势者与之以爵,强有力者与之以权,能者称事而官〔35〕,愞者夹持而使〔36〕。有德者隆之虚位〔37〕,但取具瞻〔38〕;高才者处以重任,不问出入〔39〕。各从所好,各骋所长〔40〕,无一人之不中用。何其事之易也!虽欲饰诈以投其好〔41〕,我自无好之可投;虽欲掩丑以著其美〔42〕,我自无丑之可掩。何其说之难也〔43〕!是非真能明明德于天下,而坐致太平者欤〔44〕!是非真能不见一丝作为之迹〔45〕,而自享心逸日休之效者欤〔46〕!然则孔氏之学术亦妙矣,则虽谓孔子有学有术以教人亦可也〔47〕。然则无学无术者〔48〕,其兹孔子之学术欤!
公既深信而笃行之〔49〕,则虽谓公自己之学术亦可也,但不必人人皆如公耳。故凡公之所为自善,所用自广,所学自当,仆自敬公,不必仆之似公也。公自当爱仆,不必公之贤于仆也。则公此行〔50〕,人人有弹冠之庆矣〔51〕;否则同者少而异者多〔52〕,贤者少而愚不肖者多〔53〕,天下果何时而太平乎哉〔54〕!
注释
〔1〕本文于万历十二年(1584)写于黄安。 耿中丞:即耿定向(1524~1596),字在伦,号楚侗,又号天台。湖北黄安(今湖北红安)人。嘉靖三十五年(1556)进士。历官御史、侍郎、户部尚书等职,是明代理学代表人物之一,著有《耿天台先生全书》、《耿天台先生文集》等。《明史》卷二二一,《明史稿》卷二〇七,《明儒学案》卷三五,《湖北通志》卷八六、卷一二六,《黄安府志》卷一四、卷一九,《罪惟录》卷一〇,《麻城县志》康熙版卷七、乾隆版卷一五、光绪版卷一八、民国版《前编》卷八、卷九等有传。 李贽在南京刑部任职时,与耿定向之弟耿定理相识,结成莫逆之交。万历九年(1581),李贽从云南来到耿定理家中,一边读书著述,一边教授耿家子弟。万历十二年(1584),耿定理病逝,其兄耿定向与李贽也有着深交,但由于他是理学的忠实信徒,与李贽的矛盾日益公开而尖锐。袁中道《李温陵传》记载:“子庸(耿定理)一死,子庸之兄天台公(耿定向)惜其(指李贽)超脱,恐子侄效之,有遗弃之病,数致箴切。”(《珂雪斋近集文钞》卷八)这就是说,耿定向要李贽改变其思想与教学内容,以免使他子侄“效之”,走上“异端”之路。由此开始,两人展开了一场大辩论,成为明代思想学术史上的一件要事。这封信就是这场辩论中的一篇代表之作。中丞,汉代设“御史中丞”一职,与明代都察院的“都御史”相当,明代对佥都御史、副都御史和都御史俗称“中丞”。当时耿定向正升任都察院(监察机关)左副都御史,故称他为耿中丞。耿定向一贯以礼教正脉自居,说孔子是“万世师”,孔孟之道是“万世宪”,“天下遵之则治,违之则乱”(《耿天台先生全书》卷一《绎经·五经大旨》)。与此相对,李贽则提出:“夫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不特取给于孔子而后足也。若必待取足于孔子,则千古以前无孔子,终不得为人乎?”这里,李贽肯定了孔子“自有一人之用”的同时,把他置于一般人的平等地位,显然是对耿定向的反驳,也体现了李贽对封建时代最高思想偶像的平视。耿定向在鼓吹尊孔的同时,还提出了“慎术”、“择术”的理论,即谨慎地选择内容,谨慎地选用方法。而孟子就是“善择术”的代表,因为他说过“乃所愿,则学孔子也。”针对这一理论,李贽则表示,做学问当然要重内容重方法,但你耿定向所主张的不过是孔子一家的说教而已,你可以当做家法深信不疑,我则不一定如此。至于孟子的“愿学孔子”,我正“痛憾其非夫”,更不愿以他为准的了。这就不但否定了耿定向“慎术”、“择术”之说,也否定了孟子的“亚圣”偶像。在此信中,李贽还特别对儒学的理论核心“仁”及封建统治者进行统治的“德礼政刑”提出了批判,这也是有针对性的。耿定向曾说以“仁”为核心的学说,就是“垂万古”、“参天地”的绝对真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伦礼纲常就是“弥六合,贯千古”、“范围天下”、“曲成万物”的“天则”、“心矩”(《耿天台先生全书》卷三《与李公书》)。李贽则针锋相对提出,“仁者”害人,他们用德礼禁锢人们的思想,用政刑束缚人们的行动,从而造成人们的“大失所”而不得安宁。为了反对这种统治,李贽提出了“各从所好,各骋所长”的主张,要求自由发展人们的“自然之性”,满足其“富贵利达”的要求。这一切就不只是对耿定向的反驳,而且是对封建统治的抗争了,从中表现出李贽希望冲破封建统治的斗争精神,也是当时人们反封建等级制和反禁欲主义的愿望在意识形态领域的一种反映。李贽与耿定向的论战,在当时起到了振聋发聩的启蒙作用。在理学严密统治的明代,李贽的骇俗之论,就像一块石子,投进了窒息的思想界,引起了波澜。
〔2〕狂愚:狂放愚昧。这里是反话,含有对耿定向以封建正统自居的讽刺和蔑视之意。
〔3〕“夫以”四句:意为顺着人类自然本性的真心,使之推广开来,达到“与天下为公”,这才是“道”。率(shuài)性,语出《中庸》:“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率,遵循,沿着。天下为公,语出《礼记·礼运》。
〔4〕斯:这。 之:指上述的“道”。
〔5〕范围曲成:语出《周易·系辞上》:“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范围,效法。曲成,委曲成全,多方设法使之成功。
〔6〕“学其可无术欤”:耿定向在维护传统思想时,特别注重“慎术”、“择术”的理论,就是在做学问求知识时,要谨慎地选择内容,谨慎地选用方法。在内容上要分清什么是“大人之事”,什么是“小人之事”,如说:“顾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学为大人乎?抑为小人乎?心剖判于此,事亦剖判于此;事剖判于此,人亦剖判于此矣。孔子十五志学,学大人之事也。”(《耿天台先生全书》卷一《慎术解》)同时,耿定向还把君臣父子的封建伦理说成是“弥六合,贯千古”、“范围天下”、“曲成万物”,的“天则”、“心矩”,是“千古不容改易的模样”,“非特不可不依仿,亦自不能不依仿,不容不依仿。”(《耿天台先生全书》卷三《与李公书》)在方法上,耿定向提出要用“道”去“率性”,否则,目之于色,口之于味,任情发展,而无统率,就会像“溃兵乱卒,四出掳掠,其害可胜言哉!”(《耿天台先生全书》卷三《又与周柳塘》第二十一书)由此可见,耿定向所提倡的“学”、“术”,都是从维护封建统治的立场出发的。
〔7〕家法:汉初儒学传授经学,都由口授,数传之后,互有歧异,乃分为各家。师所传授,弟子一字不能改变,界限甚严,称为“家法”。以后宋明理学家把道统当作家法。这里指儒家学派世代相传的理论原则。
〔8〕取给(jǐ):取得供给、补充。
〔9〕“故为”两句:孟轲曾说:“乃所愿,则学孔子也。”(《孟子·公孙丑上》)耿定向曾据此极力推崇孟轲“善择术”(《耿天台先生全书》卷一《慎术解》),说孟轲“神明乎孔子学脉,统承群圣,而一归于仁。又精审于择术,而智及学孔子之路径,特异于群圣,而巧于行仁。故虽不斤斤然模拟孔子之陈迹,而其言论交际,出处去就,与诸是非取舍,亦自合于孔子之遗轨矣。”(《耿定向先生全书》卷二《学彖》)
〔10〕非夫:不是大丈夫。
〔11〕“何以”两句:颜渊问仁见《论语·颜渊》:“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孔子的弟子。为仁由己,实行仁德全靠自己。
〔12〕“古之学者为己”:古代的人学习的目的是为了提高自己。语出《论语·宪问》:“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装饰自己给别人看)。’”
〔13〕“君子求诸己”:君子严格要求自己。语出《论语·卫灵公》:“子曰:‘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小人则严格要求别人)。’”诸,“之于”的合音。以上几句,都是借用孔子的话,来说明认识事物要靠自己,每人都可以独立做人,用不着取法别人。
〔14〕诸子:指孔子的弟子。
〔15〕无人无己之学:不需要别人约束自己,也不需要把自己的意见强加于他人。这一词语是从佛学演化而来。无人,指不顺从他人,不受他人约束;无己,指不固执己见,不要强加于人。李贽在本书卷一《寄答耿大中丞》中,对“无人无己”之说进行了详细的论述,并给以极力推崇,其核心就是对个性的尊重。
〔16〕克己:克制、约束自己,即不要固执己见。语出《论语·颜渊》,见上引。孔子的原意是“克己”为“复礼”,即克服自己不符合礼制的言行。
〔17〕因人:根据每人的个性特点(而施教)。李贽一贯主张因人而治、因人而教。他在本书卷二《论政篇》中说:“至人之治,因乎人者也。……因乎人者恒顺于民。”在《道古录》中说:“君子以人治人,更不敢以己治人者,以人本自治;人能自治,不待禁而止之也。”又说:“千万其人者,各得其千万人之心,千万其心者,各遂其千万人之欲,是谓物各付物,天地之所以因材而笃也,所谓万物并育而不相害也。”其意思基本相同。
〔18〕“如仲”两句:仲弓,姓冉名雍,字仲弓,孔子弟子。居敬行简,为人严肃认真,办事简要得宜。语本《论语·雍也》:“仲弓曰:‘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不亦可乎!’”原意是为人、办事都要符合儒家“礼”的标准。
〔19〕“而问”两句:仲弓问仁一事,见《论语·颜渊》:“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意思是做事要像接待贵宾,用人要像承当重大的祭典,都要严肃认真(即所谓“敬”);自己所不希望的,也不要强加给他人(即所谓“恕”)。这里的“敬恕”,是李贽对孔子回答仲弓问仁的话的概括。
〔20〕“雍也”两句:《论语·颜渊》记载,仲弓听了孔子关于“仁”的答话后,说:“雍虽不敏,请事斯语矣。”悟焉而请事,意思是领会了孔子的意思,请求照着去做。
〔21〕司马牛:司马耕,字子牛,孔子弟子,相传是宋国司马桓魋(tuí)的弟弟。 遭兄弟之难:桓魋向宋景公夺权失败后,全家被迫逃亡。司马牛逃往鲁国,为他哥哥的事常担惊受怕。事见《左传·哀公十四年》和《史记》卷四七《孔子世家》。
〔22〕问仁:即司马牛问仁,见《论语·颜渊》。
〔23〕“其言也訒(rèn)”:说话谨慎。讱,言语迟钝,引申为说话慎重、谨慎。
〔24〕“牛也”两句:司马牛听了孔子话后,不理解,并有所疑惑,又追问道:“其言也讱,斯谓之仁已乎?”(见《论语·颜渊》)
〔25〕舍己:抛弃自己的见解,否定自己的能力。
〔26〕“必不”句:意为一定不以自身当作教育天下人的榜样。
〔27〕有由然:是有原由的。
〔28〕汲汲焉:急迫的样子。 贻:赠给。
〔29〕“于是”两句:德礼,指“德化”和“礼治”;政刑,指政令、刑罚。语本《论语·为政》:“子曰:‘道(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格,纠正、匡正。絷(zhí),束缚、捆绑。
〔30〕条理:条条框框,理论原则。
〔31〕朝市之人:争名于朝、争利于市的人。
〔32〕伏金:熔化金属。伏通服,制伏。
〔33〕竞奔之子:争名逐利之人。
〔34〕利达:顺利、显达,指官运亨通。 厚:满足。
〔35〕称(chèn)事而官:衡量才能而授给相应的官职。官,动词,授官之意。
〔36〕愞(nuò)者:软弱无能的人。愞,同懦,能力差。 夹持而使:从旁扶助而使用。
〔37〕“有德”句:意为对品德好的人,让他高居于只有盛名而无实权的位置上。隆,尊。
〔38〕但取具瞻:以供大家敬仰。具瞻,语本《诗经·小雅·节南山》:“赫赫师尹,民具尔瞻。”毛传:“具,俱;瞻,视。”意思是尹氏身居高位,人们都望着你。
〔39〕不问出入:放手使用,不加干涉。语出《史记》卷五六《陈丞相世家》:“(刘邦)乃出黄金(铜)四万斤与陈平,恣所为,不问其出入。”原意是不过问支出和收入情况,这里是不加干涉限制的意思。
〔40〕骋:施展,发挥。
〔41〕饰诈:以伪饰欺诈的手段。 投:投合。 好:爱好。
〔42〕掩:掩盖。 著:著明,显著。
〔43〕说(shuì):劝说。
〔44〕“是非”两句:意为这岂不是真正能够发扬光辉的美德于天下,毫不费力地就导致太平了吗?明明德,语出《大学》,发扬光辉美德,第一个“明”字为使动词,要发扬的意思。坐致,极容易得到。
〔45〕见(xiàn):同“现”。 作为(wěi):即“作伪”。
〔46〕心逸日休:心情舒畅,一天比一天幸福。语出《尚书·周官》:“作德心逸日休,作伪心劳日拙(日益窘困)。”
〔47〕有学有术:即上文所说的“由己”、“为己”、“求诸己”和“无人无己之学”。
〔48〕无学无术:意为孔子教授弟子没有固定的内容和方法,那么无学无术也就是孔子学术的特点了。
〔49〕“公既”句:指耿定向自己深信不疑的孔孟之学。笃行,忠实奉行。
〔50〕此行:指这年秋天耿定向赴京师任都察院左佥(qiān)都御史和左副都御史一事。
〔51〕弹冠:原意是弹去帽子上的尘土,准备做官。语出《汉书》卷七二《王吉传》。这里是形容共同高兴、以示庆贺之意。
〔52〕同者:赞同你的人。 异者:不赞同你的人。
〔53〕不肖(xiào):不贤。
〔54〕果:究竟。